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客诗歌○
我们《法治四川》文苑和别客传媒“掌上头条”致力将诗歌生活化,将生活诗意化。我们拒绝假、大、空和无病呻吟的诗歌!反对关在屋子里抠脑壳凭想象写作,或靠技巧工匠式的涂鸦!我们欢迎有生活气息,人间迹象,人体温度,读起来热乎乎的,摸起来干净净的,搁起来会静悄悄发光的诗歌!我们要让好诗进入民间,走进百姓,去识人间烟火和接地气!来吧,亲,让我们一起共同努力!投稿邮箱:yx
fazhisc.cn;诗人简介:印子君,四川富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诗集《身体里的故乡》等三部。现居成都龙泉驿。曾在《诗刊》《星星诗刊》《诗神》《诗潮》《诗歌报》《诗歌月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诗歌作品。
诗歌
邛海十八屏和父亲
○印子君
○邛海十八屏(组诗)
《柳树是邛海放下的门帘》
阳光太透明了,这是一个
奢侈的中午。天空骑着白云
飞翔,把蓝色的舱门,全部
打开,任阳光从高高的头顶
一筐一筐倒下来,遍地都是
金子在滚动,已顾不上弯腰
去捡。我今天是来赴十五年前
与邛海的约定。昔日的廊柱
风化了指印,白色的栏杆
是一封封裹成筒没寄走的书信
当站在柳树下,我伸手撩开
长长的柳丝,看见邛海抬起头
羞红了脸,才知道岸边的
每一棵柳树,都是邛海
放下的门帘。我轻轻一迈步
就跨过了秋风这道门槛
注:邛海,位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为淡水湖,形成至今约万年。
《邛海是月亮的一个澡盆》
站在泸山顶上望下去
邛海就是一个巨大的澡盆
盆里的水,来自天上,从银河
直接注入,装得满满当当
这个澡盆是为月亮准备的
月亮的一生,只在这里洗浴
傍晚来临,月亮款步翻过
远山的垭口,悄悄走进海里
铺满月华的水面,总会漾起
一条又一条细浪,这是月亮
洗掉的皱纹;而水中闪烁的星星
是月亮搓下的一颗颗雀斑
蛙鼓敲击,西昌的夜空,愈发
辽阔,高悬一张又圆又大的脸
微笑皎洁得没有瑕疵,随风飘洒
铺满街道、广场和虚掩的梦境
注:泸山位于邛海畔,系邛海景区的一部分;西昌,因月亮大、月色明净,故有月城之称。
《坐在飞机上寻找邛海》
从成都到西昌,这已经是
第三次了。前两次坐的火车
因隧道太多,我觉得自己
是一条赶路的蚯蚓。这次
乘的飞机,太阳喷着金色的
花粉,感觉成为了一只蜜蜂
当穿行在大凉山上空,我不时
从舷窗外的云朵下,寻找邛海的
方位,云层的缝隙间,露出
一座座青色的山顶,就像一些
长年打坐的僧人,对头上的来去
从不在意。当飞机一个斜刺
俯冲下去,像一把熨斗,未等我
找到目标,已把西昌大地卷起的
皱褶熨平。走出机场大厅,有些
晕眩的我,仿若一只醉虾
注:醉虾,是西昌一道特色名食。
《邛海为我卸掉面具》
霓虹灯下,海浪一趟一趟
赶过来,它们不是来朝拜
是给蹲在岸边的岩石卸妆
一些个头小的,很快就变得
素面素颜,但太大的岩石
卸一次妆,就相当于蜕一层皮
那么多海浪,匆匆地来,又
匆匆地去,正在为我跟前那尊
弥勒佛一样的岩石盥洗和更衣
好让它尽快入定,与邛海
融为一体。但很多时候
那些海浪却溅到我身上
不仅打湿了我的外套
还打湿了我的脸孔和视线
其实,在邛海眼里,我也是
一块石头,需要卸掉面具
《邛海里游动着彝文》
邛海平躺在大凉山心窝,摊开在
西昌宽大的手上。在我眼里,邛海
是《勒俄特依》,也是《玛姆特依》
这两部彝族史诗,悬在西昌上空的月亮
读得最透彻;照耀凉山大地的太阳,译得
最传神。邛海里游动的鱼虾,就是
生生不息的彝文,千百年来,谁也
打捞不尽,滋养一代又一代子孙
我行走在邛海边,每当弯腰捧起
海水,再从指缝漏下,耳旁就会
响起古老而苍凉的哗哗声。声音里
有我的父亲在深夜吟诵,直到
每一盏油灯在替代他失明;声音里
有我的母亲在早晨朗读,直到
每一颗星辰在替代她消隐。而我
业已生锈的记忆,经受着反复打磨
《我把邛海反穿在身上》
当我从邛海出发,坐上中巴车
在赶往昭觉的途中,看见的云雾
都是一条条乳白色的头巾,包裹着
大山的额头。树木是长在山上的头发
有些散乱,有些参差不齐。盘山公路
在秋雨中湿淋淋的,这是一条脐带
把我一寸寸收回,回到母亲的掌纹
疾驰的车辆,上下坡时,给深陷
座位的我带来晃荡,我感觉自己成了
波纹,在一圈一圈漾开。而车窗外
起伏的山峦,是浪涛在汹涌,一直
向前推搡着我。直到在昭觉的篝火之夜
随达体舞疯狂旋转,我发现邛海已被我
反穿在身上,成为一件贴身的胎衣
而不苟言笑的父亲,站在人群中央
站成火塘边的木柴,呼呼窜动着烈焰
注:昭觉,为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一个县。
《今生需要一场邛海恋情》
接受邛海,就必须接受邛海的
晚风;接受晚风,就必须让邛海
为你梳头,哪怕枯萎最后一根头发
接受邛海,就必须接受邛海的
芦苇;接受芦苇,就必须让邛海
为你白头,哪怕朝如青丝暮成雪
接受邛海,就必须接受邛海的
灯火;接受灯火,就必须让邛海
为你失眠,哪怕黄昏辗转成黎明
接受邛海,就必须接受邛海的
扁舟;接受扁舟,就必须让邛海
为你摆渡,哪怕此岸望不到彼岸
接受邛海,就必须接受邛海的
落日;接受落日,就必须让邛海
为你祷告,哪怕是一场无望的
旷世恋情,也没有虚度今世今生
《邛海在为我呼吸》
到了邛海,遇见的每一个人
都不再陌生,他们成群结队
走进我,和我亲密无间
住在一起,共同使用我的
身体。那么多人走进来,但
并不拥挤,都能在我体内
找到自己的房间。他们从不关
前门,也从不开后门
只担心,室内的光线
堆积太多,会刺伤眼睛
他们交谈时,无论说汉语,彝语
还是说英语,俄语,西班牙语
我都能心领神会,没有
解不开的结,也不会碰到
硬伤。因为他们的到来
整个邛海都在为我呼吸
《早晨邛海是站立的》
住在邛海宾馆,已习惯早起
天刚微明,我就来到岸边
面对万顷碧波,我也会澎湃
总忍不住呼喊。叫第一声邛海
每一棵柳树都在答应;叫
第二声邛海,每一棵铁树都在
答应;叫第三声邛海,每一棵棕榈
都在答应;叫第四声邛海,每一棵
白杨,每一棵女贞,都在答应
叫第五声邛海,每一棵银桦,每一棵
侧柏,每一棵刺桐,都在答应;叫
第六声邛海,每一棵榕树,每一棵
黄葛树,每一棵芙蓉,每一棵天竺桂
每一棵蓝花楹,都在此起彼伏答应
没有人知道,每一个早晨,邛海
都会起身,站在岸上扭动腰肢
《邛海在泸山顶上飞翔》
我常看见白鹭,从邛海里飞起来
一直飞到泸山顶上;我常看见苍鹭
从邛海里飞起来,一直飞到
泸山顶上;我常看见池鹭,从
邛海里飞起来,一直飞到泸山
顶上;我常看见凫雁,从邛海里
飞起来,一直飞到泸山顶上
我常看见天鹅,从邛海里飞起来
一直飞到泸山顶上。一年四季
邛海都在长出翅膀;一年四季
邛海都在往泸山顶上飞,一只一只
一群一群,从山脚,一直飞到山腰
再徐徐飞到山顶。白鹭是泸山的
头巾,苍鹭是泸山的发剪,池鹭
是泸山的剃须刀,凫雁是泸山的
梳子,而天鹅,是泸山的镜子
《用邛海之水谱写古老谣曲》
万年的邛海,每一滴水
都是古老的,每一滴水里都有
古老的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平民
和坏蛋,层出不穷,古老得
没有修饰。万年,邛海的
每一滴水都是汗,每一滴水
都是泪,每一滴水都是血
邛海花去万年,不是在修炼
成精,只是做一个最原始的初民
每个人看见他,都能找到自己
谁把手伸进邛海,能摸到
大把骨头,谁就是邛海的知音
面对这万年的回报,我没有
羞愧,只有罪责。余生
我只能用邛海之水谱写一首
古老谣曲,唱出心底悠久的痛
《邛海四周的山都是狮子》
满以为走到月亮湾,就能看到
邛海的月亮,最后只看到月亮桥
海月亭,花月亭,步月台,即使
登上望月楼,也不知道月亮
究竟藏在哪里。我开始怀疑睡莲
就是月亮浮在水面的另一张脸
站在观海楼上望出去,我发现
围在邛海四周的山,是一头头狮子
每时每刻都盯着海面,哪怕一只
娇小的鱼鹰,从浪尖划过;哪怕
一只细腿的鹭鸶,在浅滩照镜子
也逃不过它们警惕的眼睛
唯有这些庞然大物,兽中之王
才配得上,与邛海相守万年
暴雨之夜,当闪电撕裂天幕
我听见狮子在黑暗中咆哮
《我绕邛海骑行一周》
不要驾车,也不要坐观光车
只选择单车,绕邛海骑行
我骑行只喜欢夜晚,从月亮湾出发
绕行一周,又回到起点。35公里路程
被我分成七段,每一段都是命数
用5公里,去兑换夜色。第一段
刚骑行一半,我就感觉月亮
坐在我后车架上,长发飘飘
把脸轻轻贴着我的后背,有一丝凉意
骑到第二段,又一个月亮
坐进我前面的车筐,还不时回头
看得我怪不好意思,这5公里
跑得像飞镖,风景都是多余
以后,每骑一段,都会搭上一个月亮
骑行一周,我共带回七个月亮
住进月亮湾,仿佛我已妻妾成群
《邛海是我抱在怀里的竖琴》
在西昌,再大的月亮,也不会
从天空掉下来,因此走在大街上
我想唱就唱,想吼就吼,没有什么
值得担心。当唱累了吼哑了,月亮
就是一块悬着的烧饼,可用来充饥
在西昌,再大的月亮,也可以
藏在邛海心里,虽然这是一枚
巨额的银币,秋风即使把邛海
掏空,月亮也没有成为最后的交易
背靠泸山,向左右延伸的道路
是我张开的长长手臂,把整个邛海
抱在怀里,但已找不出一根指头
拨动这古老的竖琴。粼粼波纹
是弦在起伏,不断扩散韵律的形状
透过流萤与渔火,我听见海面
皎洁的月色,正逸出天籁之音
《在邛海倾听阿姆斯特丹》
我没有去过荷兰,但我却知道
那片土地上流淌着阿姆斯特丹
邛海在中国西南,在大凉山腹地
离西欧的阿姆斯特丹实在太远了
因为诗歌,这两大水域无比晶莹
成为了兄妹。世界各地的诗人
来过邛海,也去过阿姆斯特丹
他们是最感性的信使,每年都
传递承载的诗意,心灵的问询
让两颗明珠彼此璀璨,相互辉映
我走出邛海边的西昌学院,看见
一轮圆月冉冉升起,开始相信
遥远的阿姆斯特丹和眼前的邛海
能够在这面镜子里不期而遇
晚风中,蟋蟀隐约拉响小提琴
那是阿姆斯特丹开始后半场吟咏
注:邛海于年起举办“国际诗歌周”,每年一届;阿姆斯特丹诗歌节,享誉国际诗坛。
《没读懂邛海就不认识彝人》
走进大凉山,我第一次看见邛海
就坚信,它珍藏着彝人所有秘密
如果你没有到过大凉山,就不配
谈论邛海;如果你没有到过邛海
就不配谈论彝人。邛海太博大了
用万年的胸怀,容下了彝人
曲折而漫长的记忆。我们要认识
彝人,只有从邛海开始,但不能
坐汽艇、划舢板、荡扁舟,这些
都是跑马观花。认识彝人,不能
一片一片、一汪一汪地读,不能
一瓢一瓢、一捧一捧地读,只能
一滴一滴地读。当从微甜淡水里
读出了苦涩,当从清澈透明读到
海底深处的红棕色泥层,你已经
真正触摸到彝人涟漪般颤动的心
《邛海从来就没抛弃你》
只有你感到饥饿时,才会觉得
邛海就是你的粮食;只有你感到
寒冷时,才会觉得,邛海就是
你的棉衣。只有你感到失落时
才会觉得,邛海就是你可依靠的
兄弟;只有你感到痛苦时,才会
觉得,邛海就是你可依恋的爱人
只有你感到孤独时,才会觉得
邛海就是陪伴你的父亲和母亲
只有你感到贫穷时,才会觉得
邛海就是一笔留给你的财富
当成为海边的一棵草,你才能
懂得谦卑;当成为海边的一朵花
你才能领悟单纯;当成为海边的
一株树,你才能学会沉稳。是的
邛海始终在接纳你,从不抛弃
《我在期待邛海回首》
秋雨中,坐上去机场的专车
沿泸山脚下的公路,缓缓
驶离邛海。我透过半开的车窗
穿过雨雾,反复打量海面和海边
海面一艘汽艇在疾驰,水往两边
翻卷,犁出一条长长的沟壑,仿佛
正拉开邛海外套的拉链,让我
再看一眼那颗晶莹剔透的心脏
海边的树木,每一棵都朝我转身
目送的眼神已飘成细细的雨丝
一次次刮在我脸上,感觉唯有
真正的别离,叫湿润,也叫微冷
既是一条线,也是一枚针,留给
相思的日子刺绣伤感、凄清和梦呓
烟霭中,我行将消失,关上车窗
卡莎莎,邛海!兹莫格尼,邛海!
注:卡莎莎,彝语,谢谢;兹莫格尼,彝语,吉祥如意。
○父亲(组诗)
《为父亲理发》
这是周末,午后的阳光
在窗外看稀奇,它似乎
不相信我理发的手艺
父亲已瘦成一片秋叶
总担心哪阵风吹进屋
将他刮走
站在厅堂中央,我为
靠椅上的父亲
垫好毛巾,系好围布
嗡嗡的电剪,从颈项开始
贴着发根往头顶推动
一遍又一遍
发茬碰着剪刃,纷纷逃离
像一群惊慌的蚊蝇
飞满父亲全身
每次推过,电剪都在
父亲头上留下一道白痕
仿佛分开草丛的小径
父亲的额角,长着一颗肉瘤
它是老人用尽力气,从身体里
一点一点拔出的钉子
一会工夫,光头的父亲
成为一座收割后的山
无比灿烂
而我,就是一个农人
一边收拾着工具
一边被丰收湿润了双眼
《为父亲剃须》
父亲没有络腮胡
也不是山羊胡
父亲只长着大众化的胡须
父亲的胡须长得快
刚过两天,嘴唇周围
又布满密密匝匝的银针
胡须与头发一样
是寄生在父亲身上的叛徒
一直在出卖他的年岁
父亲讨厌胡须
偏瘫后手脚不灵便
我就成了他的剃须刀
每次剃胡须
父亲都半闭着眼睛
安静得像个听话的孩子
剃光之后,父亲总是
下意识伸手抹一下嘴巴
似乎在悄悄验证
父亲不是不相信儿子
他是想知道,我活着
心尖是否磨钝
最后一次剃
父亲躺在老家的旧床上
睡得比上帝还平静
我依旧剃得一丝不苟
绝不留一星半点胡茬
让梦中的父亲依然活得年轻
《为父亲洗衣》
父亲的每一件衣服都上了年龄
我对父亲所有的衣服,都毕恭毕敬
父亲的衣服懂得父亲的心
为父亲洗衣服时,我格外仔细
洗衣粉不过量,水温恰如其分
我把每一件衣服都洗得高高兴兴
每次洗父亲的衣服,我的双手
都在与衣裳和裤子真诚交流
慢慢掌握知冷知热的本领
衣裳告诉的事,裤子不知道
裤子告诉的事,衣裳不知道
我的双手,成了父亲衣服的知音
衣服们都跟随了父亲多年
对父亲忠心耿耿,与父亲最亲近
对父亲的所有秘密都守口如瓶
有时太匆忙,倒入了开水
泡在盆里的衣服被烫得痛不欲生
我便觉得,这是儿子对父亲的残忍
当洗掉了衣服的纽扣,我及时缝上
不让父亲失去一只眼睛;而衣兜里
偶尔洗出的分币,就是父亲的叮咛
入冬那天,我双手用力过大
搓坏了父亲的内衣,它张开口
告诉我,父亲需要添置一条围巾
清洗干净后,把衣服晾在窗外
被风吹得一件一件地飞舞,这时
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康复的父亲
《为父亲买药》
父亲与世无争一辈子,最后却要
面对一个叫血压的敌人;他每天吃药
就是要让血压像池水一样风平浪静
父亲主要吃萝卜麻片和丹参片
开始每天三次,后来减成两次
父亲吞药时,常被呛得喘不过气
父亲没有想到,他的晚年
跟一堆药瓶生活在一起
成了小小药片的俘虏
病中的父亲并未丧失记忆
药快完了,总会提醒我买
萝卜麻片两瓶,丹参片三瓶
父亲相信,血压就是一只老虎
而每一粒药都是一个笼子
只要坚持吃,血压就会温顺得像猫咪
产药厂家,我并不固定
有时选广州白云山,有时选云南白药
偏瘫三年,文盲的父亲从不知道
父亲,只要能赎回你的生命
换取你的健康,我宁肯抠出眼珠
让你吞下,宁肯切掉指头让你咀嚼
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成不了
治疗你的药片,甚至成不了一滴水
滋润你一天一天干涸的心
最后,你无用的儿子只能祈祷
但他无法祈请上苍把你挽留,只能恳求
你慢慢离去,让可怜的儿子多一分孝敬
《为父亲洗澡》
和偏瘫的父亲生活了两年
我没认真为他洗过一次澡
也没让他用过一次淋浴
最后回到老家,在土屋中
父亲被兄嫂们脱得精光
由三人支撑着放入澡盆
被动坐在矮凳上,父亲
始终勾着头,不声不响
瘦弱得跟甘地一样
这是习俗中,必须的一洗
父亲不曾想到,七十三岁了
还能回到遥远的孩提
我用毛巾往父亲身上浇热水
然后擦洗头部,再轻轻
揩净面孔,然后再往下搓洗全身
我每浇一次水,都感觉
在浇向一株枯萎的庄稼
而每次搓洗,像搓着自己的伤疤
四十六年前,我小小的脑袋
枕着父亲臂弯,也是这么洗
洗得一家人欢天喜地
如果可以,愿和父亲交换身份
让他躺在我掌心,在众目注视下
洗出一声满地滚动的春雷
此刻,我即使泪如泉涌
也无法充当父亲的淋浴
他用冷却的病体,拒绝了我的手温
注:曾看电影《我的父亲甘地》,被称为现代印度国父的甘地,晚年形象很精瘦,去世前的父亲跟他十分相像。
《为父亲穿衣》
父亲今天仍然坚持早起
天边没亮缝就要出门
父亲出门第一次不关心天气
窗后的竹叶剪着风声
房前的树叶抚着细雨
父亲出门第一次洗得这么干净
父亲习惯了旧衣服
补丁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而这次一下就穿上崭新的五件
父亲穿衣服从不让别人帮
偏瘫三年也是自己动手
唯独这回放心让儿女们来完成
父亲穿上这身衣服
就是天空穿上了茫茫夜色
就是大海穿上了深深静谧
父亲一生节俭
总有一些衣服舍不得穿
我就是父亲至今珍存的一件
父亲一生都在赶路
每一条赶过的路都是父亲的一条腿
无论走多远,也能原路返回
父亲第一次不提前告诉
我们都清楚父亲今天要赶路
我们都知道父亲要穿新衣服
爸啊,你走慢点,你腿脚不好
妈在那边已等你四十一年
不着急这会儿……
《为父亲缝裤》
父亲穿了六年的短裤又破了
口子在裆的位置
从原来的线路撕开了两寸
左手握针线,右手拿裤子
我在裆上一针一针缝着
尽量让针脚走得细密,走得整齐
短裤被洗得只剩下淡淡的蓝
我缝上的每一针新线
都醒目得刺眼
有两次,针尖扎进右手食指
渗出两滴细小的血
就像从心里伸出的两个红色线头
这是我第三次缝这条短裤
每次破了父亲都不答应换
他说缝好了就是新的
只要父亲愿意,我就这么
一直为他缝下去,直到把自己
缝成父亲最贴身的一块补丁
如果买回的针线不够结实
我可以把自己磨成一枚针
我可以把自己纺成一团线
有一次,我为父亲缝补时
他说母亲已离开我们四十年
总有一天会踏着我的针脚回来
如今,父亲也不在了
我还为他保存着一条缝补过的短裤
我相信,只要针脚在,父亲也走不远
注:因作者是左撇子,故针线握在左手。
《为父亲剪指甲》
漫长一生,父亲都在透支自己
唯有指甲不轻易支付出去
这是一笔留存在身上的本钱
指甲虽可日日见长,但父亲从不
任其长下去,总是适可而止
方便自己随时使用就行
先手指甲,后脚指甲
从右剪到左,又从左剪到右
我分明在修着一株老树的枝丫
每次剪手指甲,拇指和小指
都剪得极少,留得长长的
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刀尖
用手的拇指甲剥果皮,也掐穴位
用手的小指甲剔牙缝,也掏耳朵
几十年来,父亲就这么打理自己
父亲的所有脚趾都受过伤
留在趾上的每一片指甲
都是一枚小小的勋章
父亲十个脚趾,只剩八片指甲
两个光光的小趾,贴着地面
像两支写秃了的毛笔
每次剪脚指甲,最怕碰到
父亲的小趾头,老觉得自己
就是那条路上磕掉指甲的石块
记得小时候犯头痛,父亲总是
双手按在我的额角,用拇指甲
叮太阳穴,叮着叮着,痛就散了
注:《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出版)上,趾解释为“脚指头”,趾甲解释为“脚指甲”,故本诗手和脚通用的指甲。
《为父亲配拐杖》
父亲极不情愿用拐杖
刚偏瘫时,随便挑了一根竹杆来拄
他也许觉得竹杆不等于拐杖
每次从外面回来,一跨进屋
父亲就把竹杆扔在一边
似乎是拐杖拖累了他的左腿
在家里走动,父亲用手扶着墙壁
有时也扶门框和桌凳。他这么做
是要证明他的身体跟拐杖没有关系
当站在父亲身后,见他在前面
艰难移动着步子,便忍不住向前搀
父亲总是将我推开,说自己能行
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厕所
父亲在白墙上留下一道道指印
这些痕迹是老人在一点一点涂抹着心
有几回,由于墙面太光
父亲的手刚触到墙就突然滑开了
他被一堵墙重重摔在地上
于是,我在峨眉山下,为父亲
买回一根资格的藤条拐杖
经我劝说,父亲走亲戚用过两次
在父亲眼里,墙始终比拐杖可靠
他相信,只要每天坚持顺着墙走
就可以走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现在,父亲已离开整整一年
那根藤条拐杖仍倚墙而立
像个孤儿,似乎在等老人回来收养
《为父亲唱歌》
“想想你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
我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大声唱
电视并没有打开,手里也没握话筒
“抚摸你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
我站在房门前,对着卧室大声唱
卧室空空荡荡,床上仅有一条旧棉被
“不声不响你眼角上添了皱纹”
我扬起头,对着天花板大声唱
天花板表情凝重,掉下了几粒灰尘
“听听你的叮嘱,我接过了自信”
我面向一排衣柜,对着镜子大声唱
镜子折射出反光,浮动着模糊的影像
“凝望你的目光,我看到了爱心”
我隔着玻璃,对着庭院大声唱
庭院的银杏闭着眼,叶子们紧捂面孔
“再苦再累你脸上挂着温馨”
我推开落地窗,对着远山大声唱
远山顶上有乌云,乌云长出闪电的根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我伫立楼顶,对着落日大声唱
落日哭红了脸,突然把头埋进西山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我仰望夜空,对着月亮大声唱
月亮这支麦克风,把歌声扩散成满天星星
“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我背靠墙壁,对着墙壁大声唱
墙壁挂着相框,挂着一颗静默的雷霆
注:本诗所引用的内容,均摘自车行歌词《父亲》。
说明:上述诗歌来源印子君最新诗集《身体里的故乡》。
附:印子君诗集《身体里的故乡》出版
日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诗人印子君第三部诗集《身体里的故乡》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系印子君20年作品选,分为“锦瑟”“琴瑟”“心瑟”“目瑟”“年瑟”五辑,收入首诗作(多为短诗和精短诗),厚达页,订价48元。《身体里的故乡》由诗人吉狄马加作序、牛放作跋,诗人、诗评家张新泉、凸凹、胡亮和李龙炳荐评。
印子君这部即将出版的诗集《身体里的故乡》,是他近20年诗歌作品选,清晰地反映出一个诗人的创作脉络、诗歌印迹和心路历程。无论在题材的拓展、风格的探索还是诗意的挖掘上,印子君都做出了可贵的努力和尝试,视野更加开阔、表达更加从容、把握更加准确、意蕴更加深邃,诗艺愈发纯熟,显示出自己的才华和实力,让人欣慰。
——吉狄马加(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国际著名诗人)
印子君写乡情、亲情的组诗曾让一些读者眼眶潮湿,喉头哽咽,但我更看重他的诸如《石经寺遇雪》《今夜,我带你去丹麦》《黄龙溪》和《兄弟》等作品。他以纯正的平民心态、草根情怀,与诗歌的这场热恋已持续了三十余年。因其诗风平实,守正持重,才在坎坷艰辛的写作路径上,深扎其根,自强其林,给凡俗的生存以诗意的照耀,在蜀中诗林中生机勃勃地茂盛着自己。我摘清人袁枚的咏《苔》前二句,改了后二句两粒字,为印子君画像:“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比米大,笑向牡丹开。”
——张新泉(著名诗人、首届鲁迅文学奖得主)
印子君的真诚、厚道和义气,或许正是契合了诗歌的个性,他的诗就是这个时期的一种觉醒,也是一种道德的坚守,《身体里的故乡》或可掸一掸那些弥漫的尘埃。这部诗集,跨越20年时空,是诗人印子君20年诗歌作品精华的集结,也是他20年“成都生活”的可喜收获,其作品的深度、广度和厚度均大大提升,早已今非昔比。
——牛放(著名诗人、作家、书法家)
印子君诗歌有一种浅白中见深意、无径处遇大道的张弛与豁然。他总能在诗人童真天性出入词语的自然禅生历险中,收获大拙朴与大智巧的混为一谈并开枝散叶。
——凸凹(著名诗人、小说家、编剧)
印子君凭借从容的笨拙,心甘情愿的安静,让爱与诗相互玉成,在尘埃之中,通过抱朴怀素的写作展示出了更加嵯峨的尊严。
——胡亮(著名诗人、文论和随笔作家)
印子君的语言,以快取胜,瞬间的爆发力,穿透现实的迷雾,抵达诗意的核心。冷眼看世界,快刀斩乱麻,印子君近年的写作越来越随心所欲,举重若轻而又不失语言的含金量,游刃有余地处理复杂的题材,快意中有痛感,质朴中永葆一个优秀诗人的高贵情怀。
——李龙炳(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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