年新年对于玻利维亚而言远谈不上平安喜乐。12月28日,玻警方逮捕了经济重镇圣克鲁斯省省长路易斯·费尔南多·卡马乔,由于他是该国主要反对派,此举迅速点燃了当地民众的怒火,大规模的抗议已经开始破坏正常的社会经济生活。
事实上,圣克鲁斯省近期不止一次向玻政府发难。去年10月,因为抗议政府推迟全国人口普查日期,该省便掀起了大规模的罢工抗议,而卡马乔被普遍视为幕后推动者,玻政府也在第一时间发出逮捕令,称其面临“恐怖主义”的指控。
作为右翼政党“我们相信”的领导人,卡马乔已不是第一次挑战玻政府和执政的左翼政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从年积极参与针对时任总统埃沃·莫拉莱斯的全国抗议活动,到年参加总统选举挑战左翼候选人,再到去年的罢工抗议运动,卡马乔与玻政府的争斗,各方政治力量的博弈,日后恐将愈演愈烈。
当地时间年12月28日,玻利维亚拉巴斯,玻利维亚反对派领导人卡马乔(右)被捕后,在陪同下登上了打击犯罪特种部队总部的楼梯。本文图片人民视觉图“一捕激起千层浪”玻政府不惜引发众怒也要逮捕卡马乔,无疑与始于去年10月、持续36天的圣克鲁斯省罢工抗议运动息息相关。这次民间抗争的导火索,便是玻政府推迟举行全国人口普查的决定。
玻利维亚宪法规定,该国每十年举行一次全国人口普查,而全国九个省的人口数量与比例变化,将作为玻政府调整公共财政支出和议会众议院席次分配的参考依据。由于上一次人口普查在年举行,因此按计划新的全国人口普查应于去年11月6日举行。
如果一切照原定计划进行,无疑是对圣克鲁斯省的利好消息。玻利维亚国家统计局预计,自年人口普查以来,该省人口已经增长了25%、达到万,在全国总人口的占比逼近三成。圣克鲁斯省本就是玻利维亚人口、面积第一大省,以及该国的经济重镇、农业枢纽,按照目前的人口增长态势,下次人口普查结果将为该省额外增加28%的再分配资金,以及至少3到5个新增的议会席次。一旦这些在年大选之前得以落实,将进一步增强该省在全国政治经济中的话语权。
客观上看,这一点或许不利于目前执政的左翼政府。圣克鲁斯省不仅具有重要的社会经济地位,而且在政治上更是卡马乔及其右翼力量的重要大本营。在玻利维亚九个省中,该省印第安人口占比最低(约30%),而印欧混血(57%)和欧裔白人(13%)占比明显超过全国水平。
这样的人口结构,加上圣克鲁斯省高度依赖农业的经济结构,天然构成了孕育右翼保守主义的外在条件。自20世纪30年代的查科战争以来,该省甚至在巴拉圭的支持下发起过自治乃至独立运动。年,由于反对时任左翼总统莫拉莱斯“劫富济贫”的税制改革计划,该省独自举行了自治公投,结果显示85.6%的民众支持自治,但未能得到玻政府的承认。
卡马乔本人就出自该省首府、玻利维亚第一大城市圣克鲁斯市(仅该市便贡献了全国近35%的GDP和40%的外国直接投资)。年他便参加了当地的玻利维亚民族主义革命运动(后发展为中右翼),还担任过极右翼组织“圣克鲁斯青年联盟”副主席。年总统大选,卡马乔获得的86万余张选票中,超过八成来自圣克鲁斯省选民支持,在该省得票率最高;年省长选举,卡马乔再度以86万张得票和55%的得票率,力压执政党候选人顺利当选。
显然,圣克鲁斯省已经成为以卡马乔为代表的天主教右翼保守主义大本营,左翼执政党难以在此赢得主导地位。如果该省的人口比例持续提高,且得到人口普查的确证,政治格局和议会版图的变化无疑在客观上不利于执政党。因此,当玻总统路易斯·阿尔塞以疫情、土著语言融合、地图更新、天气情况、农民忙于外出收获甘蔗等不便因素,决定将人口普查推迟至年5月或6月,圣克鲁斯省民间并不信服。在他们看来,这是左翼政府出于政治动机而故意采取的行动。
持续36天的罢工抗议浪潮中,作为组织方的圣克鲁斯公民委员会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卡马乔则是公认的主要发起人。罢工期间,阿尔塞总统和玻政府与圣克鲁斯省多次“讨价还价”,玻政府一再修改条件但遭到拒绝,也只能逐渐妥协,最终在罢工进入第四周后,双方同意在年3月举行人口普查,并以法律形式保证时间不会进一步推迟,且把在当年对经济资源和议会席次再分配也纳入立法内容中,方才暂时止住了这一波抗议。
然而这种暂时的折中方案并没有彻底解决双方的心结与恩怨。在玻政府看来,卡马乔是持续破坏政府施政、挑战政府权威、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钉”;在圣克鲁斯省民众看来,玻政府最后的妥协方案本来就没有真正令他们满意,而政府在岁末之际突然逮捕卡马乔,往近了说是“打击报复”,往远了说是“政治清算”,对此他们只能发起更激烈的抗议活动,不迫使政府放人便誓不罢休。
由此看来,“一捕激起千层浪”,抗议民众不惜设置路障堵塞出省公路、占领机场、纵火焚烧地区检察官办公室,以至于威胁全国粮食供应、制造经济压力和社会秩序混乱,也不足为奇了。
当地时间年12月28日,玻利维亚圣克鲁斯,警察站在政府办公室外,玻利维亚反对派领导人卡马乔的支持者举行抗议活动。一场延续三年的政治纷争卡马乔与玻左翼政府的恩怨,并非仅限于去年底的人口普查时间争议和罢工抗议。早在年10月,声势浩大的玻利维亚全国抗议示威活动便是卡马乔与玻政府的直接“较量”。
当时已经在职14年的莫拉莱斯第四次参加总统选举、争取连任,已然面临着相当的争议(年修改宪法、取消总统任期限制的公投未能通过,但宪法法院的判决依然允许莫拉莱斯继续参选)。第一轮投票结束后,国内反对派和美洲国家组织关于“选举舞弊”的指责,引发了玻利维亚持续超过一个月的抗议示威。
在圣克鲁斯省,卡马乔表现得尤为活跃。他不仅在这个保守派大本营领导了抗议活动,还把自己定位为全国反对派领袖(尽管事实上当时反政府社会力量多元混杂,并无统一的中心),甚至呼吁作为国家暴力机器的安全部队加入反政府抗议活动。在莫拉莱斯宣布辞职离开后,卡马乔手持《圣经》和对莫拉莱斯的谴责信进入旧总统府盖马多宫,以胜利者的姿态暗示这位左翼总统将永远无法卷土重来。
随着莫拉莱斯和政府高层诸多执政党高官辞职,来自中右翼政党的第二副参议长珍妮娜·阿涅斯成为临时总统。卡马乔抓住契机,成功地使其部分盟友进入内阁,成为部长或副部长级官员,他的律师甚至成为总统府部长。在此期间,他进一步组建了“我们相信”党,参加年总统和议会大选,在左翼和中左翼主导的全国性政治舞台扩大了右翼力量的版图。
“新仇旧怨”叠加,难怪莫拉莱斯在卡马乔被捕后,表示后者终于为其三年前的“政变”行动付出代价。然而,卡马乔或许是过去三年玻利维亚政治纷争的典型人物,但并非争端的全部。自莫拉莱斯时代结束至今,该国的政治波动始终没有平息。
玻利维亚的政局不稳,不能简单归结于“左右之争”。年罕见的政治危机中,抗议群体不乏执政党成员和莫拉莱斯曾经的支持者。经历了十多年的莫拉莱斯强力总统时代,他们要求政府施政和政治选举更加公开透明,改革原有的政坛风气。
年大选,莫拉莱斯的老部下、同为“争取社会主义运动”党的阿尔塞成功胜选,他胜选的一个原因在于他担任经济财政部长期间,曾通过其经济政策创造了该国历史上又一个经济快速增长期。即便如此,这并不代表民众欢迎莫拉莱斯时代回归,该国三个人口大省——圣克鲁斯、科恰班巴、拉巴斯民间普遍反对莫拉莱斯的政党重返执政,甚至质疑阿尔塞的胜选结果。
同一年,玻利维亚议会完成立法,废除了通过法案需要三分之二多数同意票的规定,改为只需过半多数同意票便可立法。在左翼力量占据议会多数优势的情况下,此举事实上意味着议会反对党更难阻止执政党的立法进程,其话语权和影响力被进一步削弱。
年以来,这种“对冲”的势头似乎更加猛烈。一方面,已经从“政治避难”返回国内的莫拉莱斯高调宣示了他对执政党的领导权,主导了当年地方选举执政党候选人的选拔与提名。另一方面,执政党的支持者也围绕“挺莫”还是“反莫”的问题变得更加分裂,而反对派在圣克鲁斯的胜选、壮大,又加剧了外部冲突的可能性。
随着疫情时代玻利维亚经济发展的压力增大,过去执政党以国家干预实现经济增长的正面效应也变得更难奏效,这个南美地区最贫穷国家又埋下了一颗不安定的种子。
不可否认的是,左翼力量仍旧能得到玻利维亚多数民众的支持,但一次人口普查抗议和逮捕省长引发的冲突,再次点出了该国三年来政局不稳定背后的矛盾关键:是进一步改善国家政治运行的透明度和合法性,还是回归莫拉莱斯领导国家的旧时代模式?如果这一问题没有共识,玻利维亚的政治纷争恐怕仍会愈演愈烈。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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