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治疗白癜风专科医院在哪 http://yyk.39.net/bj/zhuanke/89ac7.html译序
作者:董衡巽??
马克·吐温原名塞缪尔·朗荷恩·克列门斯,年生于密苏里州的弗罗里达村,小的时候随家迁居到密西西比河边的小镇汉尼伯尔。马克·吐温的父亲收入不多,命运不济,买了田地未见收益,开店又赔本,“逼得他子女长期为生活而在世上挣扎”。马克·吐温在这样的家境里没有受多少正规的教育,12岁时父亲去世,他只好去印刷所当学徒,生活清苦。??
大约在他对岁的时候,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机会在密西西比河航行的轮船上干活,他学会了领港的本事。这一段生活是他最难忘的。他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从船长、水手到南方各州的绅士、移民、人贩子等等,为他今后的创作积累了许多素材。??
但好景不长,南北战争爆发(年)后,密西西比河航运业停止,他只得去西部发展。他先去淘金,后去报馆当记者,这是他写作生涯的起点。他写幽默滑稽小品、故事出了名以后便去了东部。不几年他发表了《傻子国外旅行记》(年)和《过苦日子》(年)两部作品,前者是他为报馆所写的旅欧报道,所谓“傻子”,是指天真无知的美国人。他们到了欧洲,嘲弄欧洲的文化古迹,而自己又土头土脑,举止粗俗。这些报道写得滑稽、有趣,很受读者欢迎。《过苦日子》是回忆他在西部的生活,从随他哥哥到内华达写到他开始作幽默演讲为止。??
七十年代初,他同一位富商的女儿奥·兰登结了婚,定居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年,他同人合作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镀金时代》,嘲讽当时弥漫全国的投机、发财的气氛。此后,马克·吐温以写作为生,收入颇丰,生活稳定。??
在哈特福德定居期间,马克·吐温创作了十来部长篇,是他最为多产的时期。《汤姆·索亚历险记》(年)是对童年生活的生动描写,小主人公汤姆不喜欢呆板乏味的小镇生活,追求新奇、冒险的生活感受。《在密西西比河上》(年)回忆了作者当年的航行生涯,包括拜师学艺,大河景象,有的章节写得极有诗意,透出马克·吐温深深的怀念。这个时期,他主要作品是《哈克贝利·贪恩历险记》(年)。主人公哈克是一个穷白人的儿子,曾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出现过。他害怕醉鬼父亲的毒打,也受不了正规家庭的种种戒律,便与黑奴吉姆为伴,乘坐木筏沿密西西比河漂流,寻找自由州。一个白人男孩和一个逃亡的奴隶相依为命,经历了种种险情,反映了南北战争以前美国的社会生活。哈克起初陷入为难的境地,但经过内心斗争,终于克服了“畸形的意识”,没有出卖黑奴吉姆,“健全的心灵”取得了胜利,这正是马克·吐温自白、平等的民主理想。这部小说运用生动活泼的美国口语写成,而且各种人物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为美国文学开创了新的文风。这一切都使这部小说成为美国十九世纪文学的经典之作。??
从八十年代末开始,马克·吐温的创作进入后期,幽默、滑稽的笑声少了,讽刺、批判的咸分多了,主题也趋向严肃的社会问题。《亚瑟王朝上的康涅狄格美国人》(年)被誉为当代“黑色幽默”的先驱。这部小说把一个十九世纪的美国人打发到六世纪的英国去,用一种特有的幽默风格揭露专制独裁的社会体制。《傻瓜威尔逊》(年)通过两个婴儿调包的故事批判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冉·达克》(年)歌颂法国民族英雄,浪漫的气氛浓重。??
八十年代后期马克·吐温投资“佩奇排字机”的试制工程,又经办出版公司,这两项工作均告失败。为了节省开支,偿还债务,年,马克·吐温关闭了哈特福德的寓所,到世界各地去巡回演讲,于年回国。出了美国,他发现欧美帝国主义在世界各地种种罪行,他写了《赤道环游记》(年)谴责帝国主义的殖民*策,赞扬殖民地人民的反帝斗争。??
回国之后,他继续撰文抨击欧美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尤其令我们觉得可亲的是他赞扬中国人民的反帝斗争,年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前一天,他说“我的同情是在中国人民一边,欧洲掌权的盗贼长期以来野蛮地欺凌中国,我希望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驱逐出境,永远不许他们再回来”,并预言“中国将获得自由,拯救自己”。??
晚年,马克·吐温主要作品是写《自传》,发表在他去世之后(年)。其他一些作品带有悲观色彩,流露出对“人”的失望情绪。他这种思想变化,有人归之于他企业经营的失败,发财梦的幻灭,爱妻的去世,爱女的早逝,也有人认为是社会风气的堕落使他看不到光明。??
年,马克·吐温诞生那一年,哈雷慧星划过长空,该星于年返回。马克·吐温预言他将随这颗慧星而去。年4月19日,哈雷慧星闪现在天际,4天之后,马克·吐温果真随之离开了人问。??
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是从写幽默作品起步的。他称之为“随笔”、“小品”或者“故事”,但其中有人物、有故事,具有短篇小说的基本要素。他这种体裁轻松自如,灵活多变,是同美国西部的幽默传统密切相关的。??
美国西部的幽默故事有着悠久的传统。自从有人向西开发以来,就有探险的趣闻轶事在拓荒者中间流传。荒野的篝火旁,航行的轮船上,林间的小木屋里,都是传播这些滑稽故事的地方。人们讲述这些见闻和故事,原是为了解除一天的疲劳,在没有文化娱乐的地方聊作消遣。这些趣闻的特点是滑稽、幽默、夸张、离奇。它们都是口述的,又经过不同的讲故事人的渲染,添枝加叶,变换角度,因而富有感染力,成了美国口头文学一宗宝贵的财富。??
早在马克·吐温诞生之前,这种幽默滑稽文学已经从口头流传发展到书面印刷。作者大多数是来自东部的文化人:记者、教师或者官员。他们喜爱这些粗犷、夸张、滑稽的故事,并且根据各自的趣味,把它们整理改编之后发表在报纸上。马克·吐温先在内华达当记者,后在旧金山等地采访,这段时间正是西部幽默创作的繁荣时期。马克·吐温这个笔名(意为“测标两寻”,即12英尺,水位安全,船可通过)就是他在内华达当记者时取的。他的成名作《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写于旧金山,那时他已经30岁。后来他根据自己的见闻撰写了大量的幽默短篇,以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左右产量最多。??
从这些故事看来,马克·吐温有三个特色。??
第一,他在西部幽默传统的基础上,发挥极度夸张的艺术想像。例如《田纳西的新闻界》写的是新闻界的乌烟瘴气,办报的胡说八道,看报的蛮不讲理,乃至发生武斗。“主笔”与“上校”之间相互枪击,但枪枪都打在“我”这个小编辑身上,像是一场闹剧。??
我们熟悉的《竞选州长》也有这类滑稽文字:??
有一家报纸登出一条新的耸人听闻的案件,再一次恶意中伤,严厉地控告我因为一家疯人院妨碍我家的人看风景,我就将这座疯人院烧掉,把里面的病人统统烧死。??
这是非常夸张的写法。“马克·吐温”把疯人院里“病人统统烧死”,这不是犯了命案了吗?怎么不吃官司,还跑来竞选?在这篇小说中,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些“罪名”与“罪状”不相符。例如,“侵占一小片芭蕉地”怎么会构成“伪证罪”?诬蔑对方祖父“拦路抢劫被处绞刑”怎么成了“盗尸犯”?这是马克·吐温有意用错位手法制造极度夸张的喜剧效果。??
马克·吐温第二个特点是:作品常常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人公,这个“我”像我国相声里的主人公一样,扮演各种喜剧性人物。他们大都天真、老实、无知,思想单纯,什么事都一厢情愿,结果常常事与愿违。??
这类例子很多。《神秘的访问》的主人公自作聪明,炫耀财富,才中了圈套。《哥尔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的主人公,中国人艾送喜,离别“备受压迫和灾难深重的祖国”,来到“人人自由、人人平等”的美国,以为进了天堂,但等待他的是警察的踢和打,行李被没收,走在街上被狗咬,任人取笑,结果还以“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进了监狱。??
马克·吐温用天真老实人做主人公是有意识的。他说,主人公的“单纯、天真、诚恳和浑然不觉要装得非常之像”,“才能收到美妙动人的效果”。《关于我最近辞职的事实经过》中的小秘书怎么也不明白:他这么关心国家大事,反倒招人恨?艾进喜最后还在迷糊:他为什么进监狱?这里,我们看到主人公越单纯、越天真,反差的效果就强烈。主人公总是怀着某种理想或某种单纯的想法,但在现实中处处碰壁,说明他这个理想是不现实的,行不通的,而他越不明白这一点,就越显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第三个特点是幽默里含有讽刺。他在《自传》里总结他写幽默小说的经验,说“为幽默而幽默是不可能经久的。幽默只是一股香味儿和花絮。我老是训诫人家,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坚持30年。”“30年”,是指从他开始写作至写自传时为止。他所谓“训诫人家”是说他写小说含有抑恶扬善的严肃的创作目标。??
马克·吐温的讽喻成份是逐步加强的。他早期的作品滑稽成分多。像《田纳西的新闻界》、《我怎样编辑农业报》等一些笑话新闻界的作品,有时滑稽得像闹剧。但到了中期,他创作的主题严肃起来,像《哥尔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一个真实的故事》,写的是美国种族歧视这个社会问题,虽然他表面上嘻嘻哈哈,但受害者的遭遇让读者笑时含着泪。??
在金钱对人的诱惑、腐蚀这个主题上,最能说明马克·吐温从幽默到讽刺的发展。《百万英镑》写得滑稽、有趣,欢乐之情溢出纸面,《3万元的遗产》就含有讽喻,我们看到金钱怎么扭曲人们的思想感情,以致主人公昏头昏脑,最后“沉浸在模糊的悔恨和悲伤的梦境里”,临死之前,男女主人公体会到“暴发的、不正当的巨大财富是一个陷阱。”在《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中,马克·吐温收起了笑脸,满怀辛辣的讽刺,把那些“诚实的、自豪的”正人君子的虚伪外衣剥下来,暴露出他们“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贪婪面目。这也可以称作“笑”,但那是一种冷峻的笑。??
总的来说,马克·吐温的“笑”是对普通人、小人物的一种爱。即便是嘲笑挪揄,也常常是善意的,富于同情的。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教化那些有教养的阶级,我无论从天性上还是从训练上都不具备那种本领。而且我也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野心。我总是想猎取更大的猎物——群众。”??
为了便于读者更好地了解马克·吐温创作思想的发展,除首篇《百万英镑》外,本书各篇小说大致按发表的时间顺序排列,时间的跨度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二十世纪初。依据的原文版本主要是《马克·吐温短篇小说全集》,美国戴伯台公司出版的年版。
01.竞选州长
唐萌荪译??
几个月之前,我被提名为纽约州州长候选人,代表独立*与斯坦华脱·勒·伍福特先生和约翰·特·霍夫曼先生竞选。我总觉得自己有超过这两位先生的显著的优点,那就是我的名声好。从报上容易看出:如果说这两位先生也曾知道爱护名声的好处,那是以往的事。近几年来,他们显然已将各种无耻罪行视为家常便饭。当时,我虽然对自己的长处暗自庆幸,但是一想到我自己的名字得和这些人的名字混在一起到处传播,总有一股不安的混浊潜流在我愉快心情的深处“翻搅”。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最后我给祖母写了封信,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很快给我回了信,而且信写得很严峻,她说:“你生平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一件也没有做过。你看看报纸吧——一看就会明白伍福特和霍夫曼先生是一种什么样子的人,然后再看你愿不愿意把自己降低到他们那样的水平,跟他们一起竞选。”??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那晚我一夜没合眼。但我毕竟不能打退堂鼓。我已经完全卷进去了,只好战斗下去。??
当我一边吃早饭,一边无精打采地翻阅报纸时,看到这样一段消息,说实在话,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
“伪证罪——那就是1863年,在交趾支那的瓦卡瓦克,有34名证人证明马克·吐温先生犯有伪证罪,企图侵占一小块香蕉种植地,那是当地一位穷寡妇和她那群孤儿靠着活命的唯一资源。现在马克·吐温先生既然在众人面前出来竞选州长,那么他或许可以屈尊解释一下如下事情的经过。吐温先生不管是对自己或是对要求投票选举他的伟大人民,都有责任澄清此事的真相。他愿意这样做吗?”??
我当时惊愕不已!竟有这样一种残酷无情的指控。我从来就没有到过交趾支那!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瓦卡瓦克!我也不知道什么香蕉种植地,正如我不知道什么是袋鼠一样!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简直要发疯了,却又毫无办法。那一天我什么事情也没做,就让日子白白溜过去了。第二天早晨,这家报纸再没说别的什么,只有这么一句话:??
“意味深长——大家都会注意到:吐温先生对交趾支那伪证案一事一直发人深省地保持缄默。”??
〔备忘——在这场竞选运动中,这家报纸以后但凡提到我时,必称“臭名昭著的伪证犯吐温”。〕??
接着是《新闻报》,登了这样一段话:??
“需要查清——是否请新州长候选人向急于等着要投他票的同胞们解释一下以下一件小事?那就是吐温先生在蒙大那州野营时,与他住在同一帐篷的伙伴经常丢失小东西,后来这些东西一件不少地都从吐温先生身上或“箱子”(即他卷藏杂物的报纸)里发现了。大家为他着想,不得不对他进行友好的告诫,在他身上涂满柏油,粘上羽毛,叫他坐木杠①,把他撵出去,并劝告他让出铺位,从此别再回来。他愿意解释这件事吗?”??
难道还有比这种控告用心更加险恶的吗?我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到过蒙大那州呀。??
〔此后,这家报纸照例叫我做“蒙大那的小偷吐温”。〕??
于是,我开始变得一拿起报纸就有些提心吊胆起来,正如同你想睡觉时拿起一床毯子,可总是不放心,生怕那里面有条蛇似的。有一天,我看到这么一段消息:??
“谎言已被揭穿!——根据五方位区的密凯尔·奥弗拉纳根先生、华脱街的吉特·彭斯先生和约翰·艾伦先生三位的宣誓证书,现已证实:马克·吐温先生曾恶毒声称我们尊贵的领袖约翰·特·霍夫曼的祖父曾因拦路抢劫而被处绞刑一说,纯属粗暴无理之谎言,毫无事实根据。他毁谤亡人,以谰言玷污其美名,用这种下流手段来达到*治上的成功,使有道德之人甚为沮丧。当我们想到这一卑劣谎言必然会使死者无辜的亲友蒙受极大悲痛时,几乎要被迫煽动起被伤害和被侮辱的公众,立即对诽谤者施以非法的报复。但是我们不这样!还是让他去因受良心谴责而感到痛苦吧。(不过,如果公众义愤填膺,盲目胡来,对诽谤者进行人身伤害,很明显,陪审员不可能对此事件的凶手们定罪,法庭也不可能对他们加以惩罚。)”??
最后这句巧妙的话很起作用,当天晚上当“被伤害和被侮辱的公众”从前进来时,吓得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从后门溜走。他们义愤填膺,来时捣毁家具和门窗,走时把能拿动的财物统统带走。然而,我可以手按《圣经》起誓:我从没诽谤过霍夫曼州长的祖父。而且直到那天为止,我从没听人说起过他,我自己也没提到过他。??
〔顺便说一句,刊登上述新闻的那家报纸此后总是称我为“拐尸犯吐温”。〕??
引起我注意的下一篇报上的文章是下面这段:??
“好个候选人——马克·吐温先生原定于昨晚独立*民众大会上作一次损伤对方的演说,却未履行其义务。他的医生打电报来称他被几匹狂奔的拉车的马撞倒,腿部两处负伤——卧床不起,痛苦难言等等,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废话。独立*的*员们只好竭力听信这一拙劣的托词,假装不知道他们提名为候选人的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未曾出席大会的真正原因。??
有人见到,昨晚有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吐温先生下榻的旅馆。独立*人责无旁贷须证明那个醉鬼并非马克·吐温本人。这一下我们终于把他们抓住了。此事不容避而不答。人民以雷鸣般的呼声询问:‘那人是谁?’”??
我的名字真的与这个丢脸的嫌疑联在一起,这是不可思议的,绝对地不可思议。我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有喝过啤酒、葡萄酒或任何一种酒了。??
〔这家报纸在下一期上大胆地称我为“酒疯子吐温先生”,而且我知道,它会一直这样称呼下去,但我当时看了竟毫无痛苦,足见这种局势对我有多大的影响。〕??
那时我所收到的邮件中,匿名信占了重要的部分。那些信一般是这样写的:??
“被你从你寓所门口一脚踢开的那个要饭的老婆婆,现在怎么样了?”??
好管闲事者??
也有这样写的:??
“你干的一些事,除我之外没人知道,你最好拿出几块钱来孝敬鄙人,不然,报上有你好看的。”??
惹不起??
大致就是这类内容。如果还想听,我可以继续引用下去,直到使读者恶心。??
不久,共和*的主要报纸“宣判”我犯了大规模的贿赂罪,而民主*最主要的报纸则把一桩大肆渲染敲诈案件硬“栽”在我头上。??
〔这样,我又得到了两个头衔:“肮脏的贿赂犯吐温”和“令人恶心的讹诈犯吐温”。〕??
这时候舆论哗然,纷纷要我“答复”所有对我提出的那些可怕的指控。这就使得我们*的报刊主编和领袖们都说,我如果再沉默不语,我的*治生命就要给毁了。好像要使他们的控诉更为迫切似的,就在第二天,一家报纸登了这样一段话:??
“明察此人!独立*这位候选人至今默不吭声。因为他不敢说话。对他的每条控告都有证据,并且那种足以说明问题的沉默一再承认了他的罪状,现在他永远翻不了案了。独立*的*员们,看看你们这位候选人吧!看看这位声名狼藉的伪证犯!这位蒙大那的小偷!这位拐尸犯!好好看一看你们这个具体化的酒疯子!你们这位肮脏的贿赂犯!你们这位令人恶心的讹诈犯!你们盯住他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这个家伙犯下了这么可怕的罪行,得了这么一连串倒霉的称号,而且一条也不敢予以否认,看你们是否还愿意把自己公正的选票投给他!”??
我无法摆脱这种困境,只得深怀耻辱,准备着手“答复”那一大堆毫无根据的指控和卑鄙下流的谎言。但是我始终没有完成这个任务,因为就在第二天,有一家报纸登出一个新的恐怖案件,再次对我进行恶意中伤,说因一家疯人院妨碍我家的人看风景,我就将这座疯人院烧掉,把院里的病人统统烧死了,这使我万分惊慌。接着又是一个控告,说我为了吞占我叔父的财产而将他毒死,并且要求立即挖开坟墓验尸。这使我几乎陷入了精神错乱的境地。在这些控告之上,还有人竟控告我在负责育婴堂事务时雇用老掉了牙的、昏庸的亲戚给育婴堂做饭。我拿不定主意了——真的拿不定主意了。最后,*派斗争的积怨对我的无耻迫害达到了自然而然的高潮:有人教唆9个刚刚在学走路的包括各种不同肤色、穿着各种各样的破烂衣服的小孩,冲到一次民众大会的讲台上来,紧紧抱住我的双腿,叫我做爸爸!??
我放弃了竞选。我降下旗帜投降。我不够竞选纽约州州长运动所要求的条件,所以,我呈递上退出候选人的声明,并怀着痛苦的心情签上我的名字:??
“你忠实的朋友,过去是正派人,现在却成了伪证犯、小偷、拐尸犯、酒疯子、贿赂犯和讹诈犯的马克·吐温。”??
(1870年)??
①坐木杠;这是当时美国的一种私刑。把认为犯有罪行的人绑住,身上涂上柏油,粘上羽毛,让他跨坐在一根木棍上,抬着他游街示众。——译注
02.卡县名娃
一个朋友从东部来了信,我遵他的命去拜访了好脾气、爱絮叨的西蒙·威勒,打听我朋友的朋友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的下落。这件受人之托的事究竟结果如何,我来做个交代。事后我心里嘀咕,这位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是瞎编出来的,我朋友根本就不认识此人。他准是琢磨着:只要我向老威勒一打听,就会让他联想起那个厚脸皮的吉姆·斯迈雷来,赶快打开话匣子把那些又臭又长、和我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抖搂出来,把我顷死。要是我朋友存心这么干,那他真是做对了。??
我见到西蒙·威勒的时候,他正在破破烂烂的矿山屯子安吉尔那座歪歪斜斜的酒馆里,靠着吧台旁边的炉子舒舒服服地打盹。我注意到他是个胖子,秃脑门,一脸安详,透着和气、朴实。他站起身来问了声好。我告诉他,朋友托我来打听一位儿时的密友,这人叫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也就是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听说这位年轻的福音传教士曾在安吉尔屯子里住过。我又加了一句:要是威勒先生能告诉我这位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的消息,我将感激不尽。??
西蒙·威勒把我逼到墙角,拿自己的椅子封住我的去路,然后讲了一通下面段落里那些枯燥无味的事情。他脸上不露一丝笑意,眉头一皱不皱,从第一句起,他用的就是四平八稳的腔调,没有变过。他绝不是生性就爱唠叨;因为他收不住的话头里透着认认真真、诚心诚意的感人情绪,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按他的想法,别管这故事本身是不是荒唐可笑,他可是把讲故事当成一件要紧事来办,而且对故事里的两位主人公推崇备至,认为他们智谋超群。我听凭他按照自己的路子讲下去,一直没有打断。??
列昂尼达斯神父,嗯,列神父——嗯,这里从前倒是有过一个叫吉姆·斯迈雷的,那是四九年冬天——也许是五年春天——不知道怎么闹的,我记不太清楚了,总归不是四九年就是五年,因为他刚来到屯子的时候,那大渡槽还没造好呢;别的不说,要比谁最古怪,他算得上天下第一。只要能找到一个人愿打赌,他就赔,碰上什么就赌什么。别人要是不愿赌黑,他就赔黑;别人不愿赌白,他就赌白。不管怎么样,别人想怎么赌,他都陪着——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赌得起来,他就舒服了。虽说这样,他照样有好运气,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十有八九总是他赢。他老惦记找机会打赌;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人提出来,不管你的注往哪一边下,他都照赌不误,这些我刚才都告诉过你啦。赛的要是马,收场的时候他不是赢得满满当当,就是输得一干二净;如果斗的是狗,他赌;斗的是猫,他赌;斗的是鸡,他还赌;嘿,就算有两只鸟落在篱笆上,他也要跟你赌哪一只先飞;屯子里聚会他必到,到了就拿沃尔克牧师打赌,他打赌说,沃尔克牧师布道在这一带是头一份;那还用说,他本来就是个好人么。要是他看见一只屎克螂朝哪里开步走,他就跟你赌它几天才能到——不论到哪儿都行;只要你接茬,哪怕是去墨西哥,他也会跟着那只屎克螂,看看它到底去不去那儿,路上得花几天的时间。这儿的小伙子好多都见过斯迈雷,都能给你讲讲这个人。嘿,讲起他的事来可是绝对重不了样——他不论什么都赌——那家伙特有意思。有一回,沃尔克牧师的太太病得不轻,有好几天的工夫,眼看着她就没救了;可一天早晨牧师进来了,斯迈雷站起来问他太太怎么样,他说,她好多了——全凭主的大恩大德——看这势头,有主保佑,她能缓过来;还没等他讲完,斯迈雷来了一句:“这样吧,我押两块五,赌她缓不过来。”??
这个斯迈雷有一匹母马——小伙子们都管它叫“一刻钟老太太”,这话损了点儿,它跑得当然比这快一点儿——他还经常靠这匹马赢钱呢。因为它慢慢吞吞的,不是得气喘,生瘟热,就是有痨病,以及这一类乱七八糟的病。他们总是让它先跑两三百码,可等到了终点跟前,它就抖起精神,拼了老命,撒欢尥蹶子;四只蹄子到处乱甩,甩空了的也有,甩偏了踢到篱笆上的也有,弄得尘土飞扬,再加上咳嗽、打喷嚏、攥鼻涕,闹闹哄哄——赶到裁判席前头的时候,它总是比别的马早一个头,早得刚好让人能看明白。??
他还有一只小斗狗,光看外表你准以为它一钱不值,就配在那儿拴着,一副贼溜溜的样子,老想偷点什么。可是,一旦在它身上下了注,它转眼就变了一条狗;它的下巴颏往前伸着,就像火轮船的前甲板,下槽牙都露了出来,像煤火一样放光。别的狗抓它、耍弄它、咬它,接二连三地给它来背口袋,可安得鲁·杰克逊——这是那条狗的名字——安得鲁·杰克逊老是装着没什么不自在的,好像它原本就没有别的盼头——押在另一边的赌注翻了倍再翻倍,一直到再没钱往上押了;这时候,它就一口咬住另一条狗的后腿,咬得死死的——不啃,你明白吗,光咬,叼着不动,直到那狗服软,哪怕等上一年也不要紧。斯迈雷老是靠这条狗赢钱,直到在一条没后腿的狗身上碰了钉子,因为那狗的后腿让锯片给锯掉了。那一次,两条狗斗了好一阵子,两边的钱都押完了,安得鲁·杰克逊上去照着咬惯了的地方下嘴的时候,当时就看出自个儿上当了,看出它怎么让别的狗给涮了。怎么说呢,他当时好像是吃了一惊,跟着就有点儿没精打采,再也没有试着把那一场赢下来;他让人骗惨了。它朝斯迈雷瞧了一眼,好像是说它伤透了心,这都是斯迈雷的错,怎么弄了一条没有后腿的狗来让它咬呢,它斗狗本来靠的就是咬后腿嘛;后来,他一瘸一拐地溜达到旁边,倒在地上就死了。那可是条好狗,那个安得鲁·杰克逊要是活着,准出了名了,胚子好,又聪明——我敢担保安得鲁·杰克逊有真本事;他什么场面没经过啊、一想起它最后斗的那一场,一想起它的下场来,我鼻子就发酸。??
唉,这个斯迈雷呀,他还养过拿耗子的狗、小公鸡、公猫,都是这一类的玩艺儿,不论你拿什么去找他赌,他都能跟你兵对兵,将对将,让你赌个没完没了。有一天,他逮着一只蛤蟆带回家去,说是要好好训一训;足足有三个月,他什么事都不干,光呆在后院里头教那只蛤蟆蹦高。果不其然,他把蛤蟆训出来了。只要他从后头点蛤蟆一下,你就看吧,那蛤蟆像翻煎饼一样在空中打个转——兴许翻一个筋斗,要是起得好,也许能翻两个,然后稳稳当当地爪朝下落地,就像一只猎。他还训那蛤蟆逮苍蝇,勤学苦练,练得那蛤蟆不论苍蝇飞出去多远,只要瞧得见,回回都能逮得着。斯迈雷说蛤蟆特爱学习,学什么会什么——这话我信。嘿,我就瞧见过他把丹尼尔·韦伯斯特放在这儿的地板上——那蛤蟆叫丹尼尔·韦伯斯特——大喊一声:“苍蝇,丹尼尔,苍蝇!”快得让你来不及眨眼,蛤蟆就噌曾地照直跳起来,把那边柜台上的一只苍蝇吞下去了,然后像一摊泥“扑嗒”落在地上,拿后腿抓耳挠腮,没事人似的,好像觉得自个儿比别的蛤蟆也强不到哪儿去。别看它有能耐,你还真找不着比它更朴实,更爽快的蛤唤了。只要是从平地上规规矩矩地往上跳,它比你见过的所有蛤蟆都跳得高一个身子。从平地往上跳是它的拿手好戏,你明白吗?只要比这一项,斯迈雷就一路把注押上去。斯迈雷把他的蛤蟆看成宝贝;要说也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都说,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棒的蛤蟆。??
斯迈雷拿一个小笼子盛着那蛤蟆,时不时地带着它逛大街,设赌局。有一天,一个汉子——他是个外乡人——到屯子里来,正碰上斯迈雷提着蛤蟆笼子,就问:??
“你那笼子里头装的是什么呀?”??
斯迈雷冷着个脸说:“它也许该是个鹦鹉,也许呢,该是只雀儿;可它偏不是——它是一只蛤蟆。”??
那汉子拿过笼子,转过来转过去,细细地瞅,说:“嗯——原来是个蛤蟆,它有什么特别的呀?”??
“噢,”斯迈雷不紧不慢地说,“它就有一件看家的本事,要叫我说——它比这卡县地界里的哪一只蛤蟆蹦得都高。”??
那汉子拿过笼子,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还给斯迈雷,慢慢吞吞地说,“是嘛,”他说,“我也没瞧出来这蛤蟆比别的蛤蟆能好到哪儿去。”??
“你也许瞧不出来,”斯迈雷说,“对蛤蟆,你兴许是内行,也兴许是外行;兴许是个老把式,也兴许不是;这么说吧,兴许只会看个热闹。别管你怎么看,我心里有数,我赌四十块钱,敢说这蛤蟆比卡县随便哪一只蛤蟆都蹦得高。”??
那汉子琢磨了一会儿,有点儿作难:“呃,这儿我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带着蛤蟆;要是我有一只蛤蟆,准跟你赌。”??
这时候斯迈雷说话了:“好办——好办——只要你替我把这笼子拿一小会儿,我就去给你逮一只来。”就这样,那汉子拿着笼子,把他的四十块钱和斯迈雷的四十块钱放在一起,坐下等着了。??
这汉子坐在那儿想来想去,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从笼子里头把蛤蟆拿出来,扒开它的嘴,自己掏出一把小勺来,给蛤蟆灌了一肚子火枪的铁砂子——一直灌到齐了蛤蟆的下巴颏——然后把蛤蟆放到地上。斯迈雷呢,他上洼地的烂泥里头稀里哗啦趟了一气,到底逮住个蛤蟆。他把蛤蟆抓回来,交给那汉子说:??
“行了,你要是准备好了,就把它跟丹尼尔并排摆着,把他的前爪跟丹尼尔的放齐了,我喊个号。”然后他就喊:“一——二——三——蹦!”他和那汉子从后边点那两只蛤蟆,那只新来的蛤蟆蹦得特有劲,可是丹尼尔喘了一口粗气,光耸肩膀——就这样——像法国人似的。这哪管事儿啊;它动不了,跟生了根一样,连挪挪地方都办不到,就像抛了错。斯迈雷又纳闷,又上火;当然啦,说什么他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
那汉子拿起钱就走;临出门了,他还拿大拇指在肩膀上头指指丹尼尔——就像这样——慢慢吞吞地说:“我也没瞧出来这蛤蟆比别的蛤蟆好到哪儿去嘛。”??
斯迈雷呢,他站在那儿抓耳挠腮,低着头把丹尼尔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说:“真闹不明白这蛤蟆怎么栽了——闹不明白它犯了什么毛病——看起来,它肚子胀得不轻。”他揪着丹尼尔脖子上的皮,把蛤蟆掂起来,说:“它要没五磅重才怪呢!”蛤蟆头朝下,吣出满满两大把铁砂子来。这时候斯迈雷才明白过来,他气得发疯,放下蛤蟆就去追那汉子,可再也追不上了。??
(这时候,西蒙·威勒听见前院有人喊他的名字,就站起来去看找他有什么事。)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对我说:“就在这儿坐着,老客,歇会儿——我一转眼就回来。”??
不过,对不住了您呐,我想,再往下听牛皮糖吉姆·斯迈雷的故事,也打听不到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消息呀,于是我拔腿就走。??
在门口,我碰上了那个见面熟的威勒回来了,他拽着我又打开了话匣子:??
“哎,这个斯迈雷有一头独眼龙母黄牛,尾巴没了,光剩个尾巴撅子,像一根香蕉,还有——”??
可我既没功夫,也没这个嗜好;还没等他开讲那头惨兮兮的母牛,我就走了。
03.百万英镑
二十七岁那年,我正给旧金山的一个矿业经济人打工,把证券交易所的门槛摸得清清楚楚。我是只身混世界,除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一身清白,就再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了;不过,这反倒让我脚踏实地,不做那没影儿的发财梦,死心塌地奔自己的前程。??
每到星期六下午股市收了盘,时间就全都是我自己的了,我喜欢弄条小船到海湾里去消磨这些时光。有一天我驶得远了点儿,漂到了茫茫大海上。正当夜幕降临,眼看就要没了盼头的时候,一艘开往伦敦的双桅帆船搭救了我。漫漫的旅途风狂雨暴,他们让我以工代票,干普通水手的活儿。到伦敦上岸的时候,我鹑衣百结,兜里只剩了一块钱。连吃带住,我用这一块钱顶了二十四个小时。再往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就饥肠辘辘,无处栖身了。??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光景,我破衣烂衫,饿着肚子正沿波特兰大道往前蹭。这时候,一个保姆领着孩子路过,那孩子把手上刚咬了一口的大个儿甜梨扔进了下水道。不用说,我停了下来,满含欲望的眼光罩住了那个脏兮兮的宝物儿。我口水直淌,肚子里都伸出手来,全心全意地乞求这个宝贝儿。可是,只要我刚一动弹,想去拣梨,总有哪一双过路的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我自然又站得直直的,没事人一样,好像从来就没在那个烂梨身上打过主意。这出戏演了一回又一回,我就是得不着那个梨。我受尽煎熬t正打算放开胆量、撕破脸皮去抓梨的时候,我身后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位先生从里面发话:??
“请到这儿来。”??
一个衣着华丽的仆人把我接了进去,领到一个豪华房间,里头坐着两位上了岁数的绅士。他们打发走仆人,让我坐下。他们刚刚吃了早餐,看着那些残羹剩饭,我简直透不过气来。有这些吃的东西在场,我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力,可是人家没请我品尝,我也只好尽力忍着。??
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事,我是过了好多天以后才明白的,不过现在我就马上说给你听。这对老兄弟为一件事已经有两天争得不可开交了,最后他们同意打个赌来分出高低——无论什么事英国人靠打赌都能一了百了。??
你也许记得,英格兰银行曾经发行过两张一百万英镑的大钞,用于和某国公对公交易之类的特殊目的。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张大钞只有一张用过后注销了;另一张则一直躺在英格兰银行的金库里睡大觉。且说这两兄弟聊着聊着,忽发奇想:假如一位有头脑、特诚实的外地人落难伦敦,他举目无亲,除了一张百万英镑的大钞以外一无所有,而且他还没法证明这张大钞就是他的——这样的一个人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大哥说这人会饿死;弟弟说饿不死。大哥说,别说去银行了,无论去哪儿这人也花不掉那张大钞,因为他会当场被抓住。兄弟两个就这样争执不下,后来弟弟说他愿出两万镑打赌,这人靠百万英镑大钞无论如何也能活三十天,而且进不了监狱。大哥同意打赌,弟弟就到英格兰银行把大钞买了回来。你看,英国男子汉就是这样,魄力十足。然后,他口述一信,叫一个文书用漂亮的楷体字誊清;然后,两兄弟在窗前坐了整整一天,巴望来一个能消受大钞的合适人选。??
他们检阅着一张张经过窗前的脸。有的虽然老实,却不够聪明;有的够聪明,却不够老实;还有不少又聪明又老实的,可人穷得不彻底;等到个赤贫的。又不是外地人——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就在这时,我来了;他们俩认定我具备所有条件,于是一致选定了我;可我呢,正等着知道叫我进来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开始问一些有关我个人的问题,很快就弄清楚了我的来龙去脉。最后,他们告诉我,我正合他们的心意。我说,我打心眼里高兴,可不知道这心意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俩人当中的一位交给我一个信封,说打开一看便知。我正要打开,可他又不让;要我带到住处去仔仔细细地看,不要草率从事,也不用慌慌张张。我满腹狐疑,想把话头再往外引一引,可是他们不干。我只好揣着一肚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感觉往外走,他们明摆着是自己逗乐,拿我耍着玩;不过,我还是得顺着他们,这时的处境容不得我对这些阔佬大亨耍脾气。??
本来,我能把那个梨拣起来,明目张胆地吃进肚子去了,可现在那个梨已经无影无踪;就因为那倒霉的差事,把我的梨弄丢了。想到这里,我对那两个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走到看不见那所房子的地方,我打开信封一看,里边装的是钱哪!说真的,这时我对他们可是另眼相看喽!我急不可待地把信和钱往马甲兜里一塞,撒腿就朝最近的小吃店跑。好,这一顿猛吃呀!最后,肚子实在塞不下东西去了,我掏出那张钞票来展开,只扫了一眼,我就差点昏倒。五百万美元!乖乖,我懵了。??
我盯着那张大钞头晕眼花,想必足足过了一分钟才清醒过来。这时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小吃店老板。他的目光粘在大钞上,像五雷轰顶一般。他正在全心全意地祷告上帝,看来手脚都不能动弹了。我一下子计上心来,做了这时按人之常情应该做的事。我把那张大钞递到他眼前,小心翼翼地说:??
“请找钱吧。”??
他恢复了常态,连连道歉说他找不开这张大票,不论我怎么说他也不接。他心里想看,一个劲地打量那张大票;好像怎么看也饱不了眼福,可就是战战兢兢地不敢碰它,就好像凡夫俗子一接那票子上的仙气就会折了寿。我说:??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可这事还得办哪。请您找钱吧,我没带别的票子。”??
他却说没关系,这点小钱儿何足挂齿,日后再说吧。我说,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可他说那也不要紧,他可以等着,而且,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点什么就点什么,这账呢,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他说,我只不过因为好逗个乐于,愿意打扮成这样来跟老百姓开个玩笑,他总不至于因此就信不过像我这么有钱的先生吧。这时候又进来了一位顾客,小吃店老板示意我收起那张巨无霸,然后作揖打恭地一直把我送了出来。我径直奔那所宅子去找两兄弟,让他们在警察把我抓起来之前纠正这个错误。尽管这不是我的错,可我还是提心吊胆——说实在的,简直是胆战心惊。我见人见得多了,我明白,要是他们发现把一百万镑的大钞错当一镑给了一个流浪汉,他们决不会怪自己眼神不好,非把那个流浪汉骂个狗血喷头。快走到那宅子的时候,我看到一切如常,断定还没有人发觉这错票的事,也就不那么紧张了。我摁了门铃。原先那个仆人又出来了。我求见那两位先生。??
“他们走了。”他用这类人那种不可一世的冷冰冰的口气说。??
“走了?去哪儿了?”??
“出远门了。”??
“可——上哪儿啦?”??
“我想是去欧洲大陆了吧。”??
“欧洲大陆?”??
“没错,先生。”??
“怎么走的——走的是哪条路呀?”??
“我说不上,先生。”??
“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们说,得一个月吧。”??
“一个月!唉,这可糟了!帮忙想想办法,看怎么能给他们传个话。这事要紧着哪。”??
一实在办不到。他们上哪儿了我一无所知,先生。”??
“那,我一定要见这家的其他人。”??
“其他人也走了;出国好几个月了——我想,是去埃及和印度了吧。”??
“伙计,出了件大错特错的事。他们不到天黑就会转回来。请你告诉他们我来过,不把这事全办妥,我还会接着来,他们用不着担心。”??
“只要他们回来我就转告,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回来。他们说过,不出一个钟头你就会来打听,我呢,一定要告诉你什么事都没出;等时候一到,他们自然会在这儿候着你。”??
我只好打住,走开了。搞的什么鬼!我真是摸不着头脑。“等时候一到”他们会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哦,没准那封信上说了。我把刚才忘了的那封信抽出来一看,信上是这样说的:??
看面相可知,你是个又聪明、又诚实的人。我们猜,你很穷,是个外地人。你会在信封里找到一笔钱。这笔钱借你用三十天,不计利息。期满时来此宅通报。我们在你身上打了一个赌。假如我赢了,你可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随意择一职位——也就是说,你能证明自己熟悉和胜任的任何职位均可。??
没落款,没地址,也没有日期。??
好嘛,这真是一团乱麻!现在你当然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谜洞对我来说深不可测、漆黑一团。这出把戏我全然不晓,也不知道对我是福还是祸。我来到一个公园坐下来,想理清头绪,看看我怎么办才好。??
我经过一个小时的推理,得出了如下结论。??
那两个人也许对我是好意,也许是歹意;无从推断——这且不去管它。他们是玩把戏,搞阴谋,做实验,还是搞其他勾当,无从推断——且不去管它。他们拿我打了一个赌;赌什么无从推断——也不去管它。这些确定不了的部分清理完毕,其他的事就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可以归为确定无疑之类了。假如我要求英格兰银行把这钞票存入那人名下,银行会照办的,因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银行却会知道;不过银行会盘问钞票怎么会到了我手里。说真话,他们自然会送我去收容所;说假话,他们就会送我去拘留所。假如我拿这钞票随便到哪儿换钱,或者是靠它去借钱,后果也是一样。无论愿不愿意,我只能背着这个大包袱走来走去,直到那两个人回来。虽然这东西对我毫无用处,形同粪土,可是我却要一边乞讨度日,一边照管它,看护它。就算我想把它给人,也出不了手,因为不管是老实的良民还是剪径的大盗,无论如何都不会收,连碰都不会碰一下。那两兄弟可以高枕无忧了。就算我把他们的钞票丢了,烧了,他们依然平安无事,因为他们能挂失,银行照样让他们分文不缺;与此同时,我倒要受一个月的罪,没薪水,也不分红——除非我能帮着赢了那个赌,谋到那个许给我的职位。我当然愿得到这职位,这种人赏下来的无论什么职位都值得一干。??
我对那份美差浮想联翩,期望值也开始上升。不用说,薪水决不是个小数目。过一个月就要开始上班,从此我就会万事如意了。转眼间,我的自我感觉好极了。这时,我又在大街上逛了起来。看到一家服装店,一股热望涌上我的心头:甩掉这身破衣裳,给自己换一身体面的行头。我能买得起吗?不行;除了那一百万英镑,我在这世上一无所有。于是,我克制住自己,从服装店前走了过去。可是,不一会儿我又转了回来。那诱惑把我折磨得好苦。我在服装店前面来来回回走了足有六趟,以男子汉的气概奋勇抗争着。终于,我投降了;我只有投降。我问他们手头有没有顾客试过的不合身的衣服。我问的伙计没搭理我,只是朝另一个点点头。我向他点头示意的伙计走过去,那一个也不说话,又朝第三个人点点头,我朝第三个走过去,他说:??
“这就来。”??
我等着。他忙完了手头的事,把我带到后面的一个房间,在一摞退货当中翻了一通,给我挑出一套最寒酸的来。我换上了这套衣服。这衣服不合身,毫无魅力可言,可它总是新的,而我正急着要衣服穿呢;没什么可挑剔的,我迟迟疑疑地说:??
“要是你们能等两天再结账。就帮了我的忙了。现在我一点零钱都没带。”??
那店员端出一副刻薄至极的嘴脸说:??
“哦,您没带零钱?说真的,我想您也没带。我以为像您这样的先生光会带大票子呢。”??
我火了,说:??
“朋友,对外地来的,你们不能总拿衣帽取人哪。这套衣服我买得起,就是不愿让你们找不开一张大票,添麻烦。”??
他稍稍收敛了一点,可那种口气还是暴露无遗。他说:??
“我可没成心出口伤人,不过,您要是出难题的话,我告诉您,您一张口就咬定我们找不开您带的什么票子,这可是多管闲事。正相反,我们找得开。”??
我把那张钞票递给他,说:??
“哦,那好;对不起了。”??
他笑着接了过去,这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笑容,笑里有皱,笑里带褶,一圈儿一圈儿的,就像往水池子里面扔了一块砖头;可是,只瞟了一眼钞票,他的笑容就凝固了,脸色大变,就像你在维苏威火山山麓那些平坎上看到的起起伏伏、像虫子爬似的凝固熔岩。我从来没见过谁的笑脸定格成如此这般的永恒状态。这家伙站在那儿捏着钞票,用这副架势定定地瞅。老板过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神采奕奕地发问:??
“哎,怎么啦?有什么问题?想要点什么?”??
我说:“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正等着找钱哪。”??
“快点,快点;找给他钱,托德;找给他钱。”??
托德反唇相讥:“找给他钱!说得轻巧,先生,自个儿看看吧,您哪。”??
那老板看了一眼,低低地吹了一声动听的口哨,一头扎进那摞退货的衣服里乱翻起来。一边翻,一边不停唠叨,好像是自言自语:??
“把一套拿不出手的衣服卖给一位非同寻常的百万富翁!托德这个傻瓜!——生就的傻瓜。老是这个样子。把一个个百万富翁都气走了,就因为他分不清谁是百万富翁,谁是流浪汉,从来就没分清过。啊,我找的就是这件。先生,请把这些东西脱了,都扔到火里头去。您赏我一个脸,穿上这件衬衫和这身套装;合适,太合适了——简洁、考究、庄重,完全是王公贵族的气派;这是给一位外国亲王定做的——先生可能认识,就是尊敬的哈利法克斯·赫斯庞达尔殿下;他把这套衣眼放在这儿,又做了一套丧眼,因为他母亲快不行了——可后来又没有死。不过这没关系;事情哪能老按咱们——这个,老按他们——嘿!裤子正好,正合您的身,先生;再试试马甲;啊哈,也合适!再穿上外衣——上帝!看看,喏!绝了——真是绝了!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哪!”??
我表示满意。??
“您圣明,先生,圣明;我敢说,这套衣裳还能先顶一阵儿。不过,您等着,瞧我们按您自个儿的尺码给您做衣裳。快,托德,拿本子和笔;我说你记。裤长三十二英寸——”如此等等。还没等我插一句嘴,他已经量完了,正在吩咐做晚礼服、晨礼服、衬衫以及各色各样的衣服。我插了一个空子说:??
“亲爱的先生,我不能定做这些衣服,除非您能不定结账的日子,要不然就得给我换开这张钞票。”??
“不定日子!这不像话,先生,不像话。是永远——这才像话呢,先生。托德,赶紧把这些衣眼做出来,一刻也别耽搁,送到这位先生的府上去。让那些个不要紧的顾客等着。把这位先生的地址记下来,再——”??
“我就要搬家了。我什么时候来再留新地址。”??
“您圣明,先生,您圣明。稍等——我送送您,先生。好——您走好,先生,您走好。”??
喏,往后的事你心里明白了吧?我顺其自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完了,吆喝一声“找钱!”不出一个星期,我把所需的各色安享尊荣的行头统统置办齐备,在汉诺威广场一家价格不菲的旅馆安顿下来。我在那儿用晚餐,可早晨还是到哈里斯家的小吃店去吃个便饭,我就是在那儿靠一百万英镑的钞票吃的头一顿饭。是我成全了哈里斯。消息传开了,说马甲口袋里揣着百万大钞的古怪老外是这儿的财神爷。这就够了。这原本是一家穷得叮当响、苦巴苦结勉强糊口的小吃店,现在名声大振、顾客盈门了。哈里斯感激不尽,非要借钱给我,还不许我推辞;于是,我虽然一贫如洗,囊中却并不羞涩,日子过得又阔气,又排场。我心里也在打鼓,想着说不定哪天就会露馅,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一往无前了。你看,这本来纯粹是件胡闹的事,可有了这种危机感,竟显出几分严肃、几分伤感和几分悲哀来。夜幕降临后,这悲哀总是在黑暗中走上前来警告我,威胁我;让我唉声叹气,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而,一到喜气洋洋的白天,这些悲剧因素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我飘飘然,乐得晕头转向,像喝醉了酒一样。??
说来也不足为奇;我已经成了这个世界大都会的显赫人物,我的思想何止是一星半点,简直是彻头彻尾地改造了。不管你翻开哪份报纸,无论是英格兰的,苏格兰的,还是爱尔兰的,你总会看到一两条有关“身藏百万英镑者”及其最新言行的消息。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有关我的消息放在杂谈栏的尾巴上;接着我的位置就超过了各位爵士,后来盖过了二等男爵,再往后又凌驾于男爵之上了,如此这般,我的位置越升越高,名气也越来越响,直到无法再高的地方才停了下来。这时候,我已经居于皇室之下和众公爵之上;虽然比不上全英大主教,但足可俯瞰除他以外的一切神职人员。切记,直到这时,我还算不上有声望;只能说是有了名气。就在这时,高潮突起——就像封侯拜将一般——刹那间,我那过眼烟云似的名气化作了天长地久的金子般的声望:《笨拙》画刊登了我的漫画!是啊,如今我已经功成名就,站稳脚跟了。也许还有人调侃,可都透着尊重,既没出格,也不粗鲁;也许还有人发笑,却没有人嘲笑了。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笨拙》把我画得衣服都开了线,正跟一个伦敦塔的卫兵讨价还价。喏,你可以想见一个向来默默无闻的小伙子,突然间,他的每一句只言片语都会到处传扬;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相互转告:“那个走路的,就是他!”吃早饭一直有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在包厢一露面,成百上千的望远镜都齐刷刷地瞄了过去。嘿,我一天到晚出尽了风头——也可以说是独领风骚吧。??
你看,我还留着那套破衣服呢,时不时地穿出去,为的是品味一下从前那种乐趣:先买点儿小东西,接着受一肚子气,最后用那张百万大钞把势力眼毙掉。可是,我的这种乐趣维持不下去了。画刊上把我的那套行头弄得尽人皆知,只要我穿着它一上街,就有一大群人跟在屁股后面;我刚想买东西,还没来得及拽出那张百万大钞,老板就已经要把整个铺子都赊给我了。??
出了名以后的大约十天左右,我去拜会美国公使,想为祖国效一点儿犬马之劳。他用对我这种身份的人恰如其分的热情接待了我,批评我为祖国效力栅栅来迟。公使说当天晚上他正要宴客,刚好有一位嘉宾因病缺席,我只有补这位嘉宾的缺,才能获得公使的原谅。我应允之后,就和公使聊天。一说起来,原来他和我爸爸从小同学,后来又在耶鲁大学同窗就读;一直到我爸爸去世,他俩都是贴心朋友。因此,他吩咐我只要得闲,就来他府上走动走动;我当然愿意啦。??
说真的,岂止愿意,我简直就是高兴。因为假如将来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也许能救我,让我免受灭顶之灾;他究竟怎么救我我不知道,不过他也许能想出办法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不能冒险把自己的底细向他和盘托出;要是在这段伦敦奇遇一开场时就碰上他,我会马上说清楚。不行,现在我不敢说;我陷得太深了,深到不敢对刚结识的朋友说真话;不过,依我自己看来,也还没有深到完全没顶的地步。你知道,这是因为我小心不让全部外债超过我的支付能力——也就是说,不超过我的那份薪水。我当然不知道那份薪水到底有多少,不过有一点我有把握、也可以想见:假如我帮忙把这个赌打赢了,我就能在那位大亨的职权范围里任意选择一个职位,只要我干得了就行——我当然干得了啦;这一点我根本不怀疑。说到他们打的那个赌,我才不操心呢;我想必运气不错。至于薪水,我想年薪总会有六百到一千英镑;即使第一年只拿六百英镑,以后每过一年就要加薪,到我的能力得到证实的时候,薪水总能加到一千英镑了吧。尽管谁都想借给我钱,我却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婉言谢绝了一大部分;这样我欠的债只有借来的三百英镑现款,再加上拖欠的三百英镑生活费和赊的东西。我相信,只要我依旧小心节俭,靠我下一年度的薪水就能补上这一个这剩余日子的亏空,何况我真是格外小心,从不大手大脚。只等这个月到头,我的老板回来,就万事大吉了;那时,我就可以马上用头两年的薪水分头向各位债主还账,也就能立即开始工作了。??
当天的宴会妙不可言,席上一共有十四个人。绍勒迪希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安妮—格蕾丝—爱莲诺—赛来斯特—还有一串什么什么—德—波鸿女士,纽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契普赛德子爵,布拉瑟斯凯特爵士和夫人,几对没有头衔的夫妇,公使以及他的夫人和女儿,还有公使女儿的朋友、二十二岁的英国姑娘波蒂娅·朗姆。没出两分钟,我就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这一点我不戴眼镜也看得出来。另外还有一位美国客人——我这故事讲得有点儿超前了。这些人正在客厅里等着,一边吊胃口,一边冷眼旁观后到的客人。这时仆人来报:??
“劳埃德·赫斯廷斯先生到。”??
老一套的寒暄过后,赫斯廷斯瞧见了我,诚心诚意地伸出手,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手还没握上,他忽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先生,我还以为咱们认识呢。”??
“怎么,您当然认识我啦,老朋友。”??
“不。难道您就是——是——”??
“腰缠万贯的怪物吗?对,就是我。你别害怕喊我的外号,我听惯了。”??
“嗨嗨嗨,这可真没想到。有几次我看到你的名字和这个外号放在一块,我从来没想过他们说的那个亨利·亚当斯会是你。怎么?刚刚半年以前,你还在旧金山给布莱克·霍普金斯打工,为了挣点加班费经常开夜车,帮我整理核查古尔德和加利矿业公司的招股文件和统计数字呢。真没想到你会到了伦敦,成了百万富翁、当了名人了!好嘛,这可真是把天方夜谭重演了一遍。伙计,我一下还转不过弯子来,没弄明白;容我点时间来理理脑袋里头这一团乱麻。”??
“可是明摆着,你比我混得也不赖呀。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好家伙,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是吧?哎,咱俩上矿工饭馆才不过是三个月以前的事呢——”??
“不对,是上快活林。”??
“没错,是快活林;是过半夜两点钟去的,咱们赶那些增资文件用了六个钟头,然后到那儿去啃了块肉骨头,喝了杯咖啡,那时我想劝你跟我一起来伦敦,还主动要替你去请长假,外带为你出全部路费,只要那笔生意做成了,再给你好处;可是你不听我的,说我成不了,说你的工作断不得,一断,再回去的时候就接不上茬了。可是如今你却到这儿来了。稀奇稀奇!你是怎么来的,你这种不可思议的地位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呢?”??
“啊,纯系偶然。说来可就话长了——怎么说来着?简直是一篇传奇。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
“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那还得半个月呢。对一个好奇的人来说,这胃口吊得可太过分了。就一个星期吧。”??
“不行。慢慢你就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接着说,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头马上烟消云散,叹了一口气说:??
“你说得可真准,亨利,说得真准。我要不来才好呢。我不想提这件事。”??
“你不讲可不行。今天咱们走的时候,你一定要跟我走,到我那儿去呆一夜,把事情都讲给我听。”??
“啊,让我说?你这话当真?”??
“不错,我要从头到尾地听,一个字也别落下。”??
“太谢谢你啦!我在这儿混到这个地步,不成想又碰到有人用言辞、用眼神关心我、关心我的事了——上帝!就为这个,你该受我一拜!”??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精神振作起来,此后就心境坦然。高高兴兴地准备参加那场还没开始的宴会了。不成,又出老毛病了——在荒唐、可恨的英国体制下,这种问题总要发生——座次问题解决不了,饭就开不成。英国人出外赴宴的时候,总是先吃了饭再去,因为他们知道风险何在;可是并没有人告诫外来的客人,这些外来客就只有自讨苦吃了。当然,这一次没人吃苦,因为大家都赴过宴,除了赫斯廷斯以外都是老手,而赫斯廷斯自己在接到邀请时也听公使说过:为了尊重英国人的习惯,他根本就没有备正餐。每个人都挽着一位女士,鱼贯进入餐厅,因为通常都是这么干的;然而,争议就此开始了。绍勒迪希公爵想出人头地,要坐首席,他说他的地位高过公使,因为公使只是一个国家、而不是一个王朝的代表;可是我坚持自己的权利,不肯让步。在杂谈栏里,我的位置高过皇室成员以外的所有公爵,据此我要求坐那个位子。我们各显神通争执了一番,解决不了问题;最后他不明智地想炫耀自己的出身和先人,我算清他的王牌是征服者威廉,就拿亚当来对付他,说我是亚当的直系后代,有姓为证;而他只不过是旁支,不光有姓为证,还能从他并非悠久的诺曼人血统看得出来;于是我们大家又鱼贯回到客厅,在那儿站着吃——端着沙丁鱼碟子和草莓,自己凑对,就这样站着吃。在这里座次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两位地位最高的客人掷硬币猜先,赢的先吃草莓,输的得那枚硬币。地位次之的两个接着猜,然后又是以下两位,依此类推。用完小吃以后,搬过桌子来打牌,我们打克利比,一把六便士的彩。英国人从来不为玩而玩。假如不赢点什么、输点什么——至于输赢什么倒无所谓——他们决不玩。??
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当然说的是我们——朗姆小姐和我。我让她闹得魂不守舍,只要手里的牌超过两顺,我就数不清楚了,自己的分已经到了顶也看不出来,又接着从旁边的一排插起,这样打下去本来是把把必输,幸好那姑娘彼此彼此,和我的情况一模一样,你明白吗?于是我们两个人的得分总是到不了顶,分不出个输赢来,俩人都不在乎、也不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只觉得彼此都很快活,其余的我们统统不闻不问,也不愿意让人搅了兴头。于是我告诉她——我真那样做了——告诉她我爱她;她呢——嘿,她臊得连头发根都红了,不过她喜欢着呢;她是说了,她喜欢。啊,我何曾经历过如此美妙的夜晚!每打完一把,我算分的时候,总要添油加醋,要是她算分,也心照不宣地和我一样数牌。喏,就算我说“跟两张牌”这句话,也得加上一句“哇,你真好看!”她呢,一边说“十五得两分,十五得四分,十五得六分,还有一对得八分,八分就算十六分,”一边问:“你算算对不对?”——她的眼睛在睫毛后头瞟着我,你是不知道: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哎呀,真是太妙了!??
不过,我对她可是襟怀坦白,光明正大。我告诉她,我连一个小钱都没有,就有一张她听说过的、被炒得沸沸扬扬的百万大钞,而且,那张大钞还不是我的,这让她非常好奇;我就悄悄地把前因后果统统给她说了一遍,把她笑了个半死。我搞不清楚她到底笑的是什么,反正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咯咯咯直笑;隔半分钟,就有什么新的情节让她觉得可乐,于是我只好住嘴,给她平静下来的机会。嘿,她都快把自己笑傻了——她真是这样;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笑的。我是说从来没见过一个痛苦的故事——一个人的烦恼、焦急和担心——竟然制造出这样的效果。看到她在没什么高兴事的时候居然还能这么高兴,我对她的爱就愈发不可收拾了;你瞧,按那时的情况来看,也许我马上就用得着这么一位太太哪。当然我也告诉她,我们还得等两年,等到我用自己的薪水补上亏空的时候;不过她倒不在乎这些,只盼着我能在开支问题上尽量当心,别让我们第三年的花销有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风险。接着,她开始有点担心了,她想知道我有没有搞错,把头一年起薪估计过高,高出我实得的数目。这话言之有理,让我把原来十足的自信略减了半成;同时,也启发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就直说了:??
“我亲爱的波蒂娜,到了我和两位老先生见面的那一天,你愿跟我一起去吗?”??
她略微有点迟疑,不过还是说:??
“只要我去能让你踏实一点,我愿、愿意。可是——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我也担心这不大合适。不过,你知道,你去不去关系可大着呢,所——”??
“那就别管合不合适,我去就是了,”她用一种可爱的巾帼豪杰的口吻说。“啊,一想到能帮你点儿忙,我太高兴了!”??
“亲爱的,怎么是帮点儿忙?嘿,这事全靠你了。你这么漂亮,这么可爱,这么迷人,有你和我一起去,我准能把薪水提得高高的,让那两个好好老先生倾了家,荡了产,还心甘情愿。”??
哦!你是没见到她当时的样子:满脸春色,眼睛幸福得闪闪发亮!??
“讨厌鬼,光会说好听的!你连半句实话都没有,别管怎么样,我还是跟你一起去。也许这能给你个教训:别指望你怎么看人,人家就怎么看你。”??
我心中的疑云一扫而空了吗?我重又信心十足了吗?你可以根据这件事来判断:我当时就私下把头一年的薪水提高到一千二百英镑。不过我没告诉他:我要留着这件事给她一个惊喜。??
回家时我一路上像踩着棉花一样,赫斯廷斯说的话,一句都没钻进我耳朵里头去。直到赫斯廷斯跟着进了我的客厅,对应有尽有、豪华舒适的陈设赞不绝口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让我在这儿站会儿,饱饱眼福。好家伙!这是宫殿呀——就是宫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暖融融的炭火,连晚餐都备好了。亨利,这不光让我明白了你到底有多阔;还让我彻头彻尾地明白了我自个儿到底有多穷——穷极了,惨透了,废物,没出路,没盼头了!”??
天杀的!这一说让我打了个寒噤。他的话让我如梦初醒,我认识到自己是站在半寸厚的地壳上,下面就是火山口。我本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就是说,我没容自己抽出时间来闹个明白;可是如今——乖乖!欠了一屁股债,一文不名,把一个姑娘的吉凶祸福攥在手心里,我自己却还前途未卜,只有一份也许是画饼充饥的薪水——唉,也许根本——就兑不了现!唉唉唉!我算是毁了,没有希望,没救了!??
“亨利,你每天的收入只要漫不经心地散那么一星半点的,就可以——”??
“哼,我每天的收入!来,喝了这杯热酒,打起精神头来。咱们干一杯吧!啊,不行——你还饿着哪;坐下,来——”??
“我没觉得饿,饿过劲了。这些天我一直吃不下;不过,我一定陪你喝个够,喝到趴下为止。干!”??
“一人一杯,我奉陪!准备好了?一起干!劳埃德,我一边兑酒,你一边讲讲你那点事。”??
“讲一讲?怎么,再说一回?”??
“再说?这是什么意思?”??
“嗨,我是说,你想从头到尾再听一遍?”??
“我想再听一遍?这可把我闹迷糊了。等等,你别再灌这黄汤了。你不能再喝了。”??
“嗨嗨,亨利,你吓着我了。到这儿来的路上我不是把什么都对你说了吗?”??
“你?’,??
“是啊,我。”??
“我要是听见了一个字,我就不得好死。”??
“亨利,这事可严重了。别折腾我了。刚才在公使那里你到底搞什么鬼来着?”??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敢做敢当,也就实话实说了。??
“我把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俘虏了!”??
于是他冲了过来跟我握手,握呀,握呀,握得手都疼了;我们走了三英里路,他讲了一路故事,这故事我一句也没听见:这件事他不怪我了。接着,这个不急不躁的老好人坐下来,又把故事从头讲起。长话短说,他的经历大致如下:他来到英国时,本来以为遍地都是机会;他做了古尔德和加利矿业公司招股的代理,为勘探商出售开采权,超出一百万的部分全部归他。他竭尽全力,用上了全部关系,试遍了一切光明正大的手段,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钱,可是,没找到一个资本家愿听他的游说,而他的代理权这个月底就要到期了,他算是完了。说到这里,他跳起来大声嚷嚷着:??
“亨利,你能救我!你能救我,这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你了。你愿意拉我一把吗?你拉不拉?”??
“告诉我能帮你干什么。照直说,伙计。”??
“给我一百万,外加回家的路费,换我的‘代理权’!别,你可别拒绝!”??
我有苦说不出。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劳埃德,我自己也是个要饭的——连一个小钱也没有,还欠着债。”可是,这时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出一个念头来,我咬紧牙关,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直到冷静得像一个资本家。我用生意人沉着镇定的口气说:??
“劳埃德,我拉你一把——”??
“那我就已经有救了!上帝永远保佑你!有朝一日——”??
“劳埃德,让我说完。我要拉你一把,可不是那样拉;你吃了这么多苦,冒了这么多风险,那样办对你来说不公平。我用不着买矿山;在伦敦这样的商务中心,我用不着那样做也能赚钱;过去、现在我都不干这样的生意;不过我有一个办法。我对那座矿山的事情自然了如指掌;我知道那座矿山很有价值,为了它,谁让我赌咒发誓都成。你可以随意用我的名义去推销,在两三个星期里头就能卖得三百万现款,我们来对半分好了。”??
你不知道,当时要不是我下了个绊,再把他绑起来的话,他定会在那阵狂喜中把我的家具都踩成劈柴,把坛坛罐罐全都打个稀巴烂。??
后来,他说:??
“我可以用你的名义!你的名义——那还了得!嘿,这些伦敦阔佬准会成群结队地往这儿赶,为了认购股份非打起来不可!我赚了,我发了,今生今世我永远忘不了你!”??
没过二十四小时,伦敦城就开了锅!我每天不干别的事,只是坐在屋里对来打听的人说:??
“没错,是我对他说的,有人问就来找我。我知道这个人,也知道这座矿山。他的人品无可挑剔,那矿山比他要的价值钱多啦。”??
与此同时,我每天晚上都在公使府上陪着波蒂娅。矿山的事我对她只字未提;我留着这事给她一个惊喜。我们谈那笔薪水;除了薪水和爱情一切免谈;有时谈谈爱情,有时谈谈薪水,有时候两者兼谈。啊!那公使夫人和公使千金对我们的体贴无微不至,总是想方设法不让我们受打扰,只瞒着公使一个人,让他毫不疑心——你瞧,她们有多可爱呀!??
终于到了那个月的月底,我在伦敦国民银行的户头上已经有了一百万块钱,赫斯廷斯的钱数也是一样。当我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驱车经过波特兰大道那所宅子时,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我的那两个家伙又回来了;我到公使府上接了我最亲爱的人,一边往回赶,一边起劲地谈论薪水的事。激动外加着急,使她显得分外妖烧。我说:??
“亲爱的,凭你现在的模样,我要的薪水比三千英镑少一个子儿都是罪过。”??
“亨利,亨利,你可别毁了咱们哪!”??
“你别怕。把这模样保持住,瞧我的吧。准保万事大吉。”??
结果,这一路上反倒要我来一个劲地唱高调给她打气,她却一个劲地给我泼冷水;她说:??
“哎,请你记住,假如咱们要价太高了,也许一点儿薪水都捞不着;那时候咱们可怎么办呢,岂不是走投无路,没有生计了吗?”??
还是那个仆人把我们领了进去,那两位老先生都在,看见有个尤物跟着我,他们很惊奇,可是我说:??
“这算不了什么,先生们;她是我日后的主心骨和帮手。”??
于是我把他们介绍给她,提到他们时,都是直呼其名。他们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查过姓名录。他们让了座,对我极为客气,并且热情地消除波蒂哑的局促感,让她尽可能放松。这时我说:??
“先生们,我准备报告了。”??
“我们很高兴听你的报告,”我的那位先生说,“这样我哥哥亚贝尔和我打的赌就能见分晓了。你如果让我赢了,就可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得到一个职位。你拿来那张一百万英镑的钞票了吗?”??
“在这儿,先生,”我把钞票交给了他。??
“我赢了!”他拍着亚贝尔的后背喊了起来。“哥哥,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好说,他真活下来了,我输了两万英镑。我真不敢相信。”??
“还有一事禀报,”我说,“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请你们允许我再来一趟,详详细细地说说我这一个月的经历,我保证这值得一听。还有,瞧瞧这个。”??
“什么,好家伙!二十万英镑的存单。难道这是你的不成?”??
“是我的。我在三十天之内活用了阁下那笔小小的贷款,赚了这笔钱。至于这大钞本身,我只靠它买过小吃,付账让他们找零钱的时候用。”??
“嗬,这太了不起了,简直是匪夷所思,小伙子!”??
“没问题,我全都有根有据。别以为我说的都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时轮到波蒂娅大吃一惊了。她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亨利,这真是你的钱吗?这些天你一直瞒着我?”??
“我确实瞒着你呢,亲爱的。不过,我想你会原谅我。”??
她噘起上嘴唇,说:??
“别太肯定哦。你这个淘气鬼,敢这么骗我!”??
“啊,一会儿就过去了,心肝儿,一会儿就过去了;你明白吗,就是为了好玩。好了,咱们接着说吧。”??
“且慢,且慢!还有,那个职位呢。我得给你那个职位。”我的那位先生说。??
“好吧,”我说,“我不胜感激,不过,我真是用不着再找那份差事啦。”??
“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你可以选一个顶好的职位。”??
“谢谢,谢谢,我衷心感谢。不过,再好的职位我也不想要啦。”??
“亨利,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了。别辜负了这位好先生的美意,要我替你来表示谢意吗?”??
“当然可以啦,亲爱的,只要你能做得更出色。看你的啦。”??
她走到我的那位先生跟前,倚到他怀里,拿起他的胳膊搂住自己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唇照直亲了起来。那两位先生哈哈大笑,我却不知所措,简直是傻了。波蒂娅说:??
“爸爸,他说在您的职权范围内没有他想要的职位,我真伤心,就好像——”??
“我的宝贝,他是你爸爸?”??
“对,他是我的继父,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好的。在公使家里时你还不知道我的家世,当时你告诉我,我爸爸和亚贝尔伯伯的花样让你多么烦恼,多么担心;现在你明白我当时为什么笑了吧。”??
这样一来,我自然实话实说,不再闹着玩了;我直奔主题,说:??
“噢,最亲爱的先生,我想把刚才说的话收回来。您确实有个待聘的职位,我想应聘。”??
“说说是哪一个职位。”??
“女婿。”??
“哈,哈,哈!可是你知道,你既然没干过这份差事,显然你也不具备满足我们约定条件所需的长处,所以——”??
“让我试试——啊,一定让我试试,我求您了!只要让我试三四十年就行,假如——”??
“噢,好,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带她走好了。”??
你说我们俩高不高兴?翻遍了全本的词典也凑不够词来形容啊。一两天之后,当伦敦人得知我和百万大钞一个月里的奇遇记始末以后,他们是不是兴致勃勃大聊了一通呢?正是如此。??
我的波蒂姬的爸爸把那张肯帮忙而且好客的大钞送回英格兰银行兑了现;银行随后注销那张钞票并作为礼物赠给了他;他又把钞票在婚礼上送给了我们。从那以后,那张大钞镶了镜框,一直挂在我们家最神圣的位置上。是它给我送来了我的波蒂娜。要不是有了它,我哪能留在伦敦,哪能到公使家做客呢,更不要说遇上她了。所以我总是说,“不错,您没看走眼,这是一百万英镑;可这东西自从出世以来只用了一次,就再没花过;后来,我只出了大约十分之一的价钱,就把这东西弄到手了。”
04.三万元遗产
1??
湖滨镇是一个有五六千人口的小镇,生活舒适,在远西部的镇子里算得上挺漂亮的一个。小镇的教堂总共能容得下三万五千人;这是远西部和南方的规矩:那里人人都信教,新教的各个教派都有信徒,也都有自己的一块地盘。湖滨镇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反正没有人接受等级观念;镇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狗大家都认识,人人都沉浸在融融友情之中。??
萨拉丁·福斯特是镇上最大一家商店的会计,在湖滨镇上干这一行的人里面,他拿的薪水最高。他今年三十五岁,在这家店里干了十四个年头;他从成亲的那个星期干起,当时的年薪是四百块,以后慢慢地往上加,每年加一百块钱;四年后加到年薪八百块,就一直保持了下来——这笔钱数目可观,大家也都觉得他应该拿这么多。??
他的妻子伊莱克特拉是个贤内助,只是和丈夫一样,爱幻想,喜欢背着人看点儿闲书。她结婚以后——那时她十九岁,还像个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付了二十五块现钱——她的全部积蓄,在镇子边上买了一英亩地。那时萨拉丁的积蓄比她还少十五块钱。伊莱克特拉把这块地做了菜园,让隔壁的邻居照管,一年向她交的钱就还了本。她从萨拉丁头一年的薪水里攒出三十块钱存到储蓄所,第二年攒了六十,第三年攒了一百,第四年攒了一百五十。那时萨拉丁的年薪加到了八百,与此同时,孩子也生了两个,开销大了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年从丈夫的薪水里面拿出二百块钱来存上。结婚七年以后,她在那片菜地中间盖了一幢又漂亮、又舒适的房子,造价两千块钱。她先付了一半的钱搬了进去。再过七年,她还清了债,还剩下几百块钱的结余,用来当本钱赚钱。??
伊莱克特拉赚钱靠的是地价上涨。多年以前,她还买过一两英亩地,后来这些地大都卖给了想建房的人,赚了钱。买她地的那些人脾气不错,能当好邻居,和她以及她不断扩大的家庭处得不错,相互有个照应。从这些稳妥的投资中,她每年都有大约一百块钱的额外进项。她的孩子们一年年长大,越长越可爱;她也成了一个快快乐乐的女人。丈夫和孩子给她欢乐,她也把欢乐给了丈夫和孩子。故事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的。??
最小的女儿克莱藤内斯特拉——就叫她克莱蒂吧——十一岁了,她的姐姐格雯德伦——就叫她格雯吧——十三岁,姐俩都是文文静静的好女孩。这姐俩的名字都透着父母天性中隐含的浪漫气质,而父母的名字说明这种气质又是从前辈传下来的。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家里的四口人全都有爱称。萨拉丁的爱称很少见,听不出是男是女——他叫萨利;伊莱克特拉也是这样,她叫艾莱柯。白天,萨利是个好会计、好商人,工作兢兢业业;艾莱柯是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好主妇,也是一个深谋远虑、有生意头脑的妇女。一到晚上,他们就在温馨的起居室里撇开了单调乏味的尘世,倘样在一个更完美的世界里。他们轮流朗读小说,神游四方,在目眩神迷的华丽宫殿中、在阴森恐怖的古堡里与王公贵族、名媛高士为伍。??
2??
一个天大的消息!这个让人惊喜交加的消息是从邻州传来的,这一家人惟一在世的亲戚就住在那里。那人是萨利的亲戚——不是远房的族叔,就是隔了两三房的堂兄。这位亲戚名叫提尔伯里·福斯特,是个七十岁的单身汉,据说家道殷实,性子倔,多少有点儿古怪。以前萨利曾经写信和他联系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干过那种傻事。这一次是提尔伯里写信给萨利,说他快不行了,死后有三万块钱留给萨利;这倒不是出于亲情,而是因为一辈子的烦恼大多由钱这东西而来,所以他想死后把这些钱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好让它们继续捣乱。这笔遗产将在他的遗嘱里做出交代,会如数付清。要拿到这笔钱,萨利必须向遗嘱执行人证明三点:一。萨利不以口头或书面方式表露出对这笔赠款的兴趣;二、不过问弥留者迈向黄泉路的进程;三、不参加葬礼。??
还没等从这封信掀起的感情风暴中完全苏醒过来,艾莱柯就写了一封信到这位亲戚的居住地去,订阅当地的报纸。??
夫妻俩人郑重约定:那位亲戚在世期间,决不向任何人提及这件大事,以免哪个不懂事的家伙拿这件事到快死的人那里去拨弄是非,好像是他们触犯禁令,故意张扬,辜负了馈赠这笔遗产的一番美意。??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萨利记账记得漏洞百出,艾莱柯也心不在焉,一会儿端起个花盆,一会儿拿起本书,一会儿又拣起块木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两个人都浮想联翩。??
“三万块钱!”??
整整一天,这四个令人心旌摇荡的字如仙乐一般在他们脑海中回荡。??
从结婚那天起,艾莱柯就把钱包攥得紧紧的,除了必须的开销,萨利从来没花过一个小钱。??
“三万块钱!”仙乐在继续回荡。一笔巨款,简直不可思议!??
整整一天,艾莱柯绞尽脑汁,思量怎么拿这笔钱去赚钱;萨利想的却是怎么花这笔钱。??
这天晚上的朗读项目停了。爸爸妈妈一言不发,心情烦躁,一点儿玩的心思也没有;孩子们也就早早地离开了。道晚安时的亲吻像给了空气,没有任何反应;爸爸妈妈根本没有意识到孩子们的吻,一个小时后他们才发觉孩子们离开起居室了。在这一个小时里,最忙的是两支铅笔,夫妇俩一直把它们拿在手里运筹帷幄。最后,萨利打破了沉默,兴高采烈地说:??
“太好了,艾莱柯!夏天咱们先拿出一千块钱来,买一匹马,一辆马车;冬天再拿出一千块钱来,买一架雪橇和一副皮雪橇障子。”??
艾莱柯的回答既果断又冷静:??
“动这笔钱?不行。这笔钱哪怕有一百万也不能动!”??
萨利深感失望,涨红了脸。??
“艾莱柯!”他气呼呼地说,“咱们苦干了这么多年,一个钱掰成两瓣花;如今咱们有钱了,总要——”??
看到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萨利就没有说完。萨利的恳求打动了艾莱柯。她柔声细语地规劝萨利:??
“亲爱的,咱们不能动这笔本钱,那不是好办法。拿这笔钱的利息——”??
“那也行,那也行,艾莱柯!你真可爱,你真好!利息也不少啊,咱们要是能花——”??
“不能全花了,亲爱的,不能全花了,不过你可以花一部分。不大不小的一部分。可是那个整数不能花——一分一厘都要拿去生利,利滚利。你说在不在理?”??
“啊,在理——在理。当然在理。不过咱们还得等这么长时间,六个月才能拿到第一笔利息哪。”??
“对——也许还要晚一点儿。”??
“还要晚,艾莱柯?为什么?利钱不是半年一结吗?”??
“照那种办法投资——是半年,可是我不愿用那种办法投资。”??
“那你用什么办法?”??
“赚大钱的办法。”??
“大钱。那好啊。接着说,艾莱柯。是什么办法?”??
“投资煤炭。投到开新矿、挖烛煤上头。我说,先投一万打底。等咱们做起来了,一股可以送三股。”??
“老天,听起来真不错,艾莱柯!到时候那些股值——能值多少钱?要等到什么时候?”??
“约摸一年吧。半年利息百分之十,到一年头上就值三万块。我全都清楚,这张辛辛那提报纸上的广告都写着呢。”??
“老天,一万块钱一年变成三万!咱们把那笔钱都投进去,拿回九万来!我马上写信,现在就投——明天就怕来不及了。”??
他朝写字台飞奔而去,可是艾莱柯拦住他,把他拉回椅子上来。她说:??
“别晕头转向了。那笔钱不到手,咱们就买不了股,这你还不知道吗?”??
萨利的激情减了几分,可他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可是,艾莱柯,那笔钱是咱们的了,你知道——而且马上就要到手了。说不定他已经脱离苦海了。百分之百,现在他正打点下地狱的行头呢。我想——”??
艾莱柯打了个激灵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萨利!可别说这种没脸的话。”??
“那好,只要你高兴,让他戴个光圈上天堂也行,他怎么样和我无关,我只是随便说说。连句话都不许说啦?”??
“可你干吗要说那么可怕的话呢?你还没死的时候,别人这样说你,你高兴吗?”??
“不高兴。假如一辈子最后一件事就是送钱害人,他也别不高兴。艾莱柯,别管提尔伯里了,咱们说点儿实实在在的事吧。我看煤矿倒是值得把那三万块钱都投进去,这样做有问题吗?”??
“把赌注全押到一边——这就是问题。”??
“如果这样,那就算了。另外那两万怎么办呢?你想拿它们做什么?”??
“不用着急,我好好想想再决定。”??
萨利叹了口气:“要是你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办吧。”他又沉思了一会儿,说:??
“从现在起,一年之内咱们就能用一万赚两万。赚的钱咱们总可以花了吧,艾莱柯?”??
艾莱柯摇摇头。??
“不行,亲爱的,”她说,“在咱们分到头半年的红利以前,股票卖不出好价钱。你只能花一部分。”??
“哼,就能花那么一点儿啊——还得等整整一年!活见鬼,我——”??
“哎,沉住气!也许用不了三个月就分红呢——这完全有可能啊。”??
“哦,那太好了!哦,谢谢你!”萨利跳起来,千恩万谢地吻着妻子。“那就是三千块钱啦——足足三千块呀!这三千块咱们能花多少呢,艾莱柯?大方点儿——说定了,亲爱的,你就行行好吧。”??
艾莱柯太高兴了,高兴得经受不住丈夫的压力,答应拿出一千块钱来——其实,理智告诉她花这么多钱简直是瞎胡闹。萨利把妻子一连吻了六七遍,即使如此,也表达不了他的兴奋和感激之情。这一轮感激和爱心攻势把艾莱柯逼得远离了节俭防线,在重新稳住阵脚以前,她又批给了亲爱的一笔钱——两千块。按她的想法,这两千块钱是遗产里还没动用的那两万块一年内可赚的五万或六万块钱的一部分。萨利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说:??
“哦,我得抱你一下!”于是他就抱了。抱完以后,萨利拿着账本坐下来开始算账,先算第一批他想尽早敲定的大件。“马——马车——雪橇——雪橇障子——漆皮——狗——大礼帽——教堂椅子——上弦的表——镶新牙——嘿,艾莱柯!”??
“什么事?”??
“还没算完呢,是吗?算吧算吧。那两万块钱投出去了吗?”??
“没有,那笔钱不着急,我要先四处看看,再拿主意。”??
“那你怎么还没算完呀?算什么呢?”??
“嗨,我得想想投资煤矿赚的三千块钱该派什么用场啊,对不对?”??
“老天,你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是怎么安排的?算到哪一年啦?”??
“不太远——也就是两三年吧。这笔钱我又安排了两次投资:一次投石油,另一次投小麦。”??
“嗨,艾莱柯,真不错!一共能赚多少?”??
“我想想——嗯,往少里说,大约能赚十八万,也许还能多赚点儿。”??
“喝!太棒了!我的天哪!咱们总算是苦尽甜来了。艾莱柯!”??
“什么事?”??
“我想一下子捐给教会三百块——有这么多钱,干吗不花呢!”??
“这再好不过了,亲爱的,这才是像你这样慷慨无私的人应该干的事呢。”??
听了这番表扬,萨利心花怒放,不过他很公道,说这件功德还是要给艾莱何记头功,因为没有艾莱柯,他也拿不到这些钱。??
然后他们上床去睡觉,由于高兴得丢三落四,连客厅里的蜡烛都忘了吹灭。等脱了衣服,他们才想起这件事来。萨利说,蜡烛即便值一千块钱,他们也用得起,就那么点着吧。可艾莱柯还是下床去把蜡烛熄了。??
艾莱河的这次熄烛行动可谓一箭双雕,因为就在走回床边的路上,她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趁那十八万块钱还没晾凉,把它翻成五十万块钱。??
3??
艾莱柯订的那份小报是周四出报,周六那份报纸才能从提尔伯里的村子跋涉五百里抵达这里。提尔伯里的那封信是周五写的,就算他当时就死,也晚了一天,赶不上当周的报纸,不过离下一周的出报时间还早着呢。这样,福斯特一家还要等差不多整整一个星期,才能知道提尔伯里是不是已经功德圆满了。这个星期好长好长,那根弦绷得好紧好紧。要是不想点有益身心的事儿,他们夫妻俩简直要顶不住了。我们已经看到,他们并不缺有益身心的事。女的正一个劲儿地忙着积累财富,男的忙着花钱——只要妻子给他花钱的机会,不论大钱小钱都无所谓。??
终于到了周六,那份《萨加摩尔周报》来了。是埃弗斯利·本内特太太送来的。她是长老会牧师的妻子,正在劝说福斯特夫妇积德行善,捐一笔钱。可是,话头还没展开,就戛然而止——责任全在福斯特家一方。本内特太大很快就发现,两位主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她摸不着头脑,气呼呼地起身告辞了。本内特太太刚出门,艾莱柯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了报纸的封套,她和萨利的眼光一起齐刷刷地掠过报上的讣告栏。真是大失所望!哪儿也没提到提尔伯里。艾莱柯从小就是个基督徒,基督徒的规矩和习惯的力量都约束着她的情感。她定了定神,用备感欣慰的口气说:??
“谢天谢地,他还没有过去哪。再说——”??
“这个老不死的,我真想——”??
“萨利!你不害臊吗?”??
“我才不在乎呢!”丈夫怒气冲冲地回答,“咱们心里想的都一样,要不是假仁假义地装蒜,你也会实话实说。”??
艾莱柯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她说:??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仁不义的话来,我什么时候假仁假义来着?”??
萨利还是愤愤不平,不过他想换一种说法蒙混过关,同艾莱柯休战——好像换汤不换药就能把这位行家里手瞒过去似的。萨利说:??
“艾莱柯,我可没那么坏,我原来的意思不是说假仁假义,我是说——是说——信教的那老一套,你明白吗?唔,就是生意人那一套。就是——就是——嗨,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艾莱柯——就是——比如说,要是你拿一个空壳子摆出来当实心的东西,你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当,这不过是生意人的习惯,是从古到今的老规矩,是一成不变的风俗,是守——守——妈的,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艾莱柯,这里头没有什么害人之心。我再试试换一种说法,你瞧,比如说一个人——”??
“你说得够多了,”艾莱柯冷冷地说,“咱们别再说这个啦。”??
“好吧,好吧,”萨利热情洋溢地答道,他擦着脑门上的汗,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谢意才是。他沉思着做自我批评:“我本来拿了一把好牌——我明明知道是好牌——可我光抓在手里没打出去。我打牌总是犯这个毛病。要是我能坚决一点——可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我的学问还不够啊。”??
自认吃了败仗,他也就俯首帖耳了。艾莱柯的眼神宽恕了他。??
那个很有兴趣、最有兴趣的问题马上回来了。无论什么事情也只能把它压一小会儿。这对夫妇又开始猜报上为什么没有提尔伯里死讯的哑谜。他们猜过来,猜过去,一会儿走投无路,一会儿又柳暗花明;可是转了一个大圈子,他们又回到原地,承认之所以没有提尔伯里的讣告,惟一真正合理的解释——毫无疑问——就是提尔伯里还没死。这事有点儿让人泄气,甚至可能有那么一点儿不公平;不过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其自然了。他们对此看法一致。在萨利看来,虽然天意如此,毕竟反常,不可思议。说实话,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想到这里,他也就带着几分情绪说了出来。不过,要是他的本意是想引出艾莱柯的话来,那就落空了。艾莱柯就算有想法,也都藏在心里。别管是在人世还是去阴间,她的习惯是在所有场合都不轻举妄动。??
这对夫妇只有等着下周的报纸——显然提尔伯里是拖延了死期。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和决定。于是他们就把这件事撂在一边,尽力打起好心情各自忙他们的事去了。??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完全错怪了提尔伯里。那封信上提到的事,提尔伯里说到做到。他已经死了,按期死了。如今他死了四天多,已经安息了。死得彻头彻尾,死得完完全全,和公墓里头的每一位新鬼并无不同。提尔伯里死讯有足够的时间上《萨加摩尔周报》的讣告栏,只因一点点疏漏却没能上去。这种疏漏任何一家都市报纸从不会出,可是对《萨加摩尔周报》这样的乡村小报来说,却不足为奇。这一次是在社评版截稿的时候,霍斯提特绅士淑女冰激凌店白送了一夸脱草莓冰激凌,于是,为提尔伯里写的那几句平平淡淡的悼词就给抽掉了,腾出版面来刊载编辑对冰激凌店热情洋溢的谢辞。??
提尔伯里的讣告字版送到备用架上的时候,被弄乱了。本来,这条讣告将来还可以用,因为《萨加摩尔周报》从来不糟蹋“备用”稿,只要字版不乱,“备用”稿就常备不懈。可是只要字版一乱,稿子就算完了,不会起死回生,也就永远没有见报的机会了。所以,不管提尔伯里高不高兴,就算他在坟墓里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他的死讯在《萨加摩尔周报》上永无出头之日了。??
4??
五个冗长乏味的星期过去了。《萨加摩尔周报》准时在每个周六送到,却从来只字不提提尔伯里·福斯特。这时,萨利再也没有耐心了,他恼怒地说:??
“这条他妈的老命,他还真者不死啦!”??
艾莱柯非常严厉地批评了丈夫,她义正词严地说:??
“你也不想一想,要是这句混账话刚出口,你也一蹬腿就死了呢?”??
萨利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想,就说:??
“那算我走运,没把这句话憋在心里。”??
自尊心逼着萨利说点儿什么,可他又没想好合情合理的话,就顺嘴说了这一句。接着,他偷了一垒——这是他的说法——就是溜之大吉,好免遭妻子连珠炮般的责问。??
六个月一晃就过去了。《萨加摩尔周报》仍然只字不提提尔伯里的事。这期间,萨利已经三番两次进行试探——暗示他想搞清楚。可是艾莱柯对这种暗示视而不见。于是萨利决定鼓足勇气,冒险正面进攻。他直截了当地提议自己乔装改扮,打入提尔伯里的村子,偷偷地摸清情况。艾莱柯斩钉截铁地制止了这个危险的计划。她说:??
“你想什么来着?净给我添乱!你就像个小孩子,得时时看着你,要不然就闯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嗨,艾莱柯,我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保证。”??
“萨利·福斯特,你难道不知道你得四处打探吗?”??
“是啊,那又怎么啦?谁都猜不出我是谁呀。”??
“嚯,瞧你说的!有朝一日你得向遗嘱执行人证明你从来都没有打听过。那时你怎么说?”??
他把这个茬忘了。他答不上来,没什么好说的了。艾莱柯接着说:??
“别瞎出主意了,也别再添乱了。提尔伯里给你设好了陷阱。你明白那是个陷阱吗?他在旁边看着,就盼着你往里面跳呢。好吧,只要有我在,他就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萨利!”??
“嗯?”??
“只要你活着,哪怕等一百年,你也别问一句那件事。你答应我!”??
“好吧。”萨利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艾莱柯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她说:??
“别沉不住气,咱们快成功了。咱们可以等着,不用着急。咱们那两笔固定收入一直在增加,至于期货,我从来没有看走过眼——这些钱财正万儿八千地往上翻呢。本州里再没有另外一家像咱们这样走运了。咱们已经开始往富人队里混了。这你都知道,是吧?“??
“是,艾莱柯,没错。”??
“那就得感谢上帝的恩赐,别再自寻烦恼了。没有上帝的帮助和指引,你敢想咱们有这样多的收获吗?”??
答话的人吞吞吐吐:“不——不,我不敢想。”萨利又满怀深情,用赞赏的口气说:“不过,说到炒股票的智慧和耍弄华尔街的小手腕儿,我倒觉得你用不着外行帮忙,要是真想,我——”??
“别说了!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大不敬的意思,可是,你一张嘴,就总是漏出几句吓人的话来。你老是让我提心吊胆的,为你、也为咱们家捏着一把汗。以前打雷我没害怕过,可如今我一听见打雷,就——”??
她停住嘴,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此情此景深深打动了萨利,他攥住妻子的手千般抚慰,发誓要痛改前非,他自责了一番,后悔不迭地请求宽恕。他诚心诚意地为自己的言行道歉,说只要能够弥补过失,他甘愿做出任何牺牲。??
他私下里把这件事深刻反思了好长时间,决心今后大面上要过得去。发誓洗心革面并不难,其实他已经这样做了。可是,这样做真有什么好处,有什么长远的好处吗?没有,这都是暂时的——他深知自己的弱点,很痛心地自认这个弱点——说得到但是做不到。一定要想更好、更保险的办法不可,这样的办法他到底想出来了。他从自己一分一厘节省的血汗钱里拿出一笔来,在房顶上安了一个避雷针。??
时隔不久,他故态复萌了。??
习惯这东西能创造出多少奇迹啊!而习惯又是多么快。多么容易形成啊——无论是不起眼的小习惯,还是脱胎换骨改造我们的大习惯,全都如此。如果一连两天偶然都在凌晨两点睁眼,我们就必须小心了。因为再来一次,这偶然就变成了习惯;还有,只消一个月的酗酒放荡——不过,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不说也罢。??
耽于幻想的习惯、白日做梦的习惯——这种习惯发展得多快啊!它已经成了一种享乐。一有闲暇,我们就被它勾走了魂,深陷其中,它侵蚀了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沉醉于蛊惑人心的妄想之中——是啊,我们的梦幻生活和我们的真实生活混淆不清,真假难辨,这是多么迅速,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不久,艾莱柯订了一份芝加哥的日报和一份《华尔街指数》。她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拿出每周日读圣经的劲头来,勤奋研读这两份报纸,重点研究财经版。萨利注意到,她预测和把握物质和精神市场证券行情的天赋和判断力正在迅速而稳步地发展壮大。对此,萨利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为艾莱柯闯荡世俗股市的勇气和胆略感到骄傲,对她处理精神事务时戒急用忍的心态也同样自豪。他注意到艾莱柯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从不丧失理智;她颇有胆量,在尘世的期货市场上总是做短线,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到此为止——在其他方面,她做的都是长线。她的策略既稳健又简明,就像她对萨利解释的那样:她在世俗期货方面的投入是投机,而在精神期货方面的投入则是投资。对前者她不惜走钢丝,碰运气;对后者她却“不肯弄险”——她不光要翻倍,还要股票过了户才算数。??
没过几个月,艾莱柯和萨利的想像力就培养起来了。每日的训练开拓了这两部机器的活动范围,提高了效率。结果,艾莱柯在想像中赚钱的速度比开始时设想的快得多,萨利和她比翼齐飞,花富余钱的本领也与日俱增。开始时,艾莱柯把投资煤矿的收益期定为十二个月,她对这个期限也许会缩短为九个月的问题不予考虑。可那只是还没启蒙时的小儿科,是在金融方面未经指导、没有经验和缺乏实践的花拳绣腿。不久她就开了窍,九个月的期限消失了,那笔想像中的一万块钱投资翻了三倍后阔步归来。利润凯旋了!??
这是福斯特夫妇大喜的日子。他们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话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在细细观察市场之后,艾莱柯战战兢兢地用遗产中剩余的两万块钱冒险炒了一把。在想像中,她眼看着手里的股票一个点又一个点地往上涨——伴随着股市每时每刻都可能暴跌的风险——最后,她的精神压力太大,再这样下去实在承受不住了——她做这种冒险生意还是新手,心太软——于是,她用想像中的电报给想像中的经纪人发出一个想像中的指令,让他抛出。她说四万块钱的赚头已经够多了。抛出这笔股票,恰逢煤矿的投资给他们返回丰厚利润的那一天。正如我方才讲到的,这夫妻俩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夜里他们大喜过望、如醉如痴,极力想意识到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这笔财富——想像中的现款——实际上净值十万。实打实的十万。??
从此,艾莱柯再也不怕投机做股票;起码不再害怕从梦中惊醒,面颊惨白——那都是初出茅庐时的事情了。??
这的确是个永志不忘的夜晚。慢慢地,已经发了财的意识在这对夫妻的灵魂深处站稳了脚跟,于是他们开始给这些钱派用场了。假如我们能透过这两位梦乡客的眼睛展望,就能看到他们那幢整洁的小木屋消失了,代之以一栋两层的砖瓦房,房前有铸铁的栅栏;我们还能看到从客厅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三个头的煤气灯;原先家用的碎布地毯变成了一码一块五的华贵布鲁塞尔货,大路货的壁炉也不见了,一座装着云母窗的考究大壁炉堂而皇之地取代了它。咱们还能看到其他一些东西,其中有马车,雪橇幛子,高筒礼帽,等等。??
从此以后,尽管他们的女儿和邻居们看到的还是旧木屋子,可在艾莱柯和萨利眼里,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艾莱何天天晚上都为想像中的煤气费单子操一会儿心,然后从萨利满不在乎的回答中得到很大的安慰:“那算什么?咱们付得起!”??
他们富起来的第一天晚上,这夫妻俩上床之前决定庆祝一番。他们一定要开一个派对——主意已定。可是,怎么跟女儿、跟邻居们解释呢?他们不能暴露已经富起来的底牌。萨利想开派对,甚至有点儿迫不及待;可是艾莱柯头脑清醒,没有批准。她说,尽管这些钱就像到手的一样,可还是等到真正到手才好。她坚持这个立场,毫不动摇。必须保守这个大秘密——对女儿、对邻居们都要保密。??
这对夫妻左右为难。他们必须要庆祝,他们打定主意要庆祝;可是,既然要保密,他们怎么庆祝呢?三个月之内没人过生日。提尔伯里还没解决,他显然是要长命百岁了;那,他们庆祝什么呢?萨利想着想着,越来越着急,越来越心烦意乱。不过,萨利终于找到了出路——在他看来,这是神来之笔——把所有的烦恼一下子统统勾销;他们可以用发现美洲纪念日的名目庆祝。绝妙的主意。??
艾莱柯也为萨利的才华感到自豪,几乎想不出合适的词来表示嘉许——她说,她自己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虽然萨利受宠若惊,对自己的才华也击节叹赏,不过他还是使劲忍着,说是这算不了什么,谁都想得到。艾莱柯听了,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高兴地说:??
“啊,没错!谁都能——啊,谁都能想到!比方说霍萨纳·迪尔金斯吧!阿得尔伯特·皮纳特也能——呃,亲爱的——没错!那好,我倒想看他们来比试比试,没别的意思。老天爷,连他们能想到发现一个四十英亩的小岛,我都不敢信;要说发现整个大陆,萨利·福斯特,你再清楚不过了,让他们搜肠刮肚,他们也想像不到!”??
这位可爱的女子知道丈夫有天赋;即使爱情使她稍稍地把丈夫的天赋高估了一点儿,不过是甜蜜而温柔的过错而已,为了爱的缘故,这是可以原谅的。??
5??
庆祝会开得很顺利。朋友们老少咸集,济济一堂。年轻人有弗萝酋·皮纳特、格蕾丝·皮纳特以及她们的哥哥阿得尔伯特·皮纳特,他是一个满了师的年轻补锅匠,生意正红火。还有小霍萨纳·迪尔金斯,他是一个刚刚满师的泥瓦匠。阿得尔伯特和霍萨纳已经对克莱藤内斯特拉和格雯德伦·福斯特献了好几个月的殷勤,两个女孩的父母察觉以后,心中暗喜。现在他们突然发觉喜不起来了。他们意识到经济状况的改变已经在他们的女儿和两个小工匠之间筑起了一道社会地位的屏障。两个女儿如今可以往高处走了——一定要往高处走。不错,一定要往高处走。她们不必嫁给级别比律师或者商人低的男人了;老爸和老妈操着心呢,决不能让她们下嫁。??
可是,这些念头和设想都藏在心里,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也没有给庆祝活动罩上阴影。摆到桌面上来的是志得意满的矜持和高傲,以及气度不凡的派头和从容的举止,让客人们发出由衷的赞叹,感到十分惊讶。人人都察觉了这一点,大家议论纷纷,但是没人能发现其中的秘密。这里面有非同寻常的神秘之处。有人随口说了两句,却没想到他们是歪打正着:??
“他们就像是发了横财似的。”??
一语中的,正是如此。??
多数母亲都会按照老规矩包办儿女的婚姻大事,她们会向女儿训话,讲一通莫测高深却又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这种训活往往事与愿违,只会把女儿训得泪水涟涟,引起她们内心的反感;如果这些母亲还要教训那些小工匠不要再打女儿的主意,就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这位母亲却与众不同。她很务实。她既没有教训那两个年轻人,也没有对其他人提及此事,只告诉了萨利一个人。萨利听完了表示理解,不光理解,还赞不绝口。他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能当面给这些货色挑毛病,这样不讲场合会伤了感情,坏了生意。你不用加钱,只消把货物的成色提上去,听其自然就行了。艾莱柯,这就叫聪明,实在聪明,绝顶聪明。你想要什么样的货色?选好了没有?”??
没有,她还没有选好。他们必须在市场上巡视一遍——他们就这么办了。他们首先把两个人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们是正在崛起的年轻律师布雷迪什和年轻牙医福尔顿。萨利一定要请他们来吃饭。然而不是马上就请;艾莱柯说,这事不急。留意这两个小伙子,等等看;如此重要的大事,要慢慢来才不会有闪失。??
事实证明这一次也很有先见之明;因为在三个星期之内,艾莱柯大发利市,她想像中的那十万块钱又变成了足色足两的四十万块。那天晚上,他们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破天荒地上了香按。也不是真有香按,而是运用了充分的想像力弄假成真了。这是萨利提议的,艾莱柯心一软就顺从了。两个人心底里都惴惴不安,羞愧难当,因为萨利是戒酒会的积极分子,参加葬礼时,总是系着一条围裙,连狗都不敢多瞧他一眼。他立场坚定,。洛守自己的主张。艾莱柯是基督教妇女戒酒会的会员,该会会员的坚定意志和嫉恶如仇的神圣信念她应有尽有。然而时过境迁,炫耀财富的心理开始挖墙角了。他们的生活再次证明了一条可悲的真理,这条真理已经在人世间反复证明过:尽管信念是抵御浮华堕落伤风败德的强大而崇高的力量,但是它的力量远不及贫穷。何况拥有了四十万块钱的财富呢!他们重新审议女儿的婚事。这一次牙医和律师已经名落孙山;他们的机遇已经丧失,退出了候选人之列,不够格了。他们讨论了猪肉批发商的儿子和镇上银行老板的儿子。可是和以往一样,他们最终的结论仍然是:再等等,再考虑考虑,走一步,看一步,力求万无一失。??
他们的运气又来了。密切
“再不用提心吊胆了,萨利——咱们已经有整整一百万了!”??
萨利感激涕零地说:??
“哦,艾莱柯,你是女人尖子,是我的心肝宝贝,咱们终于自由了,咱们财源滚滚,再也不用算计着过日子了。这一回该喝克利廓名酒了!”他拿出一品脱树叶子酒舍命陪君子,一边喝,一边说“真他妈的不便宜”,她的眼睛喜洋洋。水灵灵的,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温柔地指责他。??
他们把猪肉批发商的儿子和银行老板的儿子束之高阁,然后坐下来考虑州长和众议员的公子了。??
6??
如果继续跟踪福斯特家的虚财飞速增长的细枝末节,就有点儿乏味了。这一进程确实不可思议,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随便什么东西,艾莱柯都能点石成金,金光闪闪的财富越堆越高,直逼天穹。千百万的金钱流了进来,强大的财源仍然汹涌澎湃,巨大的流量还在不断增涨。五百万——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难道永无止境了吗???
两年的时光在一场前为壮观的狂热运动中匆匆度过,陶醉于其中的福斯特夫妇几乎没有留意时光流逝。他们如今拥有三亿块钱;在全国各大财团的董事会里,他们都有一席之地;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财富还在一百万一百万地往上摞,一次一百万,一次一千万,快得让他们刚刚能算清楚。那三亿翻了一番——又翻了一番——一番接着一番。??
已经有二十四亿了!??
慢慢地,他们的生意有点儿乱了。有必要把股票的账目清一清,理理头绪。这一点福斯特夫妇懂得,也感觉出来了。他们意识到这项工作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们也懂得,想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就要善始善终,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停顿。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十个钟头;可是,他们哪有整整十个钟头的空闲时间呢?萨利一天到晚忙着卖别针,卖糖,卖印花布,每日不变;艾莱柯一天到晚忙着做饭、刷碗、打扫屋子、叠被铺床,天天如此,没人帮她干家务,因为两个女儿都养精蓄锐等着跻身上流社会呢。福斯特夫妇知道有办法能腾出十个钟头来,这办法只有一个。可是夫妇俩人羞于启齿;都想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萨利开口了:??
“总要有人让步,那我就让吧。既然我说了——声音大一点儿你也别在意。”??
艾莱柯红了脸,不过她很感激丈夫。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就自甘堕落了。这堕落就是不守安息日不干活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十个钟头的时间。这不过是在堕落的道路上迈出的又一步。其他的堕落行为会接踵而来。巨额财富的诱惑是致命的,足以攻破修炼不深者的道德防线。??
他们放下窗帘,不守安息日的规矩了。经过艰苦细致的工作,他们把持有的股票清点一遍,逐一造册。这一长串鼎鼎大名真吓人啊!从铁路系统公司、汽船公司、标准石油公司、越洋电缆公司、稀声电报公司,如此等等的其他公司,直到克朗代克金矿、德比尔斯钻石矿、塔马尼贪财公司和邮*部的暧昧特权公司。??
二十四亿块钱,全都稳稳当当地投在绩优股上,财源茂盛,稳赚不赔。每年的收入是一亿二千万。艾莱柯轻松愉快地吐了一口长气说:??
“够了吧?”??
“够了,艾莱柯。”??
“那咱们怎么办呢?”??
“就此打住。”??
“洗手不干了?”??
“说得对。”??
“我同意。这件美事做完,咱们该好好休息休息,花钱享受了。”??
“太好了,艾莱柯!”??
“怎么样,亲爱的?”??
“这些收入咱们能花多少?”??
“全都能花。”??
看起来,她丈夫好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已经乐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旦发现了这个诀窍,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守安息日的老规矩了。每个周日的晨祷以后,他们整整一天都用来编排——编排花钱的门道。这种美妙的消费活动总是持续到午夜过后。每次花钱大赛时,艾莱柯都大大方方地拿出几百万,施舍给知名慈善机构和教会产业。萨利也出手阔绰,拿出同样数目的钱,花在一些项目上。一开始他还给这些项目分别冠以固定的名目。这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这些名目逐渐失去了鲜明的特色,最终淡化成“杂项类”,全都变成不清不白的名目了——这样做倒是安全。因为萨利已经开始瞎折腾了。安排这些数以百万计的巨款增加了家庭开支——买蜡烛的费用,这是一个严肃而极为棘手的问题。艾莱柯为这件事发过愁,很快就不再发愁了,因为发愁的根源已经不复存在。她也曾痛苦过,伤心过,害臊过;不过她保持了沉默,成了一个同谋。萨利开始偷蜡烛了,从商店往回偷。事情从来都是如此。巨额财富对穷惯了的人是一剂毒药,会连皮带骨吞噬他的良心。福斯特夫妇过穷日子的时候,交给他们多少蜡烛都能信得过。可是,如今他们——我们先不涉及这个问题。从偷蜡烛到偷苹果只有一步之遥:萨利开始偷苹果;后来是肥皂;再往后是枫糖、罐头、陶器。只要我们一开始走下坡路,越变越坏可真容易呀!??
与此同时,福斯特夫妇气吞山河的金融进程中又有了其他里程碑式的标志。那栋虚构的砖楼换成了一幢花岗岩造的有棋盘格子复式屋顶的建筑;后来,这幢房子也不见了,让位于一幢更加气派的住宅——如此等等。一幢又一幢建在虚空中的豪宅拔地而起,一幢比一幢更高,更宽敞,更精美,然后又一幢跟着一幢地无影无踪了。一直到后来这些大喜的日子,咱们的梦乡客已经住进了一座宫殿式的豪宅,这是一座山顶建筑,四周树木葱茏,宫殿俯瞰着山谷、河流以及云雾缭绕的层峦叠蟑——这都是私产,都归两位幻想者所有。宫殿里仆从如云,个个穿着制服,来自世界各大都市的名流权贵济济一堂,外宾内宾齐备。??
这座宫殿在很远的地方,远在天边,迎着东升的太阳,它遥不可及,恍如隔世。它建在罗得岛的新港,那里是上流社会的圣地,美国显贵们的禁脔。按照惯例,每逢安息日晨祷过后,他们在这所豪宅里消磨一部分时光,其他时间花在欧洲,或者花在优哉游哉的私人游艇上。每星期在湖滨镇寒酸的角落里捱过卑微乏味的六天以后,第七天就可以云游仙界——这已经成了他们的固定节目和习惯。??
在处处受到制约的现实生活中,他们仍然像往日那样——艰难度日、克勤克俭、小心翼翼、脚踏实地。他们一直对长老会的小教堂忠心耿耿,发自内心地为教会做事,全心全意地恪守神圣而严格的教规。可是在他们的虚幻生活中,他们却追随着幻想的诱惑,却不计较这幻想的性质和变化。艾莱柯的幻想还不算特别反复无常,而萨利的幻想却已经乱了套。艾莱柯在她的虚幻生活中,先是信主教派,因为这个教派的头面人物都有来头;然后改信高教派,这是因为那里的蜡烛点得多,场面比较讲究;自然,后来她又皈依罗马天主教会,因为他们有红衣主教,蜡烛点得更多。可是艾莱柯的这些花样在萨利看来没有一点意思。他的幻想生活是一幅热情奔放、永无止境的激动人心场面,这个千变万化的过程,保证了每一个场景都新鲜活泼、光彩照人,连宗教活动也是如此。他勤奋地参与宗教活动,像换衬衫似的变换花样。??
从福斯特夫妇交了财运的最初阶段起,他们就出手大方,随着财富逐渐增加,他们也更加慷慨。不久,他们简直是挥金如土了。艾莱柯每个周日都要建一到两所大学;医院;医院和一批小教堂。时不时地建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萨利不合时宜、不加考虑地开了一句玩笑,他说:“要不是天冷,她已经送走一船传教士,去点化冥顽不灵的中国人拿24K金的孔教换假冒的基督教了。”??
这句没良心的粗话伤透了艾莱柯的心,她哭着跑到一边去了。此情此景让萨利于心不忍,他非常痛苦,臊得直想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她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这更让他心如刀绞。居然没人让他自我反省——她本来可以劈头盖脑羞辱萨利一顿1她那宽宏大量的沉默当即报复了萨利,让他反躬自问,唤醒了他自己一连串丑恶的回忆。过去几年不尽财源滚滚来的生活他是如何度过的,这些场景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坐在那里一边反省,一边脸上发烧,羞愧难当。看看妻子的生活——多么美好,蓬勃向上;再看看他自己的生活——何等轻浮,充斥着庸俗的虚荣,何等自私,何等空虚,何等卑琐啊!再看看生活的取向——从来没有上进心,只有堕落,不断的堕落!??
他把妻子的生活历程和自己的生活历程做了一番比较,找出了自己和妻子的差距——于是他沉思起来——他呀!他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她建造第一座教堂的时候,他干吗去了?纠集了一帮玩腻了的百万富翁凑了一个牌局;在自己的宅子里头瞎折腾;一局输个千儿八百的不算,还傻呵呵地为争一个冤大头的美名沾沾自喜呢。她造第一所大学的时候,他干吗去了?他正和一个“相公”鬼混,作践自己呢;他还跟那些放浪形骸、除了钱以外一无所有的百万富翁为伍,干那些声色犬马的葡且勾当。她造第一间育婴堂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唉!她筹备那个高尚的女性纯洁会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啊,真是的!她和基督教妇女戒酒会、女性缉酒队的同仁们并肩战斗,扫荡那些害人的瓶瓶罐罐的时候,他干吗去了?他正一日三醉呢。当她捐造了一百座大教堂后,在教皇治下的罗马受到热烈欢迎,教皇向她颁授她当之无愧的金玫瑰勋章的时候,他又干吗去了?在蒙特卡罗抢银行呢!??
他停了下来。他实在想不下去了。其他的丑行劣迹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他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想说实话:要让这段见不得人的生活曝光,坦白承认;他再也不能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他要去对她讲清楚。??
他说到做到。他对她讲清楚了一切;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一哭三叹,乞求她的宽恕。艾莱柯极为震惊,在这场打击下几乎精神崩溃,不过他毕竟是她的亲人,她的主心骨,她心目中的守护神,是她一切的一切。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不能拒绝,于是他得到了她的宽恕。她觉得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她明白,他只能知错,但不会必改;然而,就算他如此道德败坏、腐朽堕落,难道他就不是她的亲人、她的心上人、她生死不渝崇拜的偶像了吗?她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后她就敞开自己那扇思念的心扉,放他进去了。??
7??
这件事过后不久的一天周日下午,当时他们正乘着梦中的游艇在夏日的海面上扬帆远航,斜倚在后甲板的天篷底下俯懒地享受。俩人默默无语,都在忙着想自己的心事。这些日子以来,这种沉默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最近更加常见。以往的亲密和至诚正在褪色。萨利那次交心种下了恶果;艾莱柯费了好大劲从脑海里驱走那可怕的记忆,可它就是不走。这种记忆的羞耻和苦涩污染了她温馨的幻想生活。如今她看得出来,她的丈夫(每到周日)就变成了一个放荡不羁、人见人烦的家伙。??
可是她呢——难道她自己就无可指责吗?唉,她自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她也有件事瞒着他,这是不忠实的行为,为此,她心事重重。她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把他蒙在鼓里。在强烈的诱惑下,她又做起了生意;她押上了他们全部的财产,一下子买进了这个国家所有的铁路、煤矿和钢铁企业,现在每逢安息日,她就心惊胆战,惟恐一不留神,泄漏片言只字,让他察觉。由于做了这件对不住丈夫的事,她又痛苦,又懊悔,不由得对丈夫怜悯有加。看到他躺在那儿,喝得醉醺醺、浑浑噩噩、从不疑心,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悔恨。他从不疑心——全心全意、可怜兮兮地信赖她,头上却高悬着一盆可能倾家荡产的祸水,这祸水就是她放的。??
“嗨——艾莱柯?”??
萨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下子惊醒了她。摆脱了这件烦心事,她非常高兴,就用往日那种甜蜜的嗓音答道:??
“什么事啊,亲爱的。”??
“你知道吗,艾莱柯,我觉得咱们犯了个错误——这可是你的错。我是说那件婚姻大事。”他坐了起来,肥肥的青蛙肚,慈眉善目,活像一尊铜佛;他的口气郑重起来了。“想想吧——五年多了。你还守着老规矩,一成不变:只要赚一笔,择婿的档次就提高一档。每到我琢磨着要举行婚礼的时候,你的眼光又高了,让我一回回地失望。我觉得你也太难伺候了。总有一天咱们得落个高不成低不就。头一次,咱们把牙医和律师甩了。也罢——甩得有道理。接着咱们甩了银行老板和猪肉批发商的儿子。这也由他去——甩得有道理。再往后,咱们又没看上众议员和州长家的公子——我承认这也没有什么不妥。接下来是参议员和合众国副总统的公子——做得很对,这种芝麻官做不长远。后来你就瞄上贵族了;我记得当时咱们家的油田终于见油了——对。咱们要在四百家大户里面蓖一遍,网罗一些门第显赫、出身不凡的世家贵胄,这些血统纯正的家族历经一百五十年,具备大家风范,一百年前就除去了祖先身上的咸鱼和老羊皮袄的气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一天苦工,两手清清爽爽。到时候了!该举行婚礼了吧?当然。可是不成,从欧洲来了两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你马上让煮了半熟的鸭子飞了。艾莱柯,这可太让人扫兴了!从那以后,又是长长的一队2你甩了两个二等男爵,换成两个男爵;甩了这两个男爵,又换成了两个子爵;子爵换成伯爵;伯爵换成侯爵;侯爵再换成公爵。艾莱柯,现在该兑现了吧!——这把牌你已经打到头了。你把四个公爵放在手里挑三拣四。他们的国籍各不相同;个个都美名远扬,血统纯正,谱系清楚;个个都破了产,背了一屁股债。他们要价不低,可咱们能出得起呀。好了,艾莱柯,别再拖了,别再犹豫不决了:把一副牌都摆开,让姑娘们自个儿挑吧!”??
在萨利对艾莱柯的婚姻战略大张挞伐的过程中,她一直面带温柔而沉稳的笑容。她的眼里闪出一丝快意的光芒,那似乎是得胜时流露出的欣慰的惊诧。她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说:??
“萨利,要不,咱们就找个——找个皇族吧?”??
真不得了哇!这可怜的人儿一下子昏了头,跌倒在船侧的龙骨板上,小腿被错架擦破了一层皮。有一阵儿,他两眼直冒金星,后来清醒了、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他那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向妻子倾诉着当年的那种赞美和爱意。??
“老天爷!”他热情洋溢地说,“艾莱柯,你真棒——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女人!你真是莫测高深,我服了。我一直以为有资格对你的规划指手划脚。就我!还指手划脚呢!假如我停住嘴想一想,就能明白你的锦囊妙计了。亲爱的心肝,我总是这么毛手毛脚,沉不住气——给我讲讲吧!”??
这位受了奉承、喜气洋洋的女人凑到他的耳边,悄悄说了一个王子的名字。听了这个名字,他屏住呼吸,乐得脸上放光。??
“天哪!”他说,“你抓得真准!他开了一家赌场,还管着一块墓地,一个主教和一座教堂——全都是他自己的产业。全都稳赚百分之五百。他的股无可挑剔,在欧洲都是数得着的金筹股产业。那块墓地——在全世界是优中选优的:除了自杀的,其他鬼谢绝入内;真的,再说,免费埋葬期已经截止,不再优惠了。那个公园地盘不大,不过也够用了:墓地里面有八百英亩,外面有四十二英亩。这是个君主国——这一点至关重要;至于地盘大小倒是无所谓。要光是贪图地盘的话,上撒哈拉大沙漠呀。”??
艾莱柯心潮澎湃,她高兴极了。她说:??
“你想想,萨利——这个家族从来没有跟欧洲皇亲国戚之外的人通过婚:咱们的外孙子可以登基了!”??
“千真万确,艾莱柯——还得手握权杖;外孙子拿着权杖随随便便,满不在乎,就像我拿着一把尺似的。艾莱柯,你抓得太准了。他已经攥在你手心里头了,是不是?跑不了吧?你没给他留活口吧?”??
“没留。你就等好消息吧。他不是一份债务,而是一笔资产。另外那个也一样。”??
“那一个是谁,艾莱柯?”??
“是西基斯蒙德一西格弗里德一劳恩费尔德一丁克尔斯皮尔一施瓦岑伯格一布鲁特沃斯特殿下,卡普雅默世袭大公。”??
“不可能!你是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她答道。??
他万分激动,兴高采烈地把她搂在怀里,说:??
“真是太神奇、太美妙了!这是三百六十四个古日耳曼诸侯国中历史最悠久、贵族味最浓的一个,也是俾斯麦取消割据后很少几个允许保留族产的王室之一。我知道那个庄园,我去过那儿。那儿有一个制绳作坊,一个蜡烛厂,还有一支军队。一支常备军。步兵骑兵都有。有三个兵,一匹马。艾莱柯,咱们漫长的等待旅途既有伤心,也有希望,上苍有眼,我现在真高兴。我又高兴,又感激你,亲爱的,这都是你的功劳。定下日子了吗?”??
“下个周日。”??
“太好了。咱们要把这两桩婚事按照最时兴的盛典规矩来办。要符合男方王室家族的身份。据我所知,对王室来说只有一种形式的婚姻是神圣的,也只有王室才配:那就是与民女联姻。”??
“干吗要这样叫呢,萨利?”??
“不知道。不管怎样,这是王室的作派,只有王室才配。”??
“那咱们就照章办事。而且——我还非要这样办不可。要结就按和民女联姻的排场办,不这样办就别结。”??
“一言为定!”萨利一边说,一边高兴得摩拳擦掌,“这在美国可是头一份啊。艾莱柯,这场婚礼非让新港那儿的人都得了红眼病不可。”??
他们又陷入沉默,幻想的翅膀飘然而起,飞向全球的各个角落,邀请所有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家人,并且白送他们路费。??
8??
这对夫妇过了三天腾云驾雾的日子。对周围的一切他们只有模模糊糊的意识,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就像罩在纱幕后面。他们沉溺于幻境之中,常常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回答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萨利卖蜜用秤称,卖糖用尺量,顾客要蜡烛,却给人家肥皂;艾莱柯把猫放到盆里洗,把牛奶倒在脏衣服上。大家莫名惊诧,嘁嘁喳喳地到处议论,“福斯特两口子这是怎么啦?”??
三天以后发生了大事情。事态出现了好的转机,连续二十四个小时,艾莱柯的想像世界迅速膨胀。上涨——上涨——继续上涨!超出了成本价。继续上涨——上涨——上涨!超出成本价五个点了——十个点——十五个点——二十个点!这笔巨额投机生意已经获得了二十个点的净利润,艾莱柯想像中的经纪人从想像中的远方声嘶力竭地喊叫:“抛吧!抛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抛掉!”??
她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透露给萨利,萨利也说,“抛吧!抛——可别大意,现在你就能财冠全球了!——抛!抛!”然而,她凭借钢铁意志继续长驱直入,她说,哪怕死在这上面,她也要攥着股,让它再涨五个点。??
这是一个致命的决策。就在第二天出现了历史性暴跌,创纪录的暴跌,灾难性的暴跌。华尔街赔掉了底,所有金筹股在五个小时之内下跌了九十五点,有人看见亿万富翁在包华利大道讨饭。艾莱柯仍然持股观望,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可是,终于来了一个她无力去接的电话,她想像中的经纪人出卖了她。这时——直到这个时候,她身上的巾帼气概才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女人的本来面目。她搂着丈夫的脖子哭诉:??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咱们是穷光蛋了!穷光蛋,我的命苦啊。婚礼庆典再也不能举行了。全都完了;现在咱们连个牙医都买不起了。”??
尖刻的责难涌到了萨利嘴边,他想说:“我求你抛,可是你——”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追悔莫及的艾莱柯那颗破碎的心上再捅一刀。他想到了一个比较高尚的念头,说:??
“艾莱柯,挺住,还没有全完呢。我叔叔的遗产你并没有拿一分一厘去投资,你投的是那笔钱无形的未来收益。咱们赔了的只是你用举世无双的金融头脑和眼力,凭借那笔未来收益获得的增值部分。打起精神来,抛开这些烦恼。咱们还有三万块钱没有动;可以想像,凭你已经具备的经验,在两年之内用那笔钱你能创造多少业绩!那两桩婚事吹不了;只是推迟了。”??
这些宽心话句句在理,艾莱柯听进去了,马上产生了电击一样的作用;她的眼泪止住了,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她眼里闪着光芒,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举手发誓,展望未来,她说:??
“现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话被一位客人打断了。来人是《萨加摩尔周报》的编辑兼老板。他碰巧到湖滨镇来探望即将走完人生旅途的祖母。除了这桩伤心的使命,他还想顺便办一件事,因此来造访福斯特夫妇。这对夫妇过去几年专注于其他事务,忘了付报钱。欠款一共是六块钱。这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定熟悉提尔伯里,知道他可能什么时候进棺材。当然了,他们不能这样问,因为那会触犯遗嘱,不过他们可以绕着圈子打听,希望能有结果。可是,这个计谋没有奏效。那位木头编辑根本不懂得人家正在跟他套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那位编辑说着说着,需要打个比方,就说:??
“老天爷,就像提尔伯里·福斯特那么难缠!——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话突如其来,把福斯特夫妇吓了一跳。编辑看见了,抱歉地说:??
“我敢说,这句话并无恶意。就是随便说说;是一句玩笑话,你们知道——没什么意思。你们跟这个人沾亲吗?”??
萨利压下心头追不及待的热望,极力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们——这个,我们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编辑松了口气,恢复了镇定。萨利又问了一句:“他——他——还好吧?”??
“他好?嘿,不瞒您说,他五年前就进了鬼门关了。”??
福斯特夫妇伤心得浑身发抖,不过他们自己的感觉倒像是高兴。萨利用一种无关痛痒的口气试探着问:??
“喔,是吗,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谁也免不了——富翁也难免一死。”??
编辑笑了。??
“这话要是包括提尔伯里,”他说,“他可担当不起。他身无分文;是全镇子人凑钱给他送的终。”??
福斯特夫妇像霜打似地呆坐了两分钟;泥塑木雕一般,浑身直冒凉气。后来,萨利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真的吗?您说的这是真事?”??
“嘿,那还用说!我是遗嘱执行者之一。他什么都没撇下,只有一架小推车留给我了。那车还没有轮子,没什么用处。不过总算是件东西吧,为了报答他,我给他凑了几句悼词,可又让别的稿子挤掉了。”??
福斯特夫妇没听进去,他们的心里堵得满满的,什么也装不下。他们低头坐着,除了心痛,全身没有别的感觉。??
过了一个钟头。他们还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客人早就走了,他们也没发觉。??
后来他们摇晃了一下,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相互盯着,如梦如痴,心神恍惚,接着又像小孩子似的颠三倒四说胡话。他们常常只说半句话,就不出声了,看来不是没意识到,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有时候他们从沉默中苏醒过来,闪过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们的脑袋里想过什么事;然后,他们带着无言的关怀,轻轻拉住彼此的手,表达相互的同情和支持,好像是说:“我就在你身旁,我不会撤下你,咱们一起承受;总会解脱出来,忘了这些,总有一块墓地可以安息;忍着吧,用不了多久了。”??
他们又活了两年,夜间受尽心灵的折磨,总是冥思苦想,沉浸在悔恨与悲伤的含混梦境里,一言不发。后来,他们俩人在同一天得到了解脱。??
临终之际,萨利万念俱灰的心头笼罩着的黑暗消散了一会儿,这时他说:??
“飞来的不义之财是圈套,对咱们没好处。火爆的日子没个长远的,为了这个,咱们把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都丢了——别人可别再跟我们学了。”??
他闭着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临终的寒意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意识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他喃喃地说:??
“金钱带给他痛苦,他却拿我们来报复,我们跟他无冤无仇啊。他遂了心愿:他老奸巨猾,说给我们只留三万块钱,他知道我们会想办法多赚点儿,这样一来就毁了我们的日子,伤了我们的心。他本来可以再多留点儿,多得让我们不打赚钱的主意,他这样做也不用多破费。心眼儿好一点儿的就会这么做;可他小肚鸡肠,不懂得发善心,不懂——”
05.案中案
1??
这故事是从弗吉尼亚乡下开的头,时间是年。一个家境贫寒的英俊小生和一位富家妙龄女子正在举行婚礼——这是一桩一见钟情、马上结合的婚姻,可姑娘的鳏夫爸爸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桩婚事。??
新郎傧雅各布·福勒年方二十六岁,他们这个老家族默默无闻,当初是为了给詹姆士国王①创收,被逼着从塞奇莫尔迁到美国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有的人是随口说说,其他人是因为真的相信。新娘十九岁,长得漂亮。她热情洋溢,好冲动,爱幻想,对自己保王*人的血统无比自豪,对年轻的丈夫倾心相爱。有这种禀性,她才敢触犯父颜,任凭父亲雷霆震怒和谆谆告诫,她只是洗耳恭听,却不为所动,没有得到父亲的祝福就离家出走;如此说来,爱情到底在她心中占据何等位置,也就不言自明了;她为此深感幸福和自豪。??
①英国历史上的詹姆士国王有詹姆士一世(—作为英格兰王在位)和詹姆士二世(—作为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王在位)。??
万万没想到,结婚后的第二天早上,新娘就伤了心。丈夫挣脱了她一往情深的爱抚,说:??
“坐下。我有话跟你说。我爱你。那是我求你父亲把你嫁给我以前的事。他不答应,我并不抱怨——这我能忍。不过,。他对你说起我的那些话,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听着——你不用说,他说的那些话,我全都一清二楚;这我都有真凭实据。其中他说到,从面相就能看到我骨头里去;说我靠不住,是个伪君子、胆小鬼,一个不懂怜悯和同情的蠢货,是“塞奇莫尔土产”、“白套袖胚子”,他就是这么叫的。无论换了谁,都会闯到他家,把他像条狗一样杀了。我想这样干,也考虑过,可是我又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丢他的人,碎他的心;一点一点慢慢地收拾他。怎么做这件事呢?通过整治你,他的心肝!我得和你结婚,然后——别着急。你日后就明白了。”??
从这时起,一连三个月,这位年轻的妻子尝够了丈夫发挥聪明才智、绞尽脑汁设计出来的羞辱、欺侮和痛苦,只差没受肉体折磨了。靠强烈的自尊心支撑着,她把所有的苦难深藏不露。丈夫还时不时问她:“你干吗不去你父亲那儿告诉他?”随后又发明出新招数来折磨她,折磨完了再问。她总是回答:“他永远别想从我嘴里知道。”并且拿他的出身来嘲弄他,说自己是一个奴才小子的合法奴隶,只能服从——不过也只到此为止,并不得寸进尺;只要高兴,他可以杀了她,可就是打不垮她,塞奇莫尔出身的人做不到这一点。到了三个月结束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我什么都试过了,只剩下一样东西还没试”——然后等着她答话。“那就试试吧,”她撇了撇嘴唇嘲弄他。??
那天晚上,他半夜里起来穿好衣服,对她说:??
“起来,穿上衣服!”??
像往常一样,她一句话不说,照办了。他带着她离家走了半里路,然后把她绑在大路旁的一棵树上;尽管她大喊大叫,极力挣扎,却无济干事。他塞住她的嘴,拿牛皮鞭子抽她的脸,放那些嗜血成性的大狗扑到她身上,把她的衣服撕得一丝不挂。他喝住那些狗,说:??
“会有人发现你——那些过路的行人。从现在起,约摸再过三个钟头,他们就能路过这儿,把这条新闻传出去——你听见了?别了。咱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走了。她悲悲切切地自言自语:??
“我怀着孩子哪——是他的呀!上帝保佑我生个男孩!”??
不久,农夫们救了她,自然而然也把这个消息传开了。居然有人动私刑的消息震动了乡间,可动刑的家伙却远走高飞了。年轻的妻子把自己反锁在父亲的家里,父亲也和她一起把自己反锁起来,从此不见外人。他的自尊心垮了,肝肠才断;他一天天耗干了,耗到最后,连女儿都为死神解救了他而感到欣慰。??
后来,她卖掉家产,不知去向。??
2??
年,一位年轻女子住在新英格兰偏僻村庄一所不惹眼的房子里;她孤零零地,身边只有一个约摸五岁的男孩。她万事不求人,离群索居,无亲无故。就算卖肉的、面包房师傅以及其他和她打过交道的人也只知道她姓斯蒂尔曼,她管那个男孩叫阿其。他们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只是说她好像有南方口音。那孩子没有伴儿,没人跟他玩,除了他妈妈,没人教他。她尽心尽力地教育孩子,对自己的成果感到欣慰——甚至稍稍有点自豪。有一天,阿其问:??
“妈妈,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吗?”??
“嗯,我没觉得不一样啊,怎么啦?”??
“有个孩子在这儿路过的时候,问我邮差来过没有,我说来过。她问我看见邮差多长时间了,我说,我根本就没见到邮差。她问,那我怎么知道他来过呢?我说,因为我在便道上闻出他的气味来了。她说我是个大傻瓜,还朝我扮鬼脸。她干吗要那样呢?”??
年轻女人的脸唰地白了,她自言自语:“这是胎里带来的,是那些嗜血犬留给他的本事啊!”她把孩子揽到怀里,动情地搂着他说:“上帝给我们指路了!”她激动得眼神狂乱,目光灼灼,呼吸急促。她自言自语:“疑团到底解开了;这孩子能在黑暗中做不可思议的事,多少次让我百思不解,如今全明白了。”??
她让孩子坐在他的小椅子上,说:??
“等着,乖孩子,我一会儿就回来,跟你说说那件事。”??
她去自己的房间,从梳妆台上拿了几件小物件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一把指甲挫放在床下的地板上;一把指甲刀放在衣橱底下;一把象牙小裁纸刀放在大衣柜下面。她转回来说:??
“好了!有几件小东西我忘记拿来了。”她告诉孩子都是什么东西,然后说:“乖孩子,快去给我拿来。”??
那孩子听话,飞跑去了,很快把那几件东西拿了回来。??
“乖孩子,难吗?”??
“妈妈,不难;你去过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又趁孩子不在时,到书架的下层取了几本书,依次翻开,用手擦过翻开的页面,看一下页码记在心里,然后把这几本书放回原处。她说:??
“阿其,你不在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事。你能发觉是什么事吗?”??
那孩子走到书架跟前,抽出动过的书,把书翻到碰过的那一页。??
母亲把他抱在膝上,说:??
“乖孩子,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我发觉你有一件事和别人不一样。你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能闻出别人闻不到的气味,你有嗜血犬的本领。这种本领很好,也有用,可是你一定要保密。如果人家发现了,就会说你是个怪孩子,别的孩子就会讨厌你,给你起绰号。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想不让别人看不起,不招别人嫉恨,就要和大家都一样。这是你生下来就有的特点,了不起,不错,我很高兴;可是,为了妈妈,你要保密,好吗?”??
孩子虽然不懂,还是答应了。??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母亲激动得心潮翻腾;形形色色的计划、方案和主意纷至沓来,每一条都离奇、阴险而又邪恶。不过,这些念头使她神采焕发,在她脸上映出残忍的光辉,泛起地狱之火暧昧的颜色。她处于狂热之中;坐卧不安,没有心思看书、缝补衣服;只有不停地走来走去才能让她稍稍放松一点儿。她用二十种方法来测试孩子的特异功能。她沉浸在往事之中,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他伤透了我父亲的心,这些年来我没日没夜地尝试,要一报还一报,都白费了。如今我有办法了——如今我有办法了。”??
夜幕降临,躁动的邪恶的念头仍然控制着她。她不停地测试;手持一支蜡烛,从阁楼到地下室,藏别针,藏缝衣针,藏顶针,藏线轴;藏到枕头和地毯下面,藏到墙缝里和煤箱里的煤块底下;然后让小家伙摸着黑去找;找到以后,她夸奖孩子,把他搂得喘不过气来,自己也享受着快乐和自豪的滋味。??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她说,“今后的日子有了保证,我能等,我要高高兴兴地等着。”她重新拣起了放弃多时的爱好,重操音乐、语言、素描、绘画,以及久违了的少女时代的赏心乐事。她又快乐起来,重新体味生活的情趣。年复一年,她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很知足。虽然不能说心满意足,倒也差不了许多。在孩子的心田里,善良的一面压过了其他方面。在她看来,这是他惟一的缺陷。不过,她认为孩子对她的挚爱和孝敬弥补了这个缺陷。‘他的仇恨不掩善良固然是好事;可是,他的仇恨能否像他的友善一样执着而持久,还是一个问题——这就不妙了。??
光阴似箭。阿其长成了一个相貌英俊、体格匀称、膂力过人的小伙子。他彬彬有礼,气质高雅,性情随和,和蔼可亲,虽然只有十六岁,他看上去要老成得多。一天晚上,母亲说有些非常要紧的事情要跟他谈,还说他这么大,该知道这些事情了;长到这么大,他的性格已经成型,足够稳定,能够完成一个她多年来经过深思熟虑而制定的果敢计划了。这时,她对儿子讲述了自己惨痛的经历,所有可怕的细节无一遗漏。那孩子听罢呆了半晌,说:??
“我明白了。咱们是南方人,以牙还牙是咱们的规矩和天性。我一定要找到他,杀了他。”??
“杀了他?不,死亡是赦免,是解脱;死亡是送人情。难道我还欠他的人情不成?你连一根头发也不能伤他。”??
那孩子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说:??
“您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您的愿望就是我乐意格守的天条。告诉我要做什么,我一定去做。”??
母亲的眼里显出满意的神情,她说:??
“你要去找到他。我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已经有十一年了;在这之前,我花了五年的时间、许多的金钱去打听,追寻。他在科罗拉多开石英矿,生意不错。他住在丹佛。他的名字叫雅各布·福勒。听着——这是从那个永生难忘的黑夜以来,我头一次提到他的姓名。想一想!要不是我避免让你蒙受耻辱,给你取了一个清白的名字,你就会姓这个姓的。你要把他从那里赶走,折磨他一通,再赶他走;再折磨,再赶;再折磨;再赶;心别软,手也别软;毁了他的生活,让他在莫名的恐怖气氛中度日,让他精疲力竭,叫苦不迭,逼得他只求一死,情愿自裁。你要把他变成又一个流离失所的犹大。他会觉得天无宁日,心无宁日,寝不安枕。你要逼着他,缠住他,摧残他,让他肝肠寸断,就像他对我父亲和我做的事情一样。??
“我一定遵命,母亲。”??
“我相信,孩子。所有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所需的东西也都打点好了。这是一张信用证,你尽管去花,钱有的是。有时候你得乔装改扮。这些物件,还有其他给你提供便利的东西,我也都准备好了。”她从打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方,上面全都打好了如下内容:??
悬赏元??
据信在东部某州被通缉的某男正在此处逗留。年,此人把年轻的妻子绑在大路旁的树上,用牛皮鞭抽打其面部,且纵狗撕扯其衣裳,使之全身赤裸。随后,此人弃妻逃往他乡。她的一个血亲十七年来一直追寻此人。联系
“等你找到了他,掌握了他的行踪以后,就趁夜晚把一张悬赏启事贴到他住的房子外面,再把另一张贴到邮局或其他显眼的场所。这一定会引起街谈巷议。开始,你一定要给他几天时间,逼他按相近的价钱变卖财产。咱们要逐渐毁了他,只是要一步步地来;咱们不能一下子让他变成赤贫,那会使他心灰意懒,有损健康,也许会弄死他。”??
她又从抽屉里取出三四张一模一样的打印信件,念了起来:??
18某某年某月某日??
致雅各布·福勒:??
你尚余某某天处理你的事务。此期限到某月某日上午某时为止;在此期限内,你将不会受到干扰,逾期则必须迁移。假如在上述期限后仍居此地,我将到处张贴启事,再次历数你的罪行,再加上时间、地点、以及包括你在内的有关者姓名。不要担心你的肢体会受到伤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此事。你把苦难加于一位老人身上;毁了他的生活,伤害了他的心灵。他遭受过的,你也不能幸免。??
“你不要加任何签名。要让他在得知悬赏启事以前收到这封通牒——赶在他早上起床之前——免得他乱了方寸,不带一分钱就溜走。”??
“我一定记着。”??
“这封信你只在开始时用得着——可能用一次就够了。以后,当你确信他要从一个地方逃走时,让他收到一封只有这几个字的通牒就可以了:??
迁走。你还有某某天。??
“他会照办。一定会。”??
3??
给母亲的信件摘录:??
丹佛,年4月3日??
我和雅各布·福勒在同一家旅馆里住了好几天了。我掌握了他的行踪。哪怕他藏身万军阵中,我也能找到他。我经常凑近他,听他谈话。他拥有一座富矿,从中获得可观的收益;可是他并不富有。他学习矿业知识的方法对头——是为挣薪水干出来的。他性格开朗,虽然已有四十三岁,可是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看上去年轻得多——也就是三十六七岁吧。他没有再结婚,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他混得不错,讨人喜欢,有人缘,交游很广。连我都觉得被他吸引了——生父的血正在我体内召唤。自然规律是何等的盲目专横、不近情理——事实上,多数自然规律都是如此!我的使命如今越来越艰难了——您察觉了吗?您能理解我吗?能容许我有这种情绪吗?复仇的火焰已经转弱,比我愿承认的还微弱得多。不过,我将继续执行我的使命。我虽然不再有热情,毕竟还有责任,我不会宽恕他。??
当我想到他犯下了那样可恨的罪恶,却又是惟一没有因此遭受苦难的人,我就压抑不住心头的熊熊怒火,这种感情帮助了我。那极罪行的教训使他的性格有了明显的改变,他从这种改变中得到了乐趣。他是罪人,却无忧无虑;您是无辜的,却要忍辱负重。不过,请放心——他会自食其果的。??
西尔沃·古其,5月19日??
4月3号午夜,我张贴了第一号启事;一个小时以后,我把第二号通牒从他房间的门缝底下塞了进去,限令他在14日夜里11点50分之前离开丹佛。??
不知是哪个夜猫子记者揭走了我的启事,然后满城搜寻发现了另外一张,也把它揭走了。这样,按他们的行话说,他掌握了一条“独家新闻”——也就是说,他到手了一条有价值的消息,别的报馆却得不到。于是,早上他的报馆——是城里的一家大报——就在社评版的显著位置刊出了启事,跟着还配发了一整栏义愤填膺的文章,文章末尾称,这家报纸要在我们的赏金之外,再悬赏一千元!在有生意经可念的时候,这里的报馆都知道如何仗义执十??
吃早餐的时候,我坐在常坐的座位上——我选中这个座位是因为从这里能看清爸爸福勒的面孔,而且距离近得可以听到他那张桌子上的谈话。餐厅里的人有七十五到一百来人,人人都在谈论那条新闻,大家说他们希望追寻者能找到那个歹徒,把害群之马从城里清除出去——不管是用文,还是动武,怎么都行。??
福勒进门时,一只手里拿着折起来的通牒,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份报纸;这时,我真有点不忍心看他。他的开朗已经荡然无存,看上去老了许多;形容憔悴,面如死灰。后来——想一想他都听到人们说些什么!妈妈,他听着自己那些不会察言观色的朋友引经据典,把有关恶魔撒旦的称号和特点用来描述他本人。更有甚者,他还得对这些正义之声点头称是,随声附和。这些赞同的话出自他的口中,格外苦涩。他当然瞒不过我;很明显,他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光嚼不咽。后来一个男人说:??
“很可能那个受害者的亲属就在这个房间里,听全城对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看法如何呢。但愿如此。”??
啊,我的天,这时候福勒畏畏缩缩的样子真是可怜!他心惊胆战地扫视着四周,再也呆不下去,起身走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放出风来,说他已经在墨西哥买下了一座矿山,他打算出售这儿的产业,尽快到墨西哥去,亲自照管那里的产业。他老谋深算,声称这里的产业要价四万——四分之一付现款,其余的要坚挺的证券;不过,由于他为购买新产业急等用钱,只要付现款,他就以优惠价出手。他只卖三万块。然后,您猜他怎么做?他要美元现钞,拿钱的时候,他说墨西哥的卖主是新英格兰地方的人,脾气很怪,只肯收美元,不要黄金和汇票。大家觉得这事可疑,因为拿汇票在纽约可以很方便地兑成美元。也有人议论过这件蹊跷事,不过只议论了一天;在丹佛,什么话题都别想过夜。??
我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他的动向。那笔生意一成交,钱一过手——这是11号的事情——我就开始紧紧盯住福勒的行踪,寸步不离。当晚——不,是12号,因为当时已经是午夜刚过一点儿——我跟踪他,直到他进了房间。我们住的房间在同一座旅馆,只隔四扇门。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了我的那套满是泥污的工作服行头,把脸抹得黑黑的,半掩着门,手里拿着一个装零钱的小旅行包,摸黑在房间里坐着。因为我猜测那鸟儿就要展翅高飞了。过了半个钟头,一个老妇人手提旅行包从门前走过,我嗅出了熟悉的气味:那是福勒。我提起自己的旅行包跟了出去。他从旁门离开了旅馆,拐到一条僻静的街道,在蒙蒙细雨和浓浓夜色中走过三个路口,上了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不用说,那马车是打过招呼要等他的。我不请自来,在马车后面的行李平板车上占了一个座位,车立刻驶走了。我们走了十英里,马车停在一个小站下客。福勒钻出马车,在带这雨篷的候车亭坐了下来,坐得尽量远离亮光。我也进了候车亭,盯着售票处。福勒没买票,我也不去买票。一会儿,火车进站了,他登上了一节车厢,我从另一头上了同一节车厢,顺着过道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当他向列车员买票,说了要去的站名,我趁着列车员找钱的时候,赶紧换了相隔几排的座位。列车员走了过来,我掏钱买了和福勒去同一站的车票,这个车站在西边一百英里以外。??
从这时起,他领着我兜了一个星期。他,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大方向总是往西。只不过从第二天起他就不再伪装老太太了,而是打扮成像我这样的苦力,粘上了浓密的络腮胡子。他伪装得天衣无缝,扮演这样的角色也用不着动脑筋,因为他当年为糊口就干过这一行。他最亲密的朋友也难以识破他。最后,他在蒙大拿一个偏远的靠山的屯子落了脚。他住在一座简陋的小房子里,白天出外打探,一去就是一整天,离人远远的。我住在一处矿工组屋里,这地方糟透了:床铺、吃的、下流话,样样都糟透了。??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四个星期,这期间我只见过他一面;不过每天夜里我都追寻他的踪迹,做上标记。他刚在小房子住下来,我就去五十英里外的镇子,给我在丹佛住过的旅馆发电报,要他们保管我的行李,需要时再寄给我。我在这里什么也用不着,只需要换洗的军队式衬衣,这些我已随身带来了。??
西尔沃·古其,6月12日??
我想,丹佛的场面在这里根本无法重演。屯子里的男人我差不多都认识,可他们从未提到过这件事,起码我没有听到过。不用说,福勒在这种环境里感到平安无事。他在山上远离大路的地方定了一处开采点;那里前景不错,他工作很勤奋二啊,可是他真变了一个人!他从来不笑,闷声不响,不跟任何人交往——仅仅两个月以前,他还是个好交游、性格开朗的人呢。近来,我看到他有几次路过这里,——垂头丧气,脚步拖拖沓沓,形单影只。他自称是戴维·威尔逊。??
我敢担保,只要我们不去惊扰,他就会留在这儿。既然你坚持,我就再去驱赶他,不过,我觉得他已经够苦闷的了。我要先回丹佛去,稍稍修整一段时间,吃几顿好饭,睡几个好觉;然后把我的行装带来,通知可怜的威尔逊爸爸挪挪地方。??
丹佛,6月19日??
这里的人怀念他。他们都希望他在墨西哥生意兴隆,这些话不只是在口头上讲讲,而是发自内心的。这里的情形你可以想见。我在这儿虚度了太多的光阴,这我承认。可是,您如果能设身处地,就会原谅我的。好了,我知道您会说什么,您说得对;如果我设身处地,假如我的心底埋藏着像你一样惨痛的记忆——??
我明天就坐夜车回去。??
丹佛,6月20日??
母亲,愿上帝宽恕我们:咱们追踪的人不对!我整夜都没有合眼。现在已是拂晓,我正在等早晨的火车——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捱时间,真难熬呀!??
这个雅各布·福勒是那个罪人的堂弟。咱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干了伤天害理的勾当以后,他哪会再用原来的名字呢?咱们真傻。丹佛的这位福勒比那一个小四岁;他是年单身一人来到丹佛的,也就是您结婚的前一年,当时年方二十一岁;能证明这一点的文件应有尽有。昨天夜里,我和他的一个密友谈过,这人从他刚来此地时就认识他。我没说什么,不过,几天以后,我要让他再回这个城市来,他在矿山上损失的金钱应该得到补偿。这里还将举办一个宴会和一场火炬游行,除了我谁也用不着花这笔钱。你是不是要把这叫做“浪费感情”?你想,我还是个孩子;我可以与众不同。慢慢地,我就不再是孩子了。??
西尔沃·古其,7月3日??
母亲,他已经走了!走了,去向不明。我回来的时候,他的踪迹已经消失,嗅不出来了。今天我第一次没有上床睡觉。假如我不再是一个孩子,该有多好;那样,面对打击我就能坚强一点儿了。大家都说他往西去了。我是今天夜里动身的,先坐了三四个小时的马车,后来乘上了火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可我非走不可。呆在一个地方不动简直是折磨我。??
他自然又用了一个新名字,又换了一套伪装。这意味着为了找他我也许要走遍天涯海角。说实话,这正是我想做的事。母亲,您明白吗?如今我自己反倒是流离失所的犹大了。真是作茧自缚!这样的下场我们本来是给另一个人安排的。??
想一想这到底有多么难呢!就算我想发通缉启事,通缉对象却已经没有了;就算我要通缉,也惊动不了他。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想得我头昏脑胀。“新近在墨西哥购进矿山并在丹佛售出一处产业的先生如能将他的地址告知——”(告知谁呢,母亲!)“我们将向他解释:一切纯属误会;我们将请求他原谅,并以某种方式赔偿他所受到的损失。”您看,他会以为这是一个陷阱。当然了,谁都会这样想。假如我说,“目前已知被通缉者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其人曾经用过同一姓名,后来出于某种原因弃其名而不用。”这会有反应吗?只是这样做会让丹佛人如梦初醒,说一声“啊哈!”他们会记起那笔令人生疑的美元现金交易,说,“假如他果真不是那个人,干吗要跑呢?——是心虚了吧!”如果我找不到他,他就会在一个本来没有染上污点的地方被弄得臭名远扬。您比我更有头脑,帮帮我吧。??
旧金山,年6月28日??
您已经知道,我怎样把科罗拉多到太平洋沿岸的各州搜寻了一遍,有一次我差一点点就追上他了。说起来,我还有一次和他失之交臂。这就是昨天在这儿发生的事情。我在大街上嗅到了他刚刚留下的踪迹,顺着这踪迹跑到了一家低档旅馆。这是一个得不偿失的错误,连狗都不会这样干的。不过我毕竟不完全像狗,在激动的时候会做和人一模一样的蠢事。他曾经在那个旅馆里住了十天;如今我了解得差不多了:在过去的六到八个月里,他从不在一处久留,而是不停地迁徙。我能理解这种心情!我也知道这种生活的感觉。他还用着九个月前我差点儿追上他时用的那个名字——“詹姆士·沃克”;他从西尔沃·古其出逃以后就用这个名字。他胸无城府,并没有取花哨假名字的嗜好。透过并不刻意的伪装,我很容易就认出了他的笔迹。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汉子,并不善于弄虚作假。??
人家说他刚走,出门了;没有留下联系地址,也没说要到哪儿去。人家要他留下联系地址的时候,看来他有点儿惊慌失措。他随身没带什么像样的行李,只有一个廉价旅行箱;提着箱子步行离开了旅馆——“是个挺节省的老头儿,也不大恋家。”“老头儿!”我想如今他是老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只在旅馆呆了一小会儿。我循着他的踪迹紧追,一直追到码头。母亲,他乘坐的那艘汽船冒出的黑烟才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假如一开始我走对了方向的话,就能节省半个钟头了。如果我搭乘一艘快艇,还有可能赶上那艘汽船。那般汽船是开往墨尔本的。??
加利福尼亚希望谷年10月3日??
您抱怨得有理。“一封信管一年”是太少了;我当然承认这一点。不过,要是一个人除了倒霉无事可写的时候,他怎么能写得出来呢?没人能写得出来;我真为此伤心。我曾经跟您说过——如今想起来好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在墨尔本没有找到他,以后几个月里走遍了整个澳大利亚,终归徒劳无功。??
后来,我跟踪他到了印度,在孟买差一点碰上他;又跟踪他到了印度各地——巴罗达,拉瓦尔品第,勒克瑙,拉合尔,坎普尔,阿拉哈巴德,加尔各答,马德拉斯——唤,到处都去了;周复一周,月复一月,风尘仆仆,汗流泱背——差不多总能发现他的踪迹,有时候眼看就能追上,却从来没有追上过他。后来到了锡兰,又到了——先不去管它;以后我慢慢都会写给您的。??
我跟着他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亚,去了墨西哥,再回到加利福尼亚。从那时起,我跟踪他跑遍了全加州,从元旦一直跑到一个月以前。我差不多敢肯定他在离希望谷不远的地方。我跟踪他到过距这里三十英里的一个海角,可是又失掉了线索;我想是有人用马车把他接走了。??
如今我正在休息——在多年追踪仍然失掉了线索以后放松一下。母亲,我累得要死,精神萎靡不振,有时畏难起来,几乎丧失希望。不过;这个小屯子里的矿工倒都是些好小伙子,长期以来,我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乐天性格催人振奋,让人忘记烦恼。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一个月,同屋是一个名叫萨姆·希里尔的小伙子,他约摸二十五岁,是他妈妈的独生子——这点和我一样;他爱母心切,每星期都给她写信——这点和我不太一样。他生性腼腆,在智力方面——怎么说呢,他不是个有独立见解的人;不过这无关紧要,他很有人缘,人品不错,和他聊天、交朋友,是一件令人满足而又轻松惬意的事情。我多么想“詹姆士·沃克”也能和他聊聊。他当初有那么多朋友;又喜欢交游。这使我想起最后一次看到他时的那副样子。多么可怜的场面2这场面一次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就在那样的时刻,我竞然还在凭借道义的力量,接二连三地驱赶他,多么可悲呀!??
希里尔的心肠比我好,我想,他的心肠比这儿的所有人都好,因为他是这个屯子里的害群之马弗林特·布克纳惟一的朋友,也是弗林特惟一与之交谈而且允许与他交谈的人。他说,他知道弗林特的来历,正是弗林特自己的不幸才使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人们应该尽量善待他。如今只有一个非常开阔的胸怀才能容得下弗林特·布克纳这样的人,我听外头所有的人谈起希里尔时都这样说。我想,这句话会让您了解萨姆的为人,比我唠唠叨叨的描述半天更能说明问题。有一次我们聊天时,他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弗林特和我对心思,他会把满肚子苦水倒给我——我猜,如果他不经常倒一倒苦水,就会发作。在这儿的男人里面,阿其·斯蒂尔曼愁事最多——看起来特别老相。他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唉,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他不知道什么是好运气——也从来没碰上过好运气;还总是说他恨不得下另外那个地狱,他在这个地狱里呆烦了。”??
4??
只要有女士在场,真正的绅士绝口不谈事情的真相。??
这是十月上旬一个清新宜人的早晨。丁香花和金链花沐浴着秋日的艳阳,灼灼其华,在半空中显露出它们鲜丽夺目的容颜,这是慷慨的大自然为那些没有翅膀的野生生灵架起的一座仙桥。这些生灵在树梢结巢,常在那里聚首。顺着一望无际、布满蓁莽的斜坡,落叶松和石榴树像燃烧着的紫色和蓝色的烈焰;落英缤纷,升腾起醉人的芳香,让人目眩神迷。在虚空深处,一根孤寂的食管①安睡在静止的一侧;主宰四野的是沉寂、宁静与和平之神。??
①引自斯普林菲尔德《共和*人》年4月12日一期。——原注??
致《共和*人》编辑:??
贵城的一位公民向我询问有关“食管”的问题,我希望能通过您来给予答复。这样做是想让这答复广为人知,给我留下一点儿爬格子的时间,就同一问题我已经回答过许多次,把我应有的休假时间占用了不少。??
我新近发表了一个短篇,正是在这个短篇中我用了“食管”一词。平心而论,我是希望什么人为这个词绞绞脑汁——说实话,这正是我的用意所在——没想到收效超出了我的预料。“食管”受到了心里有鬼和天真无邪这两方人士的共同
亲爱的先生,我刚刚读了您的新作《案中案》的第一部分,我非常喜欢这篇作品。在《哈泼氏》杂志一月号第页第四段,这篇小说写到:“在虚空深处,一根孤寂的食管安睡在静止的一侧;主宰四野的是沉寂、宁静与和平之神。”这里有一个词我难以理解,就是“食管”。我手头仅有的工具书〈标准辞典〉没能给出这个词的解释。如蒙在百忙之中拨冗澄清此词的含义,我将感到高兴,因为我认为这一段写得很美,动人心弦。您也许觉得这个要求愚不可及,那就请体谅一下我蛰居吕宋岛北部,书笥匠乏的苦衷吧。??
你真诚的读者??
菲律宾南伊罗戈省圣克鲁兹??
年2月13日??
您注意到了没有?这段话仅有这一个词让他感到费解,说明原来迷惑读者的意图在这一段中被包装得天衣无缝。我原想让这段话读起来貌似真实,现在看来已经奏效了。我还想让这一段感情充沛,动人心弦;瞧,您自己也能看得出来,这段文章确实引起了这位公职人员的共鸣。啊,假如当初剔除了这个故弄玄虚的字眼,我定能大获全胜,无往不胜!这段文字就会水乳交融地渗入每位读者的感性世界,而不会留下任何猜疑。??
另外一封信是新英格兰一所大学的一位教授写来的。这封信里有一句我忍不住要删去的俗话,好在他不在神学系任教,所以倒也无伤大雅。亲爱的克莱门斯先生:??
“在虚空深处,一根孤寂的食管安睡在静止的一侧。”??
我平素不大看期刊上的文学作品,不过,我刚刚在这份过期杂志上拜读了您的大作《案中案》,不胜愉悦,获益匪浅。??
可是,这个“食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食管我自己倒也长着一条,可是它既不安睡在空中,也不安睡在其他地方。我的职业是和文字打交道,所以,一看到“食管”这个词,我就兴味盎然。不过,正如我青年时代的一位友人所说,如果我能把这个词解读出来,“就会和始作俑者一道被千夫所指。”到底是您开了个玩笑,还是我才疏学浅呢???
如果仅限于你我之间谈论的话,我对耍弄了这位先生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出于自尊我不能明说。我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是一个玩笑——这也是此刻我对斯普林菲尔德的读者要讲的话。我告诉他细细读一读整个段落,就会发现其中每个细节都谈不上有什么意义。我建议斯普林菲尔德的读者也这样看。??
我已经做了交待。我表示歉意——部分的歉意。目前我不打算再这样做了。请不要再向我提问;让那根食管休息休息——就在原来那个静止的一侧休息吧。??
马克·吐温??
纽约,年4月10日??
(编辑部文章)??
一月和二月在《哈泼氏》杂志上连载的《案中案》是诙谐派侦探小说的精品。由于手法圆熟,强烈的戏剧性因素深藏其中,令人难以觉察奥妙所在。不过,在本刊二月号上第一次出现误解之后,就不应该继续以讹传讹了。最能完整体现克莱门斯先生令人赞叹的技巧,并体现了读者们粗心大意的那个段落如下:??
“这是十月上旬一个清新宜人的早晨。丁香花和金锭花沐浴着秋日的艳阳,灼灼其华,在半空中显露出它们鲜丽夺目的容颜,这是慷慨的大自然为那些没有翅膀的野生生灵架起了一座仙桥。这些生灵在树梢结巢,常在那里聚首。顺着一望无际、布满蓁莽的斜坡,落叶松和石榴树像燃烧着的紫色和蓝色的烈焰;落英缤纷,升腾起醉人的芳香气息,让人目眩神迷。在虚空深处,一根孤寂的食管安睡在静止的一侧;主宰四野的是沉寂、宁静与和平之神。”??
马克·吐温的玩笑收到预期效果,不禁使人想到他写的那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洞穴男子的故事,他对那个人物的描写极为严谨。先是描绘景色,那荒凉寂寥的景色以及所有的场面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后,作品刻画了人物的超凡气概,不经意地提到他右手的拇指搁在鼻侧的动作;接着,作者又描写主人公的右手五指依次伸开,表现了他风度高雅和仪表堂堂;偶尔还提及他的左手大拇指触及右手小指的动作——如此等等。联系到他以前在一份当年的杰出刊物《银河》上发表的文章,马克称从来没有人识破过那个玩笑,这种说法能说是明智之举吗?如果我们记得不错的话,这个令人惊诧的陈年玩笑的根子应该到马克曾经呆过的内华达去找,他在那儿做过报纸编辑。毫无疑问,马克·吐温的跳蛙就比其他的青蛙身子沉了不少。??
时间是年,地点是希望谷一个远离埃斯梅拉达地区的银矿屯子。这是个偏僻的去处,山高水远,开发的时间不长;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把它看做开矿发财的地方——这财到底发得成还是发不成,只消一年到两年便可见分晓。说到居民,这屯子里有大约二百个矿工,一个白人女子和她的孩子,几个开洗衣房的华人,五个印地安女人,十来个漂泊四方的印地安男人,他们穿着兔子皮袍子,旧皮帽子和罐头盒做的项圈。这里没有磨坊,没有教堂,也看不到报纸。两年前才有了这屯子;迄今这里还没有过什么重大发现,外界对这里的地名和地点一无所知。??
山谷两侧群山壁立,有三千英尺高,在狭窄的谷底七零八落的小木头房子转着困排成一字长蛇阵,一天里,只有中午时分阳光才来草草地光顾一下。这屯子有两英里长;一座座小木屋彼此拉开距离。酒店是这屯子里惟一有点“模样”的房子,也可以说是惟一的房子。它居于屯子中心,是居民们夜间消遣的去处。他们在这里喝酒,玩纸牌和多米诺骨牌,也玩台球。那张台球桌伤痕累累,横七竖八地贴满了橡皮膏;有几根缺皮裹头的球杆;几个刀削的球一滚起来就发出喀啦啦的响声。这些球从来不一点点慢慢地滚,而是忽地一下停下来,就坐在那儿不动弹了。还有残缺不全的一方计分用的白粉板,当中还凸出一块硬石头、一局能赢六分的人可以从柜台上白拿一杯酒喝。??
弗林特·布克纳的小木屋是屯子南头的最后一幢;他采矿的地盘却在北面,在屯子的另一头,比屯子北头的最后一幢木屋还远一点儿。他脾气乖戾,不好交往,也没有朋友。那些想跟他套近乎的人碰了钉子以后,都掉头而去。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有人说萨姆·希里尔知道,可别人不相信。人们问希里尔,他也摇头,说不大清楚。弗林特身边有一个十六七岁的英国小伙子,脾气温顺,弗林特无论人前人后都像凶神恶煞般地对待他。人们自然而然地想从这小伙子身上套点情况,却没有得手。这个名叫菲特洛克·琼斯的小伙子说,弗林特有一次在找矿时收留了他,因为他在美国举目无亲,所以还不如留下来给布克纳卖苦力挣点薪水,这薪水就是咸肉和豆子。除了这些,他就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如今菲特洛克已经当了一个月的奴仆,弗林特·布克纳对他的欺凌和羞辱正在蚕食着他柔弱的心田里一点点剩余的勇气。这种伤害使他苦不堪言。如果这种苦难再深重一些,超出一个男人所能承受的极限,或许这人会突然爆发,用言语或者行动来求得解脱。好心肠的人们想帮助菲特洛克脱离苦海,他们想方设法让他离开布克纳;可是,这男孩子听到这种想法吓得心惊胆战,说他“不干”。帕特·利雷劝他说:??
“你离开那个混账东西到我这儿来,别怕。我来照看你。”??
那男孩眼含热泪千恩万谢,却战战兢兢地说他“不能冒险”;他说弗林特在夜里什么时候会抓住他,然后——“啊,利雷先生,一想我就心慌。”??
别人也说:“从他那儿逃走,我们接应你。哪天趁黑夜逃到海边去。”可是,所有的建议都没有生效;他说弗林特哪怕只是为了出口恶气,也会追上他,把他抓回去。??
人们百思不解。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那男孩继续挨着昔日子。假如大家知道他怎样支配自己的工余时间,就很有可能理解他了。他睡在离弗林特住处不远的一座小木屋里,每天夜里,他强忍被侮辱和伤害的感情,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杀了弗林特。布克纳又不被人发觉。这是他生活中的惟一乐趣;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只盼望这几个小时赶快来临,然后愉快地度过。??
他想到了用毒药。不行——这不是稳妥的办法;一审问就能查出是在哪儿下的毒以及谁下的毒。他想到半夜里在弗林特回家的路上,挑一个僻静的地方从背后开枪——弗林特总是在这个时候回家。不行——有人会听见枪声,逮住他。他想等弗林特熟睡时动刀。不行——也许一刺不中要害,反倒被弗林特擒住。他琢磨了一百种不同的方法,没有一种可行;因为在这些方法里,即使是最隐秘的方法也有致命的缺陷,使得他要冒风险,有可能被发觉。这些方法全都不能用。??
不过,他有耐性,有足够的耐性。他暗自说,不用着急。他不会离开弗林特,离开时就要留下他的尸首。不用着急——会找到出路的。办法总会有,他要忍着屈辱、忍着痛苦、忍着不幸,一直到想出办法来。是的,总有一种没有痕迹、谋杀者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留的办法——不用着急——他会找到出路的,那时——啊,那时的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到那个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谦恭温顺的名声,别人也绝不会从他口中听到对自己压迫者的一句怨言。??
就在上述十月那个早晨的两天以前,弗林特和菲特洛克一起把买的一些东西搬回自己的木屋去。他们把一箱蜡烛放在屋角,把一铁罐炸药放在蜡烛箱子上,一小桶炸药放在了弗林特的床铺底下,还有一大盘导火索,他们挂在了一个木桩子上。菲特洛克推测弗林特探矿已经告一段落,就要开始爆破了。他曾经见过爆破,明白爆破的程序,但是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他的推测确实不错,爆破的时间到了。俩人一早抬起导火索、钢钎和炸药来到了矿井。矿井已经有八英尺深,他们用一架短梯子爬进爬出。他们下了井,菲特洛克按照弗林特的吩咐握住钢钎,不过弗林特并没有告诉他握钢钎的正确姿势。弗林特抡起大锤。不出所料,大锤落下时,菲特洛克握住的钢钎震飞了。??
“你这个狗娘养的,连个钢钎都不知道怎么拿啦?拣起来!握直了!快握住。该死——你!非训你不可!”??
一小时后,炮眼打好了。??
“来,装药。”??
那男孩开始往炮眼里倒炸药。??
“白痴!”??
弗林特一拳狠狠打在男孩的下巴上,把他打倒在地。??
“站起来!别在那儿假装哭哭啼啼的。看着,先栽药捻。然后再倒炸药。慢点儿,慢点儿!你是不是想把炮眼都填上啊?没本事的笨蛋!软骨头!我——填一点泥!填点儿碎石!捣实!慢着,慢着!废物!快滚开!”他拿起工具,一边自己动手把炸药捣实,一边凶神恶煞般不停地数黄道黑。后来,他点着了导火索,一爬出矿井,跑出五十码开外,菲特洛克跟在后头。他们等了几分钟,随着滚雷般的爆炸声,石块夹着滚滚浓烟飞上了半空,又像雨点般地落了下来。过后,现场又恢复了平静。??
“让上帝把你填了炮眼才好呢!”主子说。??
他们下到井底,清理干净,再打另外一个炮眼,再装炸药。??
“瞧瞧!你到底想浪费多少药捻哪?你不会算要用多长的药捻子吗?”??
“先生,我不会。”??
“你不会!好,我倒要瞧瞧你会不会!”??
他爬出矿井,开了腔:??
“哎,白痴,”你想混到天黑呀?截断药捻子,点火!”??
男孩战战兢兢地说:??
“先生,要是你乐意,我就——”??
“你跟我顶嘴?截断,点上!”??
男孩剪断导火索,点了火。??
“大、大、大笨蛋!一分钟的药捻子!我真想让你填了——”??
他气急败坏地把梯子抽出矿井,撒腿就跑。男孩吓坏了。??
“啊,上帝!救命!救命!哎,救救我!”他哀求着。“啊,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
他紧紧地背靠矿井壁,火花四溅的导火索吓得他喊不出声音来了;他停住了呼吸,直瞪瞪地盯着导火索,浑身发软。再有两秒钟、三秒钟或者四秒钟,他的肉身就会飞上天空,撕成碎片。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他跑到导火索跟前,把露在地面上只剩下一小截的导火索揪断。他得救了。??
他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地,仍然吓得半死,他虽然有气无力,却带着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之情喃喃地说:??
“他教会我了!我明白只要能等,总会有办法的。”??
大约过了五分钟,布克纳蹑手蹑脚地来到矿井旁边,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张望了一下,然后溜了下去。他查看现场,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布克纳放下梯子,男孩吃力地攀着梯子爬上井去。他脸色惨白,表情中多了一些让布克纳感到不自在的东西。他用一种遗憾和同情的口气对菲特洛克说话,这种口气分明是说出事都是因为菲特洛克太缺乏经验。??
“你知道,这是个意外。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我当时太着急,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看起来你不大舒服。你今天干得够多了,上我屋里去,想吃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再歇一会儿。这不过是个意外,你明白吗?因为我太着急了。”??
“我吓坏了,”那男孩边走边说,“不过我学了点儿东西,所以我不在意。”??
“他妈的,说得倒轻巧!”布克纳盯着菲特洛克的背影,自言自语。“他会不会说出去啊?他会说吗?……怎么没炸死他呢?”??
菲特洛克没有利用因为这件事得到的假期来休息;他投入了自己的工作,干得又热切,又快乐。一道茂密的灌木丛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弗林特小屋所在的开阔地,菲特洛克的工作大多是在枝繁叶茂的幽暗灌木丛中完成的;另有一些是在他自己的小木屋里干的。最后一切就绪了,他说:??
“如果他怀疑我要把那件事说出去,他不会老憋在肚子里,明天就能见分晓了。他会看到我还像往常那样,是个笨蛋——今天是,明天还是。后天晚上他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没人会猜到是谁结果了他,到底是怎么干的。是他自己把这主意扔给我的,真怪。”??
5??
第二天,日出,日落。??
将近午夜时分,再过五分钟就是新的一天了。酒店的台球室里,一群粗人穿着随便,帽子邋邋遢遢,马裤裤腿塞进靴子里。这群人有的穿着马甲,但都没有穿外衣,他们凑在铁皮炉子旁边,炉子外皮烧得通红,暖气袭人。除了台球打得喀啦啦响,听不见其他声音——这说的是室内;室外的风声正紧。这些人都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像在等着什么。人群中有一个高个子、宽肩膀、胡子已经花白的中年矿工,冷冷的眼神里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站起身来,把一盘导火索挎在胳膊上,收拾起别的零碎儿,没说一句话,也不跟人打声招呼,径直走了。这人就是弗林特·布克纳。他刚一出门,屋里就响起嘁嘁嚓嚓的声音。??
“从来没人像他这么一板一眼的,”铁匠杰克·派克说,“用不着看表,只要他一走,你就知道准是十二点了。”??
“他身上就剩这点好处了。”矿工彼得·豪斯说。??
“他可是这一方的祸害,”弗格森说,“这酒店要是我开的,什么时候我非得让他开开尊口,要不就派得远远的。”说着,他怂恿似的朝酒店老板扫了一眼。老板没搭理他,因为大家谈论的那个人是个好主顾,每天在酒店里喝得痛痛快快,夜里回家的时候总是高高兴兴的。??
“听着,”矿工汉姆·桑德韦奇说。“小子们,谁能想得起来他请你们喝过酒吗?”??
“他?弗林特·布克纳?啊,那得西边出了太阳!”??
这阴损的回答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七嘴八舌闹哄了一阵。稍静了一会儿,帕特·利雷说:??
“这家伙是一百个猜不透。他雇的那个男孩也是一样。我从他们嘴里掏不出话来。”??
“别人也掏不出来,”汉姆·桑德韦奇说,“他们俩是一百个猜不透,另外那个人呢?他们两个人再怪,那个人还是能压他们一头。轻轻松松地压过他们,对不对?”??
“打赌!”??
大家都嚷嚷要打赌。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新来的彼得森。他给在场的人一人要了一杯酒,然后问“那一个:’是谁。大家齐声回答:“是阿其·斯蒂尔曼呀!”??
“他是个怪人吗?”彼得森问。??
“他是个怪人吗?阿其·斯蒂尔曼是个怪人吗?”弗格森反问。“哼,都说他简直是个出了圈的傻瓜呢。”??
对此,弗格森是领教过的。??
彼得森想听阿其·斯蒂尔曼的底细,问谁能告诉他。大家一起开口说了起来。酒店老板喊着让大家静一静,说最好是一个讲完了,另一个再讲。他给每个人的酒杯都满上,指着弗格森,让他先说。弗格森说:??
“好吧,他是个年轻男人。除了这个,咱们也就不知道别的了。你问他问到精疲力尽,什么用处都没有,你别想从他嘴里掏出东西来。起码,他为什么到这儿来,他是干什么的,他从哪儿来,这一类的事,你都别想知道。只要你一说到他的脾性,说到他怪不怪这种事情,好了,他话头一转,就完了。猜归猜,最后还是两眼一抹黑——你去问也许好一点——不过就算你去问:您从哪儿来呀?我猜你也照样问不出来。”??
“他怪在什么地方?”??
“也许是眼神,也许是耳朵,也许是本能,也许是魔法。你怎么看他都行——二十五岁的年纪倒挺老成;说他处处要人照顾,又照顾别人;都有点对,也都有点不对。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有什么本事。你从这儿走开,然后躲到别的地方去,你愿藏在哪儿就藏在哪儿,不管藏在哪儿,也不管藏多远——他能径直到你藏的地方点你出来。”??
“你不是闹着玩吧?”??
“一句玩笑都没有。不论是什么天气,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自然条件影响不了他——这些他根本不在意。”??
“嗨,慢着!那天黑的时候呢?下雨呢?下雪呢?啊?”??
“对他来说全都一个样。他不在乎。”??
“啊,比如说——也许连下雾都一样?”??
“雾!他那双眼睛能像子弹一样直穿过去。”??
“嘿,伙计们,瞧瞧,他都给我说什么啦?”??
“全是真的!”他们一齐嚷嚷着,“接着说,威尔斯·法戈。”??
“哎,先生,你可以离开他,让他在这儿和大家聊天;你呢,偷偷溜出去,随便到这屯子里哪一家打开一本书——这样吧,先生,十本八本也行——把翻开的页数记住。他呢,能径直走到那家去,把那些书一本一本都翻开,正好就是那一页,永远出不了错。”??
“他莫非是个妖怪!”??
“比咱们想的妖怪还有本事。我告诉你他于过的一件事,简直是绝了。那天夜里,他——”??
忽然,外面一阵喧哗,门嘭的一声开了,一帮人情绪激动地闯了进来,领头的是屯子里的一个白人妇女,她哭叫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丢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帮我去找找阿其·斯蒂尔曼,我们到处都找遍了!”??
酒店老板说:??
“坐下,坐下,霍根太太,别着急。三个钟头以前,他订了一个床位;像平常一样,他到外面逛荡了一阵,累了,就上楼去了。汉姆·桑德韦奇,上楼去把他叫出来。他在十四号房间。”??
那年轻人很快收拾完毕,下楼来了。他向霍根太太询问详情。??
“求求你,亲爱的,什么线索都没有,要是有就好了。我是晚上七点钟安顿她睡觉的,可是,一个钟头以前,我到她床前一看,她不见了。亲爱的,我赶快跑到你的屋子去,可是你不在,我就到处找你,一家家都找遍了,然后又找到这儿来。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心里害怕,乱得很;不过,感谢上帝,总算是找到你了,亲爱的,你要找到孩子啊。走吧,快走吧!”??
“现在就走,我跟着你,太太。先去你家里。”??
所有的人一拥而出,加入了寻找孩子的行列。屯子的南半部人声鼎沸,一百多个男人在外面等着,灯光闪闪,人影晃动。这群人三人一组或者四人一组,沿着小路跟着领头的快步往南走。没有几分钟就到了霍根家的木屋。??
“这就是那张床,”霍根太太说,“她刚才就睡在这儿。我是七点钟安顿她上床的,可是,天知道现在她上哪儿去了?”??
“递给我一盏灯,”阿其说。他把灯放在硬土地上,跪下来凑近地面,好像在查看什么。“这儿有她的痕迹,”他说着,用指头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你们看见了吗?”??
几个人也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瞧。有一两个觉得辨认出什么东西,有点像人的痕迹;另外的人却直摇头,说是在这么光滑的硬土地上,他们的眼睛再尖也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其中一个说,“也许地上能留下孩子的脚印,不过我可看不出来。”??
年轻的斯蒂尔曼走出门外,用灯照着地上,转向左边走了三步,仔细查看一番,说:“我查明方向了——走吧;来几个人,拿着灯。”??
他大步流星地往南走去,人们跟着他,在峡谷中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走了一英里,来到谷口,眼前是一片山艾树密布的平地,朦胧朦胧,似明似暗,一眼望不到边。斯蒂尔曼让众人停下,说:“咱们绝不能走错路,得再辨一辨方向。”??
他提着灯查看道路,约摸走了二十码后说:“走吧,没错。”然后把灯交给了别人。他在山艾树丛中穿行,走了四分之一英里,逐渐转向右面,朝着另一个方向转了一个很大的半圆;然后又转了方向往西走了将近半英里,停了下来。??
“她在这儿停过,可怜的小家伙。拿好了灯。你能看出她坐过的地方。”??
可是这里是平滑的盐碱地,地面像铁皮一样,没有一个人敢自称有眼力能在这样的地面上看出有人坐过的痕迹。丢了孩子的母亲双膝跪倒,吻着这块地面,失声痛哭。??
“可是,后来她去哪儿啦?”有人问,“她没呆在这儿。这我们总能看得出来。”??
斯蒂尔曼提着灯,绕着这块地方转了个圈,好像在寻找踪迹。??
“唔!”他急急地说,声音里透着烦躁,“我真搞不懂了。”他又查看了一番。“没办法。她来过这儿——这一点儿不错;她也没从这里走开——这也没错。这是个谜,我也猜不出来。”??
孩子的母亲又肝肠寸断地哭了起来。??
“噢,上帝啊!圣母保佑吧!是什么会飞的野兽把她给抓走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哎,别泄气,”阿其说,“咱们能找到她,别泄气。”??
“有你这句话,上帝一定会保佑的,阿其·斯蒂尔曼!”她抓住阿其·斯蒂尔曼的手,真心诚意地吻着。??
那个新来的彼得森用讥讽的口气在弗格森耳边悄悄说:??
“能找到这块地方,演技不错,啊?不过,用得着跑这么远吗?另外随便找块地方不也一样吗——啊?”??
弗格森对这种俏皮话不以为然。他急切地说:??
“你是不是想绕着圈子说,那孩子没来过这儿?我对你说,那孩子是来过!如果你想要个说法……”??
“好了!”斯蒂尔曼叫了起来。“来,大家来看!一直在咱们的鼻子底下,可咱们就是没有看出来!”??
大家一窝蜂拥到据说是孩子坐过的地方,一双双满怀希望的眼睛使劲盯住阿其的手指,想看清楚他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稍停,众人发出了备感失望的叹息声。帕特·利雷和汉姆桑德韦奇异口同声说:??
“是什么呀,阿其?这儿什么都没有。”??
“没有?你们把这叫做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指在地上慢慢地移动,勾勒出一个形状。“这儿——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是英云·比利的痕迹。是他带走了孩子!”??
“感谢上帝!”那母亲喊道。??
“拿走灯笼。我已经辨出方向来了。跟我来!”??
他跑了起来,在山支树丛中穿行了三百码,消失在一片沙丘后面了。众人奋力赶上时,看到他正在等着。十步以外是一个用破布和旧马垫子搭成的小棚子,歪歪斜斜,黑黝黝的。棚子的缝隙中泻出一丝昏黄的光线。??
“您先走,霍根太太。”那年轻人说,“您应该第一个进去。”??
大家跟着霍根太太跑到棚子跟前,他们都看到了棚子里头的景象。英云·比利坐在地下,孩子就睡在他身边。母亲发疯似地把孩子搂在怀里,又拥抱了阿其·斯蒂尔曼,两行热泪流下了她的面颊。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话语像金色的溪流奔涌而出,倾诉着她的感激,这一腔热情让那个爱尔兰人感到心中暖洋洋的。??
“十点钟的时候,我在那儿发现了她。她在露天地里睡着了,累坏了——小脸儿湿渌渌的,我猜她一直在哭。我把她抱到屋里来,给她吃的,她饿极了——后来又睡着了。”??
孩子的母亲千恩万谢,她高兴地放下平日的架子,也拥抱了比利,称他是“微服私访的天使”。假如他是天使的话,也许真要化装。他的穿着打扮都是为了扮演那个角色。??
凌晨一点半钟,寻找孩子的大队人马唱着《约翰尼回家开步走》拥进了屯子,他们甩着灯笼,一边喝酒一边往前走。这帮人聚集在酒店,在那里一直闹到天亮。??
6??
第二天下午,屯子里的人热情洋溢,心潮澎湃。一个仪表出众、气度非凡的外国要人来到酒店,登记时用的是令人敬畏的名字:??
夏洛克·福尔摩斯??
这消息从一幢木屋传向另一幢木屋,从一座矿井传向另一座矿井;人们纷纷扔下工具,全屯子的人都聚集到那个万众瞩目的地方。一个路过屯子北头的男人向帕特·利雷大声嚷嚷着报信,而帕特·利雷的矿井紧挨着弗林特·布克纳的矿井。听到喊声的菲特洛克·琼斯看来不大舒服。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夏洛克大叔!不走运!——他怎么偏在这个时候……”他发了一会儿呆,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怕他干什么?谁都知道他的招数,我也知道。除非他事先全面策划一番,摸清了线索,再雇些人按照他的指示办事……可是这一次什么线索都不会有——既然这样,他还能看出什么来呢?什么也看不出来。不,先生;现在已经万事俱备。假如我冒险延期的话……不,我不能这样冒险。弗林特·布克纳今天夜里铁定要上西天。”这时,另外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夏洛克大叔今天晚上也许想跟我聊聊家常,我怎么能躲过他呢?因为八点钟前后我非得在我的屋子里呆上一两分钟。”这件烦心事让他绞尽了脑汁。然而他终于找到了解开难题的办法。“我们去散步,然后我让他在路上等一分钟,这样他就看不到我做什么了。甩开一位侦探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你做准备工作的时候,让他跟你在一起。对,这是最保险的了——我要带着他。”??
与此同时,酒店前的道路被期望一睹大人物风采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可是,福尔摩斯却在房间里呆着不露面。只有弗格森、铁匠杰克·派克和汉姆·桑德韦奇运气不错。这几个热心的崇拜者为了接近那位伟大的科学派侦探,租了酒店的行李间,从这里隔着一条十到十五英尺宽的过道,能窥视侦探的房间。三个人躲进行李房,在百叶窗上打了几个窥视孔。福尔摩斯房间的百叶窗本来是放下的,后来被一点点托起来了。三名密探既兴奋又刺激,只觉得头皮发紧,他们到底面对这位足智多谋、才华出众、蜚声世界的奇人了。他就坐在那儿——不是传说,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形神兼备的一个人,触手可及。??
“瞧他的脑袋!”弗格森满怀敬畏地说,“我的天哪!瞧那脑袋长的!”??
“谁说不是!”铁匠的话音里也带着深深的敬意,“瞧瞧他的鼻子!再瞧瞧他的眼睛!有学问吧?这几样真般配啊!”??
“看他的脸色,苍白,”汉姆·桑德韦奇说,“那可都是想事想的——想事的人才有这种脸色哪。妈的!像咱们这样的人怎么能知道人家的心事啊。”??
“别说不知道人家的心事了,”弗格森说,“就说咱们自己吧,咱们考虑的那点破事还算个事儿吗?”??
“没错,威尔斯·法戈。看他皱着眉头呢——他正往深处想呢——藏得再深也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啊。他想通什么了。”??
“对,是这样的,没错。比如说——哎,瞧他都入了神,样子怪可怕的——脸色铁青——死人的脸也不过这样啊。”??
“阁下,这可是金不换的本事啊!这也是胎里带来的本事。他都死过四回了,一回回都有真凭实据。三次是该着,还有一次是飞来横祸。我听说当时他身上那股味道是湿乎乎,冷冰冰的,和坟地一个味。他——”??
“嘘!瞧他!瞧——他把拇指搁在大脑门这一边,食指搁在那一边。他准是想得好苦啊,信不信,要不拿你那件衬衣打个赌?”??
“我信。现在,他仰头盯着天上,还慢慢地捋胡子呢,还——”??
“现在他站起来了,正把左手指头跟右手指头放在一起掐算。看见了吗?先碰的是食指——接着是中指——接着是无名指——”??
“不动了!”??
“瞧他皱眉头呢!这一节还没理出头绪来。所以人——”??
“笑啦!——笑面虎似的——别的手指头都用不着了!他想好了,伙计们,他准是想好了!”??
“哼,我信!但愿我不是他算计的那个人。”??
福尔摩斯先生把一张桌子搬到窗前,背对着这帮密探坐了下来,开始写字。密探们从窥视孔那儿收回目光,点上烟斗歇歇气,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聊着。弗格森果断地说:??
“伙计们,没什么好说的,他是一个奇人!只要奇人有的,他都占全了。”??
“威尔斯·法戈,你说过的话,就数这一句最明白。”杰克·帕克说:“昨天夜里那件事,要是他在,还不是小菜一碟?”??
“嘿,当然了,可不是小菜一碟么!”弗格森说,“要是那样,咱们就能见识什么叫科学性了。有学问——实实在在的学问——拔尖的学问,没人能比得上,你说是不是?阿其也不错,门外汉敢说,他从来没让别人比下去过。不过,他的本事只不过是眼力,眼尖得跟猫头鹰似的,要让我说,这本事只不过是飞禽走兽一类的本事,不比飞禽走兽高,也不比飞禽走兽低,这种本事是百里挑一,可里头没学问。要说厉害,要说神奇,那他就没法跟这一位比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来告诉你他会怎么干。他会路过霍根家门口,瞟一眼——就源一眼——他家的屋子,这就行了。这就把什么都看出来了?正是,阁下,看得点滴不漏。别看霍根家在那儿住了七年,还没他知道的多呢。然后,他会坐在那孩子的床上,不慌不忙地跟霍根太太说话——这么着吧,汉姆,就当你是霍根太太。我问,你答。”??
“好嘞,来吧。”??
“‘夫人,能否请您——注意——别老走神。那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呀?’??
“‘女孩,您呐。’??
“‘唔,女孩。很好,很好。几岁啦?’??
“‘刚六岁,您呐。’??
“‘唔——年纪小,体格弱——两英里。这样她一定累得走不动了。一定会瘫在地上睡着了。咱们能在两英里以外找到她,也许不到两英里。有几颗牙呀?’??
“‘五颗,您呐,还有一颗刚露头。’??
“‘很好,很好,很好,真不错。’你看,伙计,他一看就看出门道来了,这时候别人还都在那儿看热闹呢。‘穿袜子了吗,夫人?穿鞋没有?’??
“‘穿了,您呐——都穿了。’??
“‘袜子也许是纱线织的?鞋用的是摩洛哥皮子?’??
“‘是纱线的,您呐。鞋是小牛皮的。’??
“‘唔——小牛皮。这样,事情就复杂了。不管它,接着来——我们能对付得了。信什么教呀?’??
“‘天主教,您呐。’??
“‘很好,请把床上的毯子给我剪一条。好,谢谢。不是纯毛——进口的。很好。请把孩子穿的哪件衣服剪一条来。谢谢。是棉布的。有点儿磨痕。非常好的线索,非常好。劳驾您给我弄点儿地上的土。谢谢,太感谢了。啊,太好了,太好了。现在,我想咱们有头给了。’你瞧,伙计们,他掌握了全部线索,别的都没用了。那么,这位奇人现在干什么呢?他把这些个布头和泥土摊在桌子上,一件挨着一件放好,胳膊肘支着桌子,趴在那儿研究——一边研究,还一边自言自语,‘女孩’;把桌上的物件换换位置,‘六岁’;再把桌上的东西这样摆摆,那样摆摆:‘五颗牙——一颗刚露头一一天主教——纱线——棉布——小牛皮——他妈的小牛皮。’然后坐直了盯着天上,一边把两手插进头发里,梳过来,梳过去,一边嘟囔,‘他妈的小牛皮!’然后他站起来,皱着眉头,搬着手指头掐算线索——碰到无名指后停了下来。不出一分钟,他满面红光,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挺起身板,可威风了。他对众人说,‘你们去两个人,提着灯笼,到英云·比利那儿把孩子接回来——其他的人就回家睡觉去吧;晚安,夫人;晚安,各位先生。’他礼貌周到地弯腰打个招呼,回酒店去了。这就是他的作派,别人可学不了——讲科学,有学问——没用十五分钟,全都妥了——用不着在树林子里钻一个钟头,也用不着大家凑到他跟前开半个钟头的会。伙计们,你们说是吧?”??
“老天爷,这可太神了!”汉姆·桑德韦奇说,“威尔斯·法戈,你真把他说活了。哪本书也没像你描写得这么活灵活现啊。老天爷,我觉得就像在我眼前一样——你们呢,伙计们?”??
“真的吗?这只不过像看相片一样,那边才是真的呢。”??
弗格森对自己的成功宣讲非常高兴。他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品味自己的快感,然后怀着深深地敬畏嘟囔:??
“这人别是上帝派下来的吧?”??
一时无人回答;过了一会儿,汉姆·桑德韦奇毕恭毕敬地说:??
“叫我说,这人可是百年不遇。”??
7??
当天晚上八点钟,寒气袭人,有两个人摸黑从弗林特·布克纳的木屋前经过。他们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和他的侄子。??
“在路上等一会儿,叔叔,”菲特洛克说,“我到我的木屋去一下,用不了一分钟就回来。”??
他问了几件事,他叔叔一一作答后,菲特洛克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中。很快,他又回来了,两个人边走边谈。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酒店。他们穿过台球室时,那儿还聚着一群希望一睹奇才风采的人。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仰慕的欢呼声。福尔摩斯先生频频点头示意,等福尔摩斯离开台球室后,他的侄子对众人说:??
“诸位,夏洛克叔叔还有一些事情,要干到十二点到一点钟的样子;完事以后他会尽早下来,他希望诸位当中能有人留下来和他干一杯。”??
“老天爷,他可真仗义,伙计们!”弗格森大声嚷着。咱们为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三呼万岁。嘿,嘿,嘿——”??
“万岁!万岁!万岁!嗷——”??
欢呼声在酒店里回荡,这呼声包含了他们对福尔摩斯的衷心爱戴。上楼时,叔叔轻声责备侄子:??
“你干吗要把我拖进来?”??
“我想,您不愿默默无闻吧,是不是,叔叔?好,那么,在一个开矿的屯子里也不能例外呀,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说那句话的。别看那些家伙称赞您,可是只要你不干一杯就这么走了,他们就会骂你是势利眼。再说,您说过有好多家常话要跟我聊,这也得聊到半夜呀。”??
这小伙子做得不错,而且做得很聪明——叔叔承认这一点。这小伙子还有一件事也做得聪明,但他除了自己知道,没有和别人说过——“叔叔和别人就在一旁——这可是一个‘不在现场’的有力旁证,铁证如山。”??
他和他的叔叔畅叙了约摸有三个小时。快到午夜的时候,菲特洛克·琼斯走下楼来,在离酒店十来步远的黑影里找了一个地方等着。五分钟以后,弗林特·布克纳摇摇摆摆地出了台球室,几乎擦着他走了过去。??
“我摆平他了!”小伙子自言自语地说。他继续目送着弗林特·布克纳的身影,“再见——再见——妥了,弗林特·布克纳。你骂我母亲是个——好吧,我不在乎。现在都了结了;朋友,再散最后一次步吧。”??
他沉思着回到酒店。“从现在到一点钟是一个小时。我们要跟这些家伙一块儿呆着:这可是‘不在现场’的好证据。”??
他领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到了台球室,那里挤满了迫不及待的拥戴者。贵客请大家举杯畅饮,室内一片欢腾。人人喜笑颜开,恭维声不绝于耳;气氛马上活跃了起来。有的引吭高歌,有的开讲趣闻轶事,一杯接着一杯,欢饮只恨夜短,酒宴达到了高潮。差六分钟不到一点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巨响——??
轰隆!??
霎时间,众人无声无息。只听见那巨大的响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越来越弱,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人们哇的一声朝门口冲去:“什么东西炸了!”??
一个声音在门外的黑影里响了起来:“是在山谷那头,我看见闪光了。”??
众人一窝蜂地往山谷里跑——福尔摩斯、菲特洛克、阿其·斯蒂尔曼,所有的人都跑了过去。一英里的路他们几分钟就跑到了。借着提灯的光亮,他们看到弗林特·布克纳木屋坚硬、平滑的地面,木屋却无影无踪,连一条破布和一丝木屑都没有留下。弗林特本人也不见了。人们到处搜寻,突然,有人大吼一声:??
“他在这儿!”??
千真万确。人们在五十码开外的沟里找到了弗林特·布克纳——不如说找到了一堆七零八落、毫无生气的东西,那就是弗林特·布克纳。菲特洛克·琼斯和其他人赶快跑过去看个究竟。??
验尸用了十五分钟。陪审团的头头汉姆·桑德韦奇提交了结论性报告。报告在一连串生搬硬套的华丽辞藻之后,最后才说到现场的情况:“死者之死或因自身、或因他人、或因陪审团未知之人所致;死者身后未造家室,也无财物,只剩房屋一间,已被炸光。上帝保佑他的魂灵,阿门。”??
陪审团草草收场,赶快挤到大队人马中去,因为那里才有大家
“好了。诸位,咱们回去吧?”??
他领着大队人马向酒店走去,众人再也憋不住了,热烈谈论起这位奇人来,对他交口称赞。其间也夹杂着有关这场悲剧的探讨:起因如何,谁是主谋;等等。??
“嗨,有他在这儿真是万幸——是吧,伙计们?”弗格森说。??
“这可是本世纪头等大事,”汉姆·桑德韦奇说,“准会传遍全世界;不信,记着我这句话好了。”??
“说得对!”铁匠杰克·帕克说,“咱这屯子可要出名了。是不是啊,威尔斯·法戈?”??
“嗯,你问我呀——要问我怎么想这件事,这么说吧:昨天我出两块钱一英尺买的那片‘一条龙’矿,今天兴许就有人出十六块一英尺的价!”??
“没错,威尔斯·法戈!哪个新屯子也没有过这么好的运气啊。唉,你看见他搜集碎布片、泥土那些东西了吗?那叫眼力!什么也别想躲过他那双眼睛——全在他手心里攥着呢。”??
“是这么回事。在别人眼里,这些东西什么都不是;可在他眼里头,那是书啊,老大的字在上头印着哪。”??
“你这个比方绝了!那些零七八碎的玩艺儿里头都有点儿蹊跷,它们还以为只有天知地知呢;可是,露馅啦!这些把柄一攥在他手里,它们都该告密了,没错,你就记着这句话吧。”??
“伙计们,如今我不用担心他是来跟那个小伙子阿其斗法的了。这可是件大事,没有长远的眼光不行。对付这一团乱麻,要的是科学性,要的是学问。”??
“我想,事情走到这一步咱们大家都高兴。高兴?老天爷,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阿其要是有心眼儿,在一边好好看着,看看这人怎么干的,准能长不少学问。可是他不,他一头钻到树丛里头,什么也没看到。”??
“没错,我也看见了。不过,阿其还年轻。过一阵子他就能多懂点儿事了。”??
这个问题太难了,大家七嘴八舌,谁也说服不了谁。提到的几个嫌疑人又一个个因不合格被否定了。除了年轻的希里尔,没人接近弗林特·布克纳,也没人真跟他斗过气;对所有想接近他的人,弗林特·布克纳都没有给过好脸色,不过也没激烈到能动刀子的份儿上。从一开始,一个人的名字就在大家的嘴边上,这就是菲特洛克·琼斯,可直到最后才有人说出来。是帕特·利雷先提起他的。??
“啊,是呀,”众人说,“我们也都想到他了,他倒是有一百个理由杀弗林特·布克纳,再说,他要是那样干也不足为奇。可是,有两件事解释不通:第一件,他没这么大的胆子;第二件,出事的时候他根本不在那儿呀。”??
“这我也知道,”帕特说,“出事的时候他跟咱们在一起,在台球室。”??
“是啊,连出事前一个钟头,他也一直在那儿。”??
“这就对了。也算他走运。要不然,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8??
酒店的餐厅搬走了所有的家具,只留下一张六英尺长的松木桌子和一把椅子。这张桌子靠墙摆着;椅子放在桌子前面;夏洛克·福尔摩斯端端正正坐在那把椅子上,气度不凡,引人瞩目。众人都站着。整个餐厅挤得满满当当。屋子里烟雾腾腾,人们大气不出。??
那位奇人抬起胳膊,示意众人再安静一些。他的胳膊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简明扼要地提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对回答的问题报以“嗯嗯”、点头或者诸如此类的反应。通过这些问答,他彻底查清了弗林特·布克纳的情况,包括他的性格、行为、习惯,和人们能说出来的其他情况。显而易见,这位奇人的侄子是屯子里惟一有杀害弗林特怖克纳动机的人。福尔摩斯对证人报以慈悲的微笑,不紧不慢地问道:??
“诸位当中有谁知道,爆炸发生的时候这个叫菲特洛克·琼斯的小伙子在什么地方吗?”??
跟着就是一片雷鸣般的应答声:??
“在这家酒店的台球室里!”??
“啊。那么他当时是刚到吗?”??
“在那儿足有一个钟头了。”??
“啊。到爆炸现场大约——大约——这个,大约有多远呢?”??
“足有一英里!”??
“啊。说真的,这还不足以证明不在现场,可是——”??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还夹杂着诸如此类的叫声:“天哪,他可真是糊涂蛋!”以及:“桑迪,你说这话也不脸红吗?”这笑声和喊声淹没了证词。作证的桑迪低着头,羞得满脸通红。福尔摩斯继续问道:??
“无论如何,这个小伙子琼斯和本案的些许关联(众人笑)已经暴露无遗。现在让我们召唤这场悲剧的目击者,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取出在现场搜集的那些零七八碎的物证,摆放在他膝头的一张硬纸板上。众人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
“我们已经测得经度和纬度,并根据磁偏角作了校正,这些给出了发生悲剧的精确方位。我们还测得了海拔高度,气温和基本湿度——这些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能使我们精确地估价,在当夜的这段时间内,这些因素在何种程度上作用于凶手的情绪和意向。”??
(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低语声:“老天爷,他的学问真深哪!”)??
福尔摩斯指着他的那些物证。“现在让我们请这些沉默的证人讲给我们听吧。??
“这儿有一条亚麻布空子弹袋。它说明什么呢?说明:害人的动机是抢劫,而不是复仇。它还说明什么?说明凶手智力低下——是否可以说头脑迟钝,或者差不多如此呢?因为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是不会想到抢劫弗林特·布克纳的,这个人身上从来没有多少钱。不过,也许凶手是不明底细的外地人呢?我们再来听听子弹袋怎么说。这件东西是我从子弹袋里面取出来的。这是一小片银色的石英,非同寻常。请你仔细看看——再请你——还有你。现在请传回来。在这一带沿岸地区,只有一处矿脉出产这种类型、这种色泽的石英;那矿脉绵延近两英里长,根据我的看法,在不久的将来,这条矿脉将会使当地闻名于世,使它的两百位主人获得他们梦寐以求的财富。清说出那条矿脉的名称。”??
“基督教科学和玛丽·安联合矿!”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一阵狂热的欢呼声随之而来,大家都就近抓住别人的手,使劲攥着,眼含泪花。威尔斯·法戈·弗格森吼道:“我的‘一条龙”就在那条矿脉上,这下子它要涨到一英尺一百五十块钱了——这话你记住了!“??
等到喧闹声平息下来,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说:??
“由此我们可知有三件事确定无疑:凶手可能智力低下;他不是个外地人;他的作案动机是抢劫,而不是复仇。让我们接着分析下去。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小截导火索,上面有最近燃烧过的气味。这截导火索能告诉我们什么呢?结合已经确定无疑的证据石英,它向我们透露凶手是一名矿工。先生们,这导火索还进一步告诉我们:凶杀的手段是爆炸。还有什么呢?还有:爆炸物是放置在木屋靠近大路的一侧——也就是木屋的前面——因为这截导火索是我在距爆炸地点六英尺以内发现的。??
“现在我手里捏着的是一根瑞典产的火柴——是那种在盒上擦燃的安全火柴。我是在路上找到这根火柴的,那里距被炸毁的木屋有六百二十二英尺。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导火索是从那儿燃起的。这根火柴还说明什么?说明:那凶手是个左撇子。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先生们,我很难向你们解释我是怎样知道的,如此细微的蛛丝马迹只有靠丰富的经验和深入的研究才能察觉。不过确有蛛丝马迹,而且有一个事实也支持这种判断,诸位一定在那些出色的侦探小说中常常留意这个事实,即:所有的凶手都是左撇子。”??
“老天爷,是这么回事!”汉姆·桑德韦奇把大腿一拍,“以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也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好几个人都嚷嚷起来。嘿,他的眼里可真是不揉沙子——好眼力!”??
“先生们,尽管凶手远离受害者,他仍然不能完全避免被伤害。我现在向你们展示的这块木片击中了他。把他打出了血。无论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身上挂的彩都会暴露无遗。我是在他点燃那根致命的导火索对所立之处拣起这块木片的。”他居高临下地扫视全场,脸拉了下来。他慢慢抬起手,指道:??
“凶手就站在那儿!”??
刹那间,全场惊愕得鸦雀无声;紧接着,几十条嗓子齐声喊道:??
“萨姆·希里尔?啊,老天爷,不会!哪会是他?纯粹是瞎说八道!”??
“注意了,先生们——别着急。观察一下——他的额头上有血迹。”??
希里尔吓得脸色刷白,快要哭出来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向每个人求助,期望得到他们的同情。他朝福尔摩斯伸出双手,恳求道:??
“噢,别,别!我从来没干过,我发誓从来没干过。脑门上这处伤是我——”??
“警官,逮捕他!”福尔摩斯喊道,“我绝不妄言。”??
希里尔又开始求救。“噢,阿其,别让他们抓我。我妈非气死不可!你是知道我怎么受的伤。跟他们说,阿其,救救我!救救我!”??
斯蒂尔曼挤到人群前面来说:??
“好,我会救你。别害怕。”他面对全场说,“不管他是怎么受的伤,都和这个案子无关,不会影响断案。”??
“上帝保佑你,阿其,够朋友!”??
“阿其,好样儿的!来吧,小伙子,把他们那套花拳绣腿打个落花流水!”众人欢声雷动。对本地精英的自豪感和爱乡之情在众人心中油然而生,他们对福尔摩斯的态度发生了逆转。??
年轻的斯蒂尔曼等欢呼声平息下来,说道:??
“我请汤姆·杰弗里斯把住这道门,请哈里斯警官把住那道门,别让任何人离开。”??
“说办就办。接着说吧,老手。”??
“我确信罪犯就在这里。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一会儿我就指给你们看。现在我先把这出悲剧从头到尾讲清楚。杀人的动机不是抢劫,而是复仇。那凶手的智力并不低下,他也没有站在六百二十二英尺之外。他没有被木片击中。他没有在木屋跟前放置炸药。他既没有带着一个子弹袋,也不是左撇子。除了这些出错的地方,这位杰出的客人对本案的分析大体正确。”??
大厅里荡起一阵舒心的笑声。熟识的人相互点头,好像是说:“这话在理,有根有据。好小伙子,好小伙子。他可真是寸步不让啊!”??
客人依然从容大度,不为所动。斯蒂尔曼接着说:??
“我手中也有一些物证,而且我马上就告诉大家,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更多的证据。”他拿出一根普通的铁丝,众人伸长脖子盯着看。“这上面均匀地涂了一层熔化的蜡油。这儿还有燃得只剩半截的蜡烛。在这剩下的一半蜡烛上,每隔一英寸刻着一条标记。我马上就告诉大家我在哪儿发现这些东西的。现在,我不推理,不猜测,不把杂七杂八的线索生拉硬拽凑在一堆,也不拿侦探行当的噱头卖关子;我就用平铺直叙、开门见山的方式告诉你们这件伤心事是怎么发生的。”??
为加深印象,他停顿了一下——让场子里静下来,让悬念更强烈,让众人的兴趣点更加集中;然后他说:??
“凶手为了制定方案煞费苦心。这个方案不错,非常巧妙,看得出凶手是个有头脑的人,并不迟钝。这个方案算度精确,为的是让策划者彻底摆脱嫌疑。在第一个地点,他在一根蜡烛上每隔一英寸刻上一道标记,点燃后计算时间。他发现,蜡烛燃去四英寸需要三个小时。当福尔摩斯先生在这间房子里询问弗林特·布克纳的个性和行为方式的时候,我在楼上做了半个小时的试验,通过实验得出了蜡烛在背风的情况下燃烧的速度。他当时证实了蜡烛的燃烧速度后,就吹灭了它——就是我给大家看的那根——然后又在一根新蜡烛上做了标记。??
“他把这根新蜡烛固定在一个锡做的烛台上。在五个小时标记处用烧红的铁丝烫了一个透芯孔。我已经给大家看了那根铁丝,上面有一层均匀的蜡油——这是熔化的蜡油冷却后留下的。??
“他吃力地——应该说吃尽苦头——穿过弗林特·布克纳屋后山脚下的那片树丛,还拖着一个空面粉桶。他把面粉桶安置在万无一失的地方,在桶底放上了烛台。然后,他量出了大约三十五英尺长的导火索——由面粉桶到弗林特·布克纳木屋背后的长度。他在桶身上钻了一个孔——这就是他当时钻孔用的螺丝刀。他一鼓作气钻好了孔;完工以后,导火索的一头通到弗林特·布克纳的木屋,另一头削开露出火药,插进了蜡烛的孔里——因为设定今天凌晨一点起爆,那么点火的时间约在昨天晚上八点钟——这一点我可以打赌——而且弗林特·布克纳的木屋里有和导火索一头相连的炸药——这一点我虽然证明不了,但我照样可以打赌。一两个小时以前我找到这些证据的时候,福尔摩斯大师正在丈量那些没用的空地,搜集那些与本案无关的小零碎呢。”??
他停了下来。众人都舒了一口长气,活动活动僵住的筋骨,欢呼雀跃。“真他妈的棒!”汉姆·桑德韦奇说,“难怪他在树丛里钻来钻去,不跟那位大师在一起凑热闹呢。瞧瞧吧,伙计们——他可不傻呀。”??
“可不是吗!嘿,真棒——”??
他们的话被阿其·斯蒂尔曼打断了。??
“一两个小时以前,我们在现场的时候,那把螺丝刀和试验用蜡烛的主人把这些东西从一个地方取走——这个地方选得不好——拿到了另外一个他认为更好的地方,这个地方在二百码远的松树林里。他藏起这些东西,还用松针盖了走来。我就是在那里找到它们的。螺丝刀和面粉桶上的孔正好相符。现在——”??
那位奇人打断了阿其·斯蒂尔曼,讥讽地说:??
“先生们,我们聆听了一个非常美妙的童话——实在是太妙了。现在,我想向这位年轻人请教一二。”??
有的人慌神了,弗格森说:??
“这下子,我怕阿其要给问住了。”其他人也没了笑脸,不做声了。福尔摩斯先生说:??
“让我们来把这个童话按照先后顺序考察一遍——或称按照数列的法则,也就是说——把一个个细节连贯起来考查,循序渐进、一往无前,令人心服口服地攻陷这座华而不实的玩偶堡垒,戳穿这个幼稚幻觉的梦想世界。年轻的先生,第一步,我目前只想请教三个问颗——是目前,您的意思是说那支假想的蜡烛是昨天晚上约八点钟的时候点燃的,我理解的对吗?”??
“是,先生——大约八点钟。”??
“您能说是八点整吗?”??
“啊,不,我说不了那么准。”??
“唔。如果有人正好在那个时候经过现场,他几乎可以肯定会遇到凶手,对吗?”??
“对,我是这么想的。”??
“谢谢您,目前要问的问题完了。我是说,目前要问的。”??
“妈的!他是给阿其下套呢,”弗格森说。??
“是啊,”汉姆·桑德韦奇说,“我讨厌看那副样子。”??
斯蒂尔曼扫了客人一眼说,“我自己是八点半钟的时候路过那儿的——不,大约九点钟。”??
“真的吗?这可有点儿意思——很有意思。你也许碰到凶手了?”??
“没有,我没碰上人。”??
“啊。那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看不出这件事和本案有什么关联。”??
“没有关联。目前没有。我是说目前——还没有。”??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没有碰到凶手,不过我敢肯定找到了他的踪迹。所以我确信他就在这个房间里。我想请你们依次从我面前走过——到这里来,这里亮堂——这样我就能看清各位的脚了。”??
一阵兴奋的低语声传遍了大厅,大家列队走过阿其·斯蒂尔曼面前,福尔摩斯带着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冷眼旁观。阿其·斯蒂尔曼弯下腰,手搭凉篷,凝神注视着经过眼前的每一双脚。五十双千篇一律的脚走过去了——没有结果。六十。七十。场面开始显得有点滑稽。那客人温文尔雅地讥讽道:??
“今天晚上凶手好像缺货呀。”??
众人听出了话中的幽默,精神振作起来,发出了一阵开心的笑声。又有十到十二个受审查的人从阿其·斯蒂尔曼面前走了过去——与其说走,不如说是扭着轻浮而滑稽的舞步蹦了过去,引得观众哄堂大笑——这时,阿其·斯蒂尔曼突然伸手指着一个人说:??
“这就是凶手!”??
“老天爷,是菲特洛克·琼斯!”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个结果就像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让人头晕目眩,人声鼎沸,全场像开了锅一样。??
在骚动声中,福尔摩斯伸出手来,示意大家安静。这位大人物的英名对在场的人有一种神秘的压力,众人都遵命静了下来。在一片无言的喘息声中,福尔摩斯威严而充满感情地发言了:??
“这一指控非同小可。它是对一个无辜者的人身攻击。这个人的清白毫无疑问,无可置疑!请听我来证明这一点;只要看一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就能揭穿这个毫无根据的谎言。听着,朋友们,那小伙子昨天晚上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这句话是一记重锤。大家满腹狐疑地把目光移到阿其·斯蒂尔曼身上。斯蒂尔曼却更加容光焕发,他说:??
“我知道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他步履轻盈地走到桌子跟前,朝福尔摩斯的双脚扫了一眼,抬起头来说:“是你和他在一起!在他点燃那支后来引爆炸药的蜡烛的时候,你和他的距离还不到五十步!”(群情激动)“而且,那些火柴就是你给他的!”??
在众人眼里,福尔摩斯显然是被击中了要害。他再开口讲话时,已经有点儿结结巴巴了。??
“这个——呃——这是痴人说梦——这个——”??
斯蒂尔曼紧追不舍。他拿出一根燃过的火柴。??
“这就是其中的一根。我是在面粉桶里找到的——桶里还有一根火柴。”??
福尔摩斯的话马上流利起来。??
“对——不过是你自己放进去的!”??
这是一记漂亮的回马枪。斯蒂尔曼还以颜色。??
“‘这是涂蜡火柴——这种火柴屯子里没有过。可以授我的身看有没有火柴盒,你呢?”??
连最拙的眼睛也能看得出,这一次福尔摩斯打退堂鼓了。他的两只手摸索着,嘴唇动了一两次,却没有出声。大家盯住福尔摩斯等着,巨大的悬念压在众人心头,沉寂更加重了这种气氛。稍停,斯蒂尔曼温和地说:??
“我们等你拿主意呢。”??
鸦雀无声的场面又持续了片刻;这时,福尔摩斯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拒绝搜身。”??
屋内没有喧哗的声浪,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低声说:??
“完了!他是阿其盛到盘子里的菜了。”??
似乎没有人知道如今该怎么办。这一刻的局面十分尴尬——自然是因为形势急转直下,这些未经世面的人受到震撼,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脑子一下子卡了壳,就像钟表停了摆似的。只消一小会儿,就又嘀嘀嗒嗒地走了起来;人们三三两两地把脑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出主意,想办法。其中一个主意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鉴于凶手为屯子除了一害,应该谢谢他,让他走就是了。但是头脑冷静的人表示反对,他们指出,东部各州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会把这视作一桩丑闻,没完没了地说三道四。最后,头脑冷静的人占了上风,他们的主张得到一致赞同;于是,冷静派领导人要求大家安静,并宣布:把菲特洛克·琼斯收监,交付审判。??
这动议获得通过。显然,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人们心中暗喜,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奔出屋门,涌向悲剧现场,去看面粉桶以及其他一些东西是不是真在那儿。??
可是,这出戏没有散场。层出不穷的意外还没有完结。菲特洛克·琼斯一直在无声地啜泣,一波三折的形势让众人激动不已,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注意他。可就在宣布逮捕和审判他之后,菲特洛克·琼斯在绝望中爆发了,他说:??
“不!不行。我不想蹲监牢,我不想接受审判;我倒够霉了,吃尽了苦头。现在就绞死我吧,让我出去!总会真相大白的,不过——什么也救不了我了。他说得点滴不漏,就好像他跟我在一起,看着我干一样——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发现的;你们会找到桶和别的东西,那时我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他是我杀的;可是换了你们,如果他拿一个无依无靠。弱不禁风的穷孩子当狗一样对待,你们也会杀了他。”??
“那家伙是恶有恶报!”汉姆·桑德韦奇插话了,“伙计们,依我看——”??
警察喊着:“先生们,静一静!静一静!”??
一个人问菲特洛克·琼斯:“你叔叔知道你干的事吗?”??
“不,他不知道。”??
“你敢肯定是他给你火柴的吗?”??
“是他给的,不过他不知道我拿火柴去干什么。”??
“你做这种事的时候,怎么敢冒险和他——和一个侦探——在一起呢?这是怎么回事?”??
那年轻人迟疑不决,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衣扣,他不好意思地说:??
“因为家里有人做侦探,我了解侦探;要是你不想让侦探看出底细,最好是在他们旁边下手。”??
全场爆发了一阵大笑,称许菲特洛克·琼斯天真烂漫的智慧表白,然而,这种称许却没有为这个可怜的小流浪汉减轻多少尴尬。??
9??
以下内容见于寄给斯蒂尔曼太太的信,落款日期只写着“星期二”。??
菲特洛克·琼斯被锁在一间没人住的木屋里,等候审判。哈里斯警官给他送去一两天的干粮,劝告他好生照管自己,而且答应需要接济时就来看他。??
第二天上午,我们几个人出于对希里尔的友情,和他一起安葬了他的亲戚、没人哀悼的弗林特·布克纳。希里尔主持,我当抬棺的主要助手。我们刚刚干完,一个衣衫褴缕。神色忧郁的陌生人垂着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我嗅出了走遍世界追寻的气息!这美妙的气息一下子点燃了我的希望之火!??
我马上走到他身旁,轻轻抚着他的肩膀。他像遭了电击一样颓然倒地;其他人跑过来时,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恳求地伸出手来,嘴唇抖抖地哀求我不要再折磨他了。他说:??
“夏洛克·福尔摩斯,你满世界追捕我,可是老天在上,我什么人也没有害过呀!”??
从他狂乱的眼神里,我们看得出他已经精神失常了。这都是我的过错,母亲!我在那一刻的痛苦,也许只有您百年之后的消息才能与之相比,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会给我那样的感受了。众人把他扶起来,围住他,对他十分同情,软语温言地安慰他,对他说:打起精神来,别再垂头丧气的,如今他是他们的朋友了,他们会照顾他,保护他,谁敢动他一个指头,就把那人杀了。只要能唤醒他们心底里温情的一面,这些粗鲁的矿工就像一队妈妈;当然了,要是你唤醒的是另一面,他们又像一帮莽莽撞撞、不可理喻的顽童。他们想尽千方百计安抚他,却无济于事,这时,聪明的战略家威尔斯·法戈·弗格森说:??
“要是欺负你的只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你就用不着再担心了。”??
“为什么?”那无助的疯子问。??
“因为他又死了一回。”??
“死了!死了!啊,他再不会耍弄我们这些可怜虫了。他是死了吗?别骗我——孩子们,他说的是真事吗?”??
“千真万确!”汉姆·桑德韦奇说,别人异口同声地说是真的。??
“上个礼拜把他吊死在圣·贝纳迪诺了,”弗格森把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当时他正到处追你呢。是把他错当成另外一个人了。他们后悔了,可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们给福尔摩斯造了个纪念碑,”汉姆·桑德韦奇用身历其事、无所不知的口气说。??
那个自称“詹姆士·沃克”的人吐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眼神里已经少了几分狂乱,脸色开朗了不少,看来放松了一点儿。大家一起回到我们的住处,伙计们倾屯子所有,给他做一顿美味佳肴。他们做饭的时候,希里尔和我给他从头到脚换上我们的新衣服,把他打扮成了一位有形有款的体面老绅士。“老”这个字既用得名符其实,也透着伤感。尽管他正当盛年,但是头上如霜的白发,脸上饱经沧桑、历尽苦难的纹路,都说明了他的确是垂垂老矣。他吃饭时,我们一边吸烟,一边聊天。饭菜下肚,他终于开口讲话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不经意地脱口而出。这些话句句不走样办不到,我只能尽量忠实原意了。??
“冤案”纪事??
当初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住在丹佛,我在那儿已经有好多年了;有时候我能记得到底有多少年,有时候又记不清楚——不过这无关紧要。突然,我收到了一纸驱逐令,假如我不走,就揭露我牵涉一桩可怕的罪案,那件案子是很久——不知有多少年——前在东部发生的事。??
我知道这桩罪行,可我自己并不是罪人;那是我的一个同名同姓的堂兄干的。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惶惶不可终日,手足无措。给我限定的时间很少——我记得只有一天。如果我被曝了光,那就全毁了,大家会对我动私刑,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私刑从来都是如此:事后就算发觉是冤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就和福尔摩斯先生的遭遇一样。所以我决意卖掉产业,换成维持生计的现款逃走。直到水落石出、能证明我清白的时候,我再回来。于是,我当天夜里逃离了丹佛,远走高飞,改头换面,用了一个假名字在山里隐居。??
我的烦恼和忧虑与日俱增,弄得我幻视幻听,满眼满耳都是幽灵,我已经不能正常地思考,脑子糊涂,像一团乱麻,只好不再去想,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受到了创伤。我的情况越来越糟,幻觉越来越重。幽灵一直来缠着我;开始还只是在夜里,后来白天也来。它们总是围着床窃窃私语,要谋害我,让我睡不着觉。由于不能好好休息,我终日疲劳不堪。??
这时最糟的事发生了。一天夜里,那些幽灵悄悄地说:“我们没办法,因为我们看不见他,也没有办法向别人揭发他。”??
它们叹息了一通,其中一个说:“咱们得请夏洛克·福尔摩斯来。十二天之内他就能到这儿来了。”??
它们全都赞成,嘁嘁嚓嚓、鬼头鬼脑地议论着,可高兴了。我如五雷轰顶,因为我读过关于福尔摩斯的书,知道他不仅智谋出众,而且精力旺盛,一旦被他抓住蛛丝马迹,后果可想而知。??
幽灵去请福尔摩斯了,我在夜半时分匆匆起床溜走、除了装着三万块钱的手提包以外,什么都没有带;那三万块钱还有两万在提包里。四十天以后,那个人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只得再逃。他在酒店登记时,习惯性地在姓名栏里填了真名,然后又擦去,写上了“达格特·巴克利”。可是恐惧使我练就了一双锐眼,我透过擦痕看出了福尔摩斯的真名字,于是,我飞快地逃走了。??
他在三年半的时间里跑遍全世界追捕我——太平洋国家、澳洲、印度——你能想到的任何地方;然后又回到了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让我终日奔波。不过我用来登记的假名字救了我,让我一直活到今天。我太累了!尽管这些年他让我受尽磨难,可我却从来没有害过他,也没有害过其他人,我敢起誓。??
故事讲完了,在场的人都对这故事深信不疑,心潮难平。对我来说,他说的一字一句都像钢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口上。??
我们一致同意老人作为我和希里尔的客人留在这里。当然,我的想法不能公开;不过,等到他休养康复之后,我就带他回丹佛去,重新安排他的生活。??
众人用矿工式的豪爽热情一一和老人握手道别。然后各自去传播这条消息了。??
次日一早,威尔斯·法戈·弗格森和汉姆·桑德韦奇悄悄叫我出去,偷偷地说:??
“老汉这些年受折磨的事都传遍了,屯子里沸沸扬扬。他们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要对福尔摩斯大师动私刑。哈里斯警官急死了,已经给县里的警长打了电话。快去吧!”??
我们撒腿就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心里是恨不得县里的警长马上就到。你当然明白,说什么我也不愿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当我的替罪羊被人们吊死。县警官的鼎鼎大名我早就听说过,可我还是不放心地问:??
“他管得住聚众闹事吗?”??
“他管得住吗2杰克·费尔法克斯管不住聚众闹事,那才是笑话呢!他用一根绳子穿过十九个恶棍的头皮。你说他管得住吗?”??
我们在谷底飞跑,远远传来了一片大呼小叫的喧闹声,我们越跑越近,那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吼叫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强,越来越近。我们终于来到了酒店前的空地上,那里人头攒动,阵阵声浪震耳欲聋。从达利谷来的一伙粗汉已经拿住了福尔摩斯,他却依然镇定自若;唇边浮着居高临下的笑意,就算他那颗大英国民的心中有对死亡的恐惧,也被他刚强的个性牢牢压住,没有泄漏一丝一毫。??
“伙计们,拿主意吧!”达利帮中有一个人喊道,“快点儿!是用绳子,还是用子弹?”??
“都不用!”他的一个同*嚷嚷着,“不出一个礼拜,他就活过来了。拿火烧吧,这样才能永远送他上西天。”??
四里八乡的家伙爆发出雷鸣般的赞许声,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挤到囚徒身边,把他团团围住,喊道:“用火!就用火!”他们把福尔摩斯拖到拴马桩跟前,背靠拴马桩绑好,在他周围堆起了齐胸高的木柴和松果。这时福尔摩斯坚毅的面孔上依然毫无惧色,薄薄的嘴唇上仍然挂着轻蔑的笑容。??
“火柴!拿火柴来!”??
沙德贝里擦燃了火柴,用手挡着风,弯下腰把火柴塞到松果下面。这帮乌合之众鸦雀无声。松果点燃了,微弱的火苗问了两下。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那声音慢慢响了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楚,可是正全神贯注盯着火堆的人们好像并未注意到马蹄声。熄灭的火柴抽了出来,那汉子擦燃了另一根火柴,弯下腰去,火苗又蹿了起来;这一次火苗没有灭,蔓延开来——周围的人纷纷离开火堆。行刑者手里还捏着熄了的火柴,欣赏他的杰作。马蹄声在崖顶响起,然后轰然而下,几乎同时,人们大声喊了起来:??
“县警官来了!”??
县警官纵马撕开人群,直取场地中央,勒住马大喝一声:??
“走开,你们这些贱骨头!”??
众人闻声而退,只有他们的头领没有服从。他站稳脚跟,想去摸枪。县警官看透了他的心思,喝道:??
“住手,你这个亡命徒。把火弄灭,把那外地人解开。”??
那亡命徒服从了。县警官从容地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字斟句酌地向众人训话,句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让他们无地自容。??
“你们都是好人——是不是呀?好得跟这个骗子——沙德贝里·希金斯搞到一起去了。这个唱高调的混账东西专会背后捅刀子,是一个十足的混混。要说有什么东西我最看不起,那就是动私刑的了。我从来没见过动私刑的当中有一个真正的男人。动私刑是以多欺少,鼓动一百个刽子手去处置一个病裁缝。只有胆小鬼才动私刑,大家起哄,才成全了这些胆小鬼;不过,一百个县警官可有九十九个不是胆小鬼。”他停了停,显然是把最后一句话再琢磨一遍,回味一下——他接着说:“如果县警官让暴民从他手里夺走了一个囚犯,他就是一个最不称职的胆小鬼。据统计,去年全美国一共有一百八十二个县警官因为人家动私刑背了黑锅。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医书里就得添一种新病——‘埋怨警官病’”。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警官为想出这个新词得意洋洋。“大家会说:‘县警官又病啦?’‘是啊,又犯了老毛病啦。’紧接着,就要发明一个新官衔了。那时候,人家不说:‘他正竞选拉巴霍县警官呢,’人家说:‘他正竞选拉巴霍县胆小鬼呢。’上帝,想想,一个大男人怕一帮动私刑的!”??
他斜了那囚徒一眼,问:“外地人,你叫什么,犯了什么事啦?”??
“我叫夏洛克·福尔摩斯,什么事也没有犯。”??
尽管县警官肯定听说过福尔摩斯,可这名字一旦说出,还是给县警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慷慨激昂地说,福尔摩斯先生足智多谋、美名远扬、功业盖世,描写他的书因其光辉事迹和迷人的文采赢得了每一个读者的心;这样的人物访问星条旗的国度遭此暴行,实在是鄙国的奇耻大辱。他以整个国家的名义致歉,用最美妙的姿态向福尔摩斯鞠了一个躬,并吩咐哈里斯警长前往福尔摩斯的住处照看,如果再有冒犯,惟他是问。然后他转向众人说:??
“回你们的窝吧,贱骨头!”众人四散而去。警官又说:“沙德贝里,跟我走;我要亲自过问你的案子。不——你自己收着那把玩具枪吧,到了你拿着这玩艺儿跟在后头我害怕的时候,我就和去年那一百八十二个胆小鬼一块儿混。”他骑着马颠颠地走了,沙德贝里跟在后头。??
这时已经是早饭时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听说菲特洛克·琼斯昨天夜里从他那间上了锁的屋子里逃走了!大家对此无动于衷。假如他叔叔想追,就让他去追吧,这是他的事,屯子里的人不感兴趣。??
10??
十天以后。??
“詹姆士·沃克”的身体已经复元,他的脑子也清楚多了。明天我就和他一起去丹佛。??
次日夜间。寄自一个小站的便条。??
今天早晨我们动身的时候,希里尔悄悄对我说:“有个消息,等你觉得没事了,沃克不会再受刺激,身体真正好起来的时候再告诉他:他说的那桩陈年罪过——他说是他堂兄干的——真是罪有应得。那天咱们埋了的是真凶——就是这世上最最不幸的那个人——弗林特·布克纳。他的真名叫雅可布·福勒!”母亲,您看,是我这个不知内情的送葬人,帮着把您的丈夫和我的父亲送进了坟墓。让他安息吧。
06.坏孩子的故事译者:商振永
从前有座山国个坏孩子,名叫吉姆——不过,如果你稍加留意,便可发现,在你的主日学校课本里,几乎所有的坏孩子都叫詹姆斯。虽说奇怪,而事实如此,这一位就叫吉姆。
吉姆也没有一位生病的母亲——也就是他没有一位笃信上帝、身患肺病,倘若不是爱子情深、惟恐自己一死儿子遭人冷落,而宁愿躺进坟墓安息的母亲。然而,主日学校课本里的坏孩子大都叫詹姆斯,并且都有一位生病的母亲。她们都教自己的儿子学说“我要躺下睡觉”等等,都用温柔凄婉的歌声哄孩子入睡,与他们吻别,然后跪在床边流泪。可是,这个小家伙情况不同。他名叫吉姆,他的母亲安然无恙——没生肺病,也没有别的毛病。她不但不虚弱,而且挺健壮,也不敬重上帝;此外,她对吉姆毫无疼爱之情。她常说,即便吉姆折断脖子,对她也没有多大的损害。她总是用打屁股的办法催吉姆睡觉,从来不与他吻别;相反,她要离家的时候,还要赏他几个耳光。
一次,这个吉姆偷出厨房的钥匙,悄悄地溜进厨房,偷吃了果酱,随后又把果酱瓶子装满焦油沥青,好让他母亲看不出破绽;吉姆并没有顿生恐惧,也不觉得仿佛有什么声音悄然对他说,“不听妈妈的话对吗?这么做不是罪过吗?坏孩子们偷吞了自己善良母亲的果酱之后有什么报应呢?”吉姆也没有独自跪倒在地,保证今后不再作恶,然后轻松愉快地站起身来,对母亲告以实情,请求宽恕。而母亲则是泪流满面,满怀欣慰感激之情向他祝福。不。这是课本中其他坏孩子的情况;至于吉姆,完全是另一码事,你说怪不!吉姆偷吃了果酱,还粗俗下流地说真棒;他把焦油沥青装进果酱瓶,也说真棒,还哈哈大笑,说那老太婆发现之后,“必定会气得暴跳如雷,哼哼呀呀地说不出话来”;后来母亲果然发现了,但他矢口否认,硬说不知道,结果挨了一顿臭揍,泪流满面的竟是他自己。吉姆什么事都干得稀奇,与课本上的詹姆斯们迥然不同。
有一次,他爬到农场主阿科恩的苹果树上偷苹果。可是,树枝没有折断,他既没从树上跌下来摔断胳臂,也没有被农场主的大狗咬伤,尔后也没有卧床数周,闭门思过,从此变好。总之,绝没有那回事;吉姆偷够了苹果之后,安然爬下树来;对那条大狗,也早有准备,那条狗一扑过来,他一砖头扔过去,正好击中了它。说也奇怪——这类事情那些文雅的小书里从未写过,那些小书封面上都印着大理石花纹,里面画着一些身穿燕尾服和短腿的马裤、头戴响铃礼帽的男人和腋下夹着无裙环衣裳的女人。吉姆遇到的这种情况,任何一部主日学校的课本都没写过。
有一次,吉姆偷了老师的铅笔刀,但又害怕老师发现了会受到惩罚,于是便把小刀偷偷地塞进乔治·威尔逊的帽子里——乔治是可怜的威尔逊寡妇的儿子,他的品行端正,被公认为村上的好孩子。乔治对母亲的教诲从不违拗,一向诚实,而且勤敏好学,他对主日学校尤为崇信。可是,后来那把小刀竟从帽子里掉了出来,可怜的乔治耷拉着脑袋,羞得无地自容,好像真的自认有罪。而那位伤心的老师认定小刀是他偷的。当老师举起细软的鞭子,准备抽打他那发抖的双肩时,那位纯属杜撰的白发地方治安官并没有突然出现,更没有神气十足地说道:“饶恕这位品德高尚的孩子吧——罪犯正站在那儿发抖呢!休息时间,我正好从校门口路过。虽然没人看到我,而我却看到了偷窃的人!”因此乔治没有挨打,那位可敬的地方治安官也没有给感激涕零的向师生们布道,然后牵着乔治的手,说他这样的孩子值得称赞,领走乔治跟他同住,让他打扫办公室,生火,跑差,劈柴,学法律,帮他内助料理家务,工余时间尽情玩耍,每月领取四角钱的报酬,自行其乐。不;书上会这样写的,但吉姆遇到的却不是这样。那个老不死的法官没有插进来制造麻烦,结果,模范孩子乔治挨了一顿臭揍,吉姆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你知道,吉姆恨透了那些模范孩子。吉姆说,他“最瞧不起这些娘娘腔。”这就是那个没教养的坏孩子吉姆所使用的粗俗语言。
但是,发生在吉姆身上奇而又奇的一桩事是:他在一个礼拜天去划船,并没有被淹死①。又一个礼拜天他去钓鱼,虽然遇上了暴风雨,却没有遭雷击,嗨,您不妨翻查主日学校的全部图书,从头至尾,反复阅读,直至下一个圣诞节,您也绝不会发现这种事情。啊,绝对不会;相反,您会发现,所有在礼拜天划船的坏孩子没有一个不淹死的,所有在礼拜天钓鱼又遇上暴风雨的坏孩子都遭雷击。礼拜天载有坏孩子的船只总是翻底,安息日坏孩子去钓鱼定有暴风雨。吉姆为什么总是能避开这些灾难,我也说不清个中的缘由。
①指星期日应该去教堂做礼拜。
吉姆的活动有符咒庇佑——准是有符咒庇佑。任何事儿都伤害不着他。他游动物园时甚至把一捆烟叶塞给大象,那大象也没有甩开长鼻敲碎他的脑壳。他翻遍食厨,却从来没有把硝酸错当成薄荷饮料喝进肚里。在安息日,他偷了父亲的枪出去打猎,也没有崩掉三四个指头。他一时气急,揍在小妹的太阳穴上,小妹也没有头痛不止,过夏就死,临终留下宽恕温柔的话语,令他破碎的心灵倍感痛苦。不;她居然复原了。最后,吉姆终于离家出走,浪迹海洋。但是,当他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景况凄凉、孤苦无助,也没见他亲人长眠于安静的教堂墓地,那座他童年时期墙上爬满青藤的房屋也没有倒塌。啊,不;他跟个浪人似的,喝得酩酊大醉,没进家门就进了警察局。
吉姆成年之后结婚成家,后来又有了许多儿女。一天晚上,他突然抡起板斧砸碎了全家人的脑袋。吉姆采用各种流氓手段,欺诈坑骗而发了大财;现在他横行乡里,成了心毒手狠的坏蛋,然而却受人敬重,选入议会。
诸位请看,主日学校的课本中可从来没有哪一个坏詹姆斯,能像这位有符咒庇佑、无法无天的吉姆这样走运,这样称心如意的。07.火车上的嗜人事件译者:蒲隆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圣路易。西进途中,在印第安那州特尔霍特换了车,就有一个四五十岁上下、面目亲善的绅士从小站上来,坐到我身边。同他心情愉快、海阔天空地聊了约一个钟头,我便发现他极有见识,讨人喜欢。他一经得知我从华盛顿来,立即询问起形形色色的*府官员和国会事务来。不久我已明白,与我谈话的是位对首都*治生活了如指掌的人,他甚至连这个国家立法机关里议员们的作事风度和程序仪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过了一会儿,就见两个男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留了片刻,一个对另一个说道:
“哈里斯,要是你肯替我办这件事,我永远忘不了你,老弟。”
我这位新旅伴的眼睛里突然闪出欣喜的亮光。好像那人的话勾起了他一段快乐的回忆。顷刻,他又露出一副思虑重重的面孔——简直有些闷闷不乐了。他转头对我说,“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让我把我生活中的一段秘事告诉你。这段秘事自发生后,我从来都不曾提起过。请耐心地听,答应我别打断我的话。”
我说没问题,他就如此这般地讲了下面的一段奇遇。讲解过程中时而情感迸发,时而阴郁低沉,但总是极其认真诚恳。
那是年12月19日,我从圣路易乘夜班火车去芝加哥。车上总共只有24名乘客。没有妇女,也没有小孩。我们的兴致很好,大家很快就混熟了。看来,这是一次快乐舒心的旅行;我猜这一伙人中压根儿就没有一位预感到很快就要经历的那种恐怖局面。
晚上十一点钟,天下起大雪来。火车刚一离开那个名叫韦尔登的小村,就进入空旷寂寥的大草原。千里荒原,渺无人烟,一直延展到朱必利定居点。狂风呼啸着刮过平展展的荒地。那儿没有树木,没有山丘,甚至连七零八落的岩石也见不到,所以风刮起来毫无阻挡。随风飞扬的雪花,就像狂风暴雨在海浪尖上激起的浪花。雪越积越深,车速减慢。我们知道,这是火车头在积雪中开路越来越费劲了。说实在的,有时候它简直就停止不动了。大风在轨道上堆积起一个个大雪堆,活像一座座坟山。聊天也没有劲儿了。欢乐让位给焦虑。要是被大雪困住,待在荒凉的大草原上,方圆50英里可都没有人家——这种想法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把大家都弄得精神非常颓丧。
凌晨两点,四周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我从不得安宁的睡眠中惊醒。可怕的实情顿时闪过我的心头——我们成了雪堆里的囚徒!“全体起来动手自救!”大家一跃而起去执行这道命令。夜茫茫漆黑一片。铺天盖地的大雪,势不可挡的风暴,大家从车厢跳进这样一个世界,心里都明白,现在要争分夺秒,要不就会有灭顶之灾。铲子、手、木板——凡是能清除积雪的东西立刻都用上了。那真是一副离奇的景象:一小撮发狂似的人跟越堆越高的积雪拼搏。雪堆下半截隐没在黑黢黢的阴影里,上半截暴露在车头反光灯炽烈的灯光下。
短短的一个小时就足以证明我们在白费力气。暴风雪积成了十几个雪堆,把路轨阻塞了,而我们仅仅刨掉了一个。更加糟糕的是,人们发现,刚才火车头对敌人发起冲锋时已经把主动轮的纵向轴弄断了!即使铁路畅通无阻,我们也无可奈何了。我们干活儿干得精疲力竭,心里又不是滋味,便进了车厢。大家围着火炉严肃地讨论眼下的处境。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大伙儿最窝心的就是这一点。我们是不会冻死的,因为煤水车里有的是木头,这是我们惟一的安慰。讨论到最后,大家都接受了列车员令人丧气的结论,就是说,谁想徒步在这样的雪地里走50英里路,那就等于去寻死。我们无法派人去求援,即便我们有办法去,也没人愿意来援助。我们只好听天由命,耐心等待,要么有人来救援,要么就等着饿死!我想,就是最刚强的人一听了这话,心也会马上变凉的。
过了一会儿,谈话变成了一种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话题仍离不开火车,这种低语随着阵阵狂风的起落而忽高忽低;灯光昏暗起来;大多数遭难者在忽明忽暗的黑影中安下心来想——忘掉眼前,如果可能的话,——睡觉,如果可以的话。
漫漫无期的长夜——我们觉得的确是漫漫无期的——终于把磨磨蹭蹭的时光打发走了,东方破晓,现出灰冷的晨光,亮光逐渐增强,旅客一个接一个活动起来了,显示出生命的种种迹象;一个接一个地把耷拉下来的帽子从额头上掀起来,舒展舒展僵硬的四肢,然后从窗户里向外窥视那副萧瑟的景象。的确萧瑟透顶了!——个生物的影子都没有,一个人家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卷起的雪片随风到处飘扬——一个雪片飞舞的世界遮没了上面的天宇。
我们在车厢周围逛走了整整一天,说得很少,想得挺多。又是一个滞留不去的愁闷的夜晚——还有饥饿。
又一个黎明——又一天:寂静、悲哀、饥肠辘辘、无望地守候着无法到来的救营者。一个睡眠不得安宁的夜晚,尽做着大摆筵席的梦——醒来后饥火烧燎着愁肠。
第4天来了又去了——接着是第5天!困了5天,着实可怕。每一只眼睛都射出饥饿的凶光,里面流露出一种怕人的含义——预示着每个人心里朦朦胧胧地自行形成了一种东西——一种谁也不敢诉诸于言词的东西。
第6天过去了——第7天破晓时,这一伙人个个鸠形鹄面。心如死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现在非说不可了!在每一颗心里长大的东西终于要从每一张嘴里跳出来了!人体的本能已经忍无可忍了——她非投降不可了。明尼苏达州的理查德·H·加斯顿站了起来,身材高大,面如死灰。大家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全都准备好了——每一种感情,每一种激动的神态都被闷死了——只有一种平静的、深思熟虑的严肃表情浮现在近来显得十分粗野的眼睛里。
“先生们:事情再不能耽搁了!时间就要到了!我们必须决定:我们中间谁得死去给其余的人当饭吃!”
伊利诺伊州的约翰·丁·威廉斯先生站起来说:“先生们——我提田纳西州的詹姆斯·索耶牧师。”
印第安纳州的WM·R·亚当斯先生说:“我提纽约州的丹尼尔·斯罗特先生。”
恰尔斯·J·朗登先生:“我提圣路易的塞缨尔A·鲍恩先生。”
斯罗特先生:“对于我的提名,我敬谢不敏,我想成全新泽西州的小约翰·A·范诺斯特兰先生。”
加斯顿先生:“如果没有异议,这位先生的要求将会得到满足。”
由于范诺斯特兰先生表示反对,斯罗特先生的推辞不予接受。索耶和鲍恩两位先生也表示辞谢,以同样的理由遭到拒绝。
俄亥俄州的A·L·巴斯科姆先生:“我提议提名到此结束,议会进行投票选举。”
索耶先生:“先生们——我对这些做法表示强烈的抗议,这太不成体统了,所以我提议:立即取消这些做法。并提议选举一名会议主席,几名协助他工作的干事,这样我们就能够明智地处理眼前的事务了。”
依阿华州的贝尔先生:“先生们——我反对。现在不是拘泥礼仪的时候。因为已有七天多没有饭吃了。我们不能在无聊的讨论中浪费时间,否则只会增加我们的苦难。我对提出的人选表示满意——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先生,至少我本人,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立即选出其中的一两个人来。我想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加斯顿先生:“这种做法会遭到反对的,而且按规定必须等到牛年马月才能解决,这样反而造成了你想避免的那种延误。这位从新泽西州来的光生——”
范诺斯特兰先生:“先生们——我跟诸位素昧平生:我并不追求诸位赏赐给我的那种荣誉,我感到棘手的是——”
亚拉巴马州的摩尔根先生插话:“我提议投票表决是否辩论主要提案。”
这个动议被通过了,当然也就终止了进一步的辩论。选举干部的动议通过了,按此动议,加斯顿先生当选为主席,布莱克先生当选为书记,霍尔科姆先生、戴尔先生和鲍德温先生当选为提名委员会委员,R·M·霍兰先生当选为伙食操办员,协助委员会做出选择。
然后休会半小时,召开了某种小型干部会议。木槌一响,大会开始进行,委员会提出报告,提名肯塔基州的乔治·弗格森先生、路易斯安纳州的卢西恩·赫尔曼先生、科罗拉多州的W·梅西克先生为候选人。该报告被大会接受。
密苏里州的罗杰斯先生:“主席先生——既然报告已提交议会,我提议对它进行修正,用圣路易的卢修斯·哈里斯先生的名字替换赫尔曼先生的名字,因为哈里斯先生是位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的人物。我不希望被人理解为有意贬责那位路易斯安纳来的先生的高尚品格和可敬立场——绝无此意。我和在场的诸位先生一样,对他不胜敬仰。不过,我们大家不会对这样一件事实视而不见:在我们滞留的一星期里,他掉的膘比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多——我们谁也不会悍然不顾这样一件事实:委员会在玩忽职守,要么是出于疏忽大意,要么就是明知故犯,竟然要我们选举这样一位绅士,不管他的动机多么纯正,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滋养——”
主席:“请密苏里州的这位先生坐下。本主席不能允许对委员会的公正提出质疑,除非它通过正式程序,严格按照规定提出。议会对这位先生的动议如何对待?”
弗吉尼亚州的哈利戴:“我提议对报告做更进一步的修正,由俄勒冈州的哈维·戴维斯先生取代梅西克先生。诸位先生也许会慷慨陈词,说艰难困苦的边疆生活已经使戴维斯先生变得粗糙不堪,不过,先生们,现在难道是挑剔粗细的时候?现在难道是吹毛求疵的时候?现在难道是斤斤计较区区小事的时候?不,先生们,我们所希望的是量要大,油水要多,要有重量,要有块头——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最高要求——我们需要的不是灵性,不是天才,不是教育。所以我坚持我的动议。”
摩尔根先生(激动地):“我对这一修正案表示最坚决的反对。俄勒冈的这位先生太老,何况,块头固然不小,但大只大在骨头上——肉却不多。请问这位弗吉尼亚的先生,我们是想喝稀汤呢,还是要吃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是否要欺骗我们,叫我们捕风捉影?他是否要用一个俄勒冈的幽灵来嘲弄我们的苦难?请问,他能不能看看周围一张张焦灼的面孔,能不能注视注视我们忧伤的眼睛,能不能听听我们企盼的心声,怎么还要把这个饿得形销骨立的假货硬塞给我们?请问,他难道想不到我们的悲惨处境?想不到我们过去的悲哀,想不到我们暗淡的未来,却仍然居心不良,硬要把这个残骸、这具僵尸、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骗子、这个从俄勒冈荒凉的海滩上来的疙里疙瘩、饱受摧残、干巴巴的瘪三强加给我们?休想!”(鼓掌)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这一修正案被付诸表决,没有通过。第一修正案提出的替换人是哈里斯先生。然后开始投票表决,五次投票都没有结果。第六次投票中,哈里斯先生当选,除了他一人外,全体投了赞成票。于是有人提出动议,应当鼓掌通过他的当选,这一动议由于他再次投票反对自己当选而遭到否决。
拉德威先生提议,议会现在应当关照其余的候选人,选举一人当早饭,这一动议获得通过。
第一次投票出现了僵持局面,半数人赞成某一候选人,因为他年轻;半数人同意另一个,因为他个头大。主席投了决定性的一票,赞成后者,即梅西克先生。这一结果在落选人弗格森的朋友们当中激起了相当大的不满情绪,有人在议论,要求重新进行一次投票表决,然而在此期间休会的动议被通过了,于是立即散会。
晚饭的准备工作分散了弗格森派的注意力,他们无法长时期地议论自己的不满,等他们要重新进行讨论的时候,宣布了哈里斯先生已经准备就绪这一喜讯,于是所有的不满情绪便化为烟云。
我们支起车厢座位的靠背临时凑成了餐桌,满怀感激之情坐了下来,在那七天的磨难中索回在我们的美梦中的最精美的晚餐现在就摆在眼前。我们跟几小时之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当时:万念俱灰,愁眉苦脸,饥肠辘辘,忧心如焚,走投无路;现在:感恩戴德,泰然自若,大喜过望。我知道这是我坎坷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风在吼叫,刮得大雪在我们的牢房周围狂飞乱舞,可是风雪再也无力困扰我们了。我喜欢哈里斯。他也许还可以煮得更好一些,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谁也没有哈里斯那样对我的胃口,使我那样称心如意。梅西克挺不错,不过就是有点儿变味,不过要讲真正的营养、肉的细嫩,我倒是要哈里斯。梅西克自有他的长处——我不想否认这一点,也不愿否认——可是要他当早饭,比一具木乃伊好不了多少,先生——简直一模一样。瘦吗?——哎,上帝保佑!——粗吗?啊,他是粗得够呛!你是无法想像的——你永远也想像不出这一类事。
“你打算给我讲——”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早饭后我们推选了一个从底特律来的名叫沃克的人当晚餐。他很不错,我后来给他老婆写信就是这么说的。怎么夸他都不过份,我将永远怀念沃克。他煮得嫩了点儿,可是非常好。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把亚拉巴马州的摩尔根当早餐。他是我们享用过的最好的人之——仪表堂堂,很有教养,文质彬彬,能流利地讲几种语言——一个十全十美的绅士——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绅士,油水多得出奇。晚饭我们选的是那个俄勒冈的老头儿,他的确是个骗人的货色,这一点毫无疑问——又老又瘦又粗,谁也无法形容那种状况。最后我说,先生们,请你们自便,我宁可等下一个当选人。伊利诺斯州的格兰姆斯刚说,‘先生们,我也愿意等等。等你们选出一个有长处的人时,我将乐于与诸位再次共同享用。’不久,事实显然表明,大家对俄勒冈的戴维斯普遍表示不满,这样,为了保持我们享用过哈里斯以后表现出的一片好意,便进行了一次选举,结果是佐治亚州的贝克尔人选。他真够味儿!哎,哎——以后我们有杜利特,还有霍金斯,还有麦克罗伊(对麦克罗伊还有一点抱怨,因为他瘦小得不同一般),还有彭罗德,还有两个史密斯,还有贝利(贝利有一只木腿,这显然是个损失,其他倒蛮好),还有一个印第安少年,还有一个街头演奏手风琴的人,还有一个名叫巴克明斯特的绅士——一个木头似的流浪汉。跟大家一点合不来,当早饭也不是味道。我们很高兴把他选中之后营救队才来。
“那么说最后那该死的营救队真的来了?”
“不错,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刚刚选举结束,营救队就来了。约翰·墨菲当选了,他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愿意作证:不过约翰·墨菲坐在前来援救我们的火车上跟我们一起回了家,到后来跟哈里斯寡妇结了婚——”
“谁的遗孀——”
“我们第一个选中的那个人的未亡人。墨菲就跟她结了婚。现在他日子过得挺好,受人尊敬,万事如意。啊,这倒像一本小说,先生——像一部传奇。我下车的地方到了,先生;那就只好再见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跟我一起呆一两天,有你在,我会很高兴的。我喜欢你,先生;我已经对你产生了好感。我喜欢你就像喜欢哈里斯本人一样,先生。日安,先生,祝你一路顺风。”
他走了。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惊恐,这样的痛苦,这样的迷惑。我打心底里高兴他走了。尽管他温文尔雅,声音柔和,可是每当他把那双饿狼似的眼睛转向我时,我便感到毛骨悚然。我听到我已经赢得了他凶险的青睐,跟已故的哈里斯同样受到他的器重,这时,我的心脏简直停止了跳动!
我的困惑是不可名状的。对于他的话我深信不疑,对于他这样严肃认真的叙述我是毫无疑问的。可是,这叙述的可怕的细节给了我极大的威胁,搅得我心乱如麻。我看见列车员在瞅着我。我说,“那个人是谁?”
“他曾经是个国会议员,而且还是个挺好的议员呢。不过他被困在雪堆中的列车里了,好像快要饿死了,他全身都冻僵了,因为没有吃的,又饿得筋疲力尽,过了两三个月他生了病,精神错乱了。现在他好了。只不过是偏执狂。他一提起那老话题,不把他谈到的那一车人吃光就闭不上嘴。要是让他讲到现在,他也许已经把那一车人全部结果,只是他每回非得在这里下车不可。他已经把这些人的姓名记得滚瓜烂熟。等他把大家都统统吃光,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总是说:“后来选举谁当早餐的时间到了,由于没有反对意见,我便提出辞职。所以我还在这儿。”
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一个疯子并无恶意、异想天开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食人肉者的真正经历,我长舒了一口气,这种轻松感真是无法表达的。08.我最近辞职的事实经过译者:董衡巽
我辞职不干了。*府的工作好像照常运行,但不管怎么说,它的车轮上少了我这根辐条。我原来是参议院贝类委员会的文书,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份差事。我看得出来,*府其他人员的表情也很清楚:他们就是不让我参与商议国家大事,所以,我没法子只当官差而不丢面子。我在*府任职六天,如果我把这六天当中遇到的所有气人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详详细细地说出来,我可以写上一本书。他们指定我当贝类委员会的文书,却不许我同抄写员打台球。不打球虽说冷清一些,倒还可以容忍,只要内阁其他成员给我合乎我身份的待遇。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待我客气过。我一发现某个部门的头头推行一条错误路线,我就放下手里的工作,跑去纠正他,我把这种事看成我的职责。可他们没有一回谢过我。我怀着世界上最良好的愿望去见海军部长,对他说:
“先生。我看法拉库特海军上将在欧洲啥也没干,闲闲散散,像是在郊游野餐。这个嘛,也许蛮不错,不过我不是这么看。他要是没有仗可打,还是让他回国吧。一个人带领整支舰队去旅游,没有什么好处。太浪费了。你注意,我不反对海军军官旅游——合情合理的旅游——厉行节约的旅游。现在,他们还不如沿密西西比河去放木排——”
你该听听他当时发多大的脾气!你还以为我犯了什么罪似的。可是我不在乎。我说我这个办法不花钱,既富于共和国的简朴精神,又万无一失。我说,你想安安静静地旅游,乘木排比乘什么都强。
这时候,海军部长问我是什么人,我说我在*府供职,他问我是管什么的。我心想同一个*府里工作的人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真叫人莫明其妙,但我没有说出口来,只告诉他,我是参议院贝类委员会的文书。你猜他发多大的脾气!他命令我滚出他这个地方,以后只许管我份内的事情。我头一个冲动是想撤他的职。不过,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还涉及到其他人,而我又捞不到什么好处,所以才没有撤他。
接着我去找作战部部长。他压根儿不想见我,后来他知道我也在*府任职。我呢,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我想我才不会去找他。我先问他借个火(他当时正抽着烟),接着我对他说,他维护假释李将军①及其战友们的条款,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我不赞成他对付平原上印第安人的作战方式。我说他兵力过于分散。他应该吸住更多的印第安人——选一个有利的地形把他们集中在一起,双方都有足够的供应,然后来它个大屠杀。我说,对于印第安人来说,大屠杀最使他们心服。如果他不赞成大屠杀,我说第二个绝招是使用肥皂②和教育。肥皂和教育的效果不如大屠杀迅速,但是从长远考虑,更能致他们于死命。因为杀了一半,还剩一半,印第安人还能复原,可是如果你给他们上学,叫他们洗澡,结果他们迟早要完蛋。这个办法慢慢毁损他的体格,击中他生命基础的要害。我说:“先生,是时候了,必须残酷镇压。对破坏平原的印第安人,用肥皂和拼音本加以严惩,让他们去死吧!”
①李将军(-),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军队的统帅。
②Soap,双关语,另有收买的意思。
作战部部长问我是不是内阁成员,我说我是内阁成员。他又问担任什么职务,我说我是参议院贝类委员会的文书。于是他下令以藐视法庭罪将我逮捕,限制了我一天的自由。
打那以后,我真想不再吭声,随*府去,它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是使命在身,我不得不听从它的召唤。我访问了财*部长。他问我:
“您要点儿什么?”
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防备。我说,“甜酒。”
他说:“你有什么事情到这里来,先生,你就说,越简短越好。”
我说,他话题转得这么突然,我感到遗憾,这种做法令我反感。不过,在同前情况下,我不计较这件事,谈正事要紧。我接着恳切地告诫他,他作的报告长得出奇。我说作这么长的报告是浪费时间,没有必要,而且结构别扭。其中没有描写,没有诗,没有感情——没有主人公,没有情节,没有插图——连一幅木刻都没有。没有人会读这种报告,这是明摆着的事。我奉劝他不要因为写这样的报告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如果他想在文学方面搞出点名堂来,他写的时候一定得多搞点花样。枯燥的细节绝对不能往上写。我说日历片之所以受大众欢迎,就是因为它上面有诗句,有谜语,他的财*报告要是处处插进一点谜语,销路一定更好,比他写进报告里去的国内税收项目来劲得多。我谈这些问题的时候态度十分诚恳,可是财*部长大发雷霆。他居然说我是一头蠢驴。他存心报复,咒骂了我一通,还说如果我再敢来干涉他的工作,他就把我从窗户里扔出去。我说,既然我得不到与我官差身分相称的待遇,我就取帽告辞。我这就走了。这号人活像新冒出来的作家。他们的处女作快发表了,就自以为比谁都强。你甭想对他们提什么建议。
我在*府任职期间,好像我凡是履行职责的时候,总是碰一鼻子灰。然而我做的事,我打算做的事,用意都是为我们国家好。我受了冤屈,痛苦万分,没准会逼得我得出不公正的、有害的结论,但是在我看来,国务卿、作战部部长、财*部长和我其他同僚准是一开始就想把我撵出*府。我在*府供职那会儿只参加过一次内阁会议。那一次就够我受的了。白宫看门的那位公仆好像不情愿为我放行,后来我问他内阁其他成员都到了没有。他说都到了,我这才走了进去。他们都在场,但是没有一个人请我坐下。他们两只眼瞪着我,好像我是外人似的。总统说:
“先生,您是什么人?”
我把我名片递给他,他念道:“参议院贝类委员会文书马克·吐温”。接着他把我从头看到脚,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这个人。财*部长说:
“就是这头捣乱的蠢驴跑来对我说,要我在报告里写诗句、出谜语,把财*报告当成日历片。”
作战部部长说:“就是这个人做白日梦,他昨天跑来给我出主意,叫我用教育的办法把一部分印第安人教死,其余的印第安人统统杀光。”
海军部长说:“我认识这个年轻人,就是他这个星期再三干扰我的工作。他担心法拉库特上将率领整支舰队是在旅游,用他的话说,是在旅游。他发神经病,建议海军乘木排旅游,荒唐透顶,我没法重复他说过的话。”
我说:“先生们,我看你们都想对我做的每一件公务抹黑;而且我看得出你们都不想让我参与商议国家大事。今天这个会,我什么通知都没有接到。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要开内阁会议。可这些事我就不说了。我想知道的是这一点:这是不是开内阁会议?”
总统说是内阁会议。
“那好,”我说,“咱们马上讨论正事,时间宝贵,不能浪费,不要互相揭老底,这不像样子。”
这时候,国务卿开腔了,他用最亲切的口气对我说:“年轻人,你想错了。国会各个委员会的文书不是内阁成员。就好比国会议会厅看门的不是内阁成员一样,你听来好像觉得奇怪。因此,我们虽然在审议国事中很希望能听到你超群的见解,但是根据法律规定,我们不能这样做。审议国内大事,你不能参加;万一有不测的事发生,这是常有的事,你会感到难受,但你用自己的言行竭力制止过,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安慰。我祝福你。再会了。”
他这些话说得温和妥贴,我不安的内心得到了安慰;我就离开了会场。但是,国家的公仆不知安宁为何物。我刚回到国会大厦我那间小办公室,拿出议员的派头刚把两只脚跷到桌子上,贝类委员会一位议员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对我说:
“你这一整天到哪里去了?”
我说,如果此事与他有关,那么我是去参加内阁会议了。
“内阁会议?我倒想知道,你去参加内阁会议干什么?”
我说我是去出主意的——为论证的需要,我还说此事从各方面讲都同他有关。他当时极为无礼,最后说什么他找了我3天,要我抄写一份有关炸弹壳、鸡蛋壳、蚌壳还有什么乱七八糟贝壳的文件,可谁也找不到我。
这太过分了。他这根羽毛一加上去,我这个抄写员的骆驼背压折了。我说,“先生,你以为我是为6个美元一天在干活吗?你要真是这么以为,那么我建议参议院贝类委员会另请高明。我不是什么*派组织的奴隶!你那些降低我身份的差使,给我收回去吧。不自由,毋宁死!”
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担任*府工作了。我在那个部门坐冷板凳,受内阁的奚落,最后我想讨好的那个委员会主席训了我一顿,我蒙受迫害,被迫远离我那既冒风险、又吸引人的伟大的工作,在危急的时刻抛弃了我那正在流血的祖国。
但是,我为国家尽过力,我呈上报销单:
参议院贝类委员会文书博士
向美利坚合众国报销:
作战部咨询 50美元
海军部咨询 50美元
财*部咨询 50美元
内阁咨询 免费
往返耶路撒冷旅费①,途经埃及,
阿尔及尔、直布罗陀与卡迪斯②,
行程英里,每英里按20美
分计 共2,美元
参议院贝类委员会文书薪金,每
天6美元,共6天 36美元
总计 2,美元
①准州(指待成立。尚未正式批准的州——译者)代表的旅费都按往返旅程报销,尽管他们一去不复返。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报,百思不得其解。——原注
②西班牙西南部一海港。
除了文书薪金36元这个小数目之外,报销单上各项竟没有一项照付。财*部长逼得我山穷水尽,拿起笔来把我其它各项支出统统划掉,只在边上批了“不准”两字。居然赖账!这国家完蛋了。
我的官场生涯眼看是完了。让那些愿意上勾的文书留下去干吧。据我了解,各部门许多文书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内阁会议;他们对于战争、财*、商业有什么高见,国家领袖从来不去询问,好像他们不是*府里的人,而实际上他们天天在办公室干活!他们知道他们的工作对国家来说多么重要,他们一举一动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你瞧他们在饭店里点菜时候那副神气——但他们是在工作呀。我认识一位文书,他得把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各式各样小纸片贴到剪贴簿里去——有时候一天要贴八张、十张之多。他贴得不怎么样,可是他拿出了最大的本事去贴。这活儿是最累人的。它淘空你的才智。可是他只挣1美元一年。那位年轻人有这么好的头脑,要是愿意干别的行当,他可以攒起好几千好几千美元。可是,他不——他的心向着祖国,只要祖国还剩下一本剪贴簿,他就甘心为祖国去贴。我认识几位文书,他们不知道怎么写,可是他们有多少知识就把多少知识尊敬地奉献在祖国的脚下,累死累活,受苦受难,就为这百美元的年薪。他们写的东西,有时候别的文书不得不重写,可是你已经为国家尽了力,国家还能埋怨你吗?有些文书,找不到文书的活儿,就等啊,等啊,等什么时候有个空缺——耐心地等待一个为祖国效劳的机会——而在他们等的时候,只给他们元一年。这可真惨——太惨了,太惨了。如果国会议员一位朋友很有才能又没有工作,无法施展他伟大的抱负,那位议员就会把他交给祖国,安排他在一个部门当文书。那个人就得当一辈子奴隶,为了从不替他考虑、从不同情他的国家的利益而同文件去开仗——就不过为了两三千元一年的薪俸。我要是把几个部门所有文书的情况统统列举出来,说明他们干的是什么活儿,拿的又是多少钱,那么,你会发现文书还差一半,就他们干的活儿说,工资也还差一半呢。09.田纳西的新闻界译者:张友松
孟斐斯“雪崩报”的总编辑对一位把他称为过激派的记者给予这样温和的抨击:“当他还在写头一句话的时候,写到中间,加着标点符号,他就知道他是在捏造一个充满着无耻的作风、冒出造谣的臭气的句子。”——“交易报”。
医生告诉我说,南方的气候可以增进我的健康,因此我就到田纳西去,担任了“朝华与约翰生县呼声报”的编辑职务。我去上班的时候,发现主笔先生斜靠着椅背坐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一双脚放在一张松木桌子上。房间里另外还有一张松木桌子和一把残废的椅子,两者都几乎铺满了报纸和剪报,还有一份一份的原稿。有一只盛着沙子的木箱,里面丢了许多雪茄烟头和“香烟屁股”,还有一只火炉,火炉上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搭下来的门。主笔先生穿着一件后面很长的黑布上装和白麻布裤子。他的靴子很小,用黑靴油擦得很亮。他穿着一件有皱褶的衬衫,戴着一只很大的图章戒指,一条旧式的硬领,一条两端下垂的方格子围巾。服装的年代大约是年。他正在吸着一枝雪茄烟,用心推敲着一个字,他的头发已经被他抓得乱蓬蓬的了。他皱眉瞪眼,样子很可怕,我估计他是在拼凑一篇特别伤脑筋的社论。他叫我吧那些交换的报纸大约看一下,写一篇“田纳西各报要闻摘录”,把那些报纸里面所有的有趣的材料通通简缩在这篇文章里。
于是我写了下面这么一篇:
田纳西各报要闻摘录
“地震”半周刊的编者们关于巴里哈克铁道的报道显然是弄错了。公司的方针并不是要把巴扎维尔丢在一边。不但如此,他们还认为这个地方是沿线最重要的地点之一,因此决不会有轻视它的意思。“地震”的编辑先生们当然是会乐于予以更正的。
希金斯维尔“响雷与自由呼声”的高明主笔约翰·布洛松先生昨天光临本城。他住在范·布伦旅舍。
我们发现泥泉“晨声报”的同业认为范·维特的当选还不是确定的事实,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但在他没有看到我们的纠正之前,一定会发现了他的错误。他当然是受了不完全的选票揭晓数字的影响而作了这个不正确的推断。
有一个可喜的消息:布雷特维尔城正在设法与纽约的几位工程师订约,用尼古尔逊铺道材料翻修那些几乎无法通行的街道。“每日呼声”极力鼓吹此事,并对最后成功似有把握。
我把我的稿子交给主笔先生,随他采用、修改、或是撕毁。他看了一眼,脸上就显出不高兴的神气。他再往下一页一页地看,脸色简直变得可怕。显而易见,一定是出了毛病。他随即就一下子跳起来,说道:
“哎呀哈!你以为我提起那些畜生,会用这种口气吗?你以为定户们会看得下这种糟糕的文章吗?把笔给我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支笔像这样恶毒地连划带勾一直往下乱涂,像这样无情地把别人的动词和形容词乱划乱改。他正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有人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向他放了一枪,把我的一只耳朵打得和另一只不对称了。
“呵,”他说,“那就是斯密士那个混蛋,他是‘精神火山报’的——昨天就该来哩。”于是他从腰带里抽出左轮来放了一枪。斯密士被打中了大腿,倒在地下。他正在要放第二枪,可是因为他被主笔先生打中了,自己那一枪就落了空,只打中一个局外人。那就是我。还好,只打掉一只手指。
于是主笔先生又继续进行他的涂改和增删。正当他刚刚改完的时候,有人从火炉的烟筒里丢了一个手榴弹进来,一声爆炸,把火炉炸得粉碎。幸好只有一块乱飞的碎片敲掉我一对牙齿,此外并无其他损害。
“那个火炉完全毁了。”主笔说。
我说我也相信是这样。
“唉,没关系——这种天气用不着它了。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事情。我会找到他的。你看,这篇东西应该是这么写才对。”
我把稿子接过来。这篇文章已经删改得体无完肤,假如它有个母亲的话,她也会不认识它了。现在它已经成了下面这样:
田纳西各报要闻摘录
“地震”半周刊那些撒谎专家显然又在打算对巴里哈克铁道的消息造一次谣,这条铁道是十九世纪最辉煌的计划,而他们却要散布卑鄙无聊的谎言来欺骗高尚和宽大的读者们。巴札维尔将被丢在一边的说法,根本就是他们自己那些可恶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或者还不如说是他们认为是脑子的那种肮脏地方产生出来的。他们实在应该挨一顿皮鞭子才行,如果他们要避免人家打痛他们的贱皮贱肉的话,最好是把这个谎言收回。
希金斯维尔“响雷与自由呼声”的布洛松那个笨蛋又到这里来了,他厚着脸皮赖在范·布伦旅舍住着。
我们发现泥泉“晨声报”那个昏头昏脑的恶棍又照他的撒谎的惯癖放出了谣言,说范·维特没有当选,新闻事业的天赋的使命是传播真实消息;铲除错误;教育。改进和提高公众道德和风俗习惯的趋尚,并使所有的人更文雅、更高尚、更慈善,在各方面都更好。更纯洁、更快乐;而这个黑心肠的流氓却一味降低他的伟大任务的身价,专门散布欺诈。毁谤。谩骂和下流的话。
布雷特维尔城要用尼古尔逊铺道材料修马路——它更需要一所监狱和一所贫民救济院。一个鸡毛蒜皮的市镇,只有两个小酒店。一个铁匠铺和那狗皮膏药式的报纸“每日呼声”,居然想修起马路来,岂非异想天开!“呼声”的编者卜克纳这下贱的小人正在乱吼一阵,以他那惯用的低能的话极力鼓吹这桩事情,还自以为他是说得很有道理的。
“你看,要这样写才行——既富于刺激性,又中肯。软弱无力的文章叫我看了心里怪不舒服。”
大约在这个时候,有人从窗户外面抛了一块砖头进来,噼里啪拉打得很响,使我背上震动得不轻。于是我移到火线以外——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对人家有了妨碍。
主笔说:“那大概是上校吧。我等了他两天了。他马上就会上来的。”
他猜得不错。上校一会儿就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支左轮枪。
他说:“老兄,您可以让我和编这份肮脏报纸的胆小鬼打个交道吗?”
“可以。请坐吧,老兄。当心那把椅子,它缺了一条腿。我想您可以让我和这无赖的撒谎专家布雷特斯开特·德康赛打个交道吧?”
“可以,老兄。我有一笔小小的账要和您算一算。您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我在写一篇文章,谈谈‘美国道德和智慧发展中令人鼓舞的进步’这个问题,正想赶完,可是这倒不要紧。开始吧。”
两支手枪同时砰砰地打响了。主笔被打掉了一撮头发,上校的子弹在我的大腿上多肉的部分终结了它的旅程。上校的左肩稍微削掉了一点。他们又开枪了。这次他们两人都没有射中目标,可是我却遭了殃,胳臂上中了一枪。放第三枪的时候,两位先生都受了一点轻伤,我被削掉一块颧骨。于是我说,我认为我还是出去散散步为好,因为这是他们私人的事情,我再参与在里面不免有点伤脑筋。但是那两位先生都请求我继续坐在那里,并且极力说我对他们并无妨碍。
然后他们一面再装上子弹,一面谈选举和收成的问题,同时我就着手捆伤口。可是他们马上又开枪了,打得很起劲,每一枪都没有落空——不过我应该说明的是,6枪之中有5枪都光顾了我。另外那一枪打中了上校的要害,他很幽默地说,现在他应该告辞了,因为他还有事情要进城去,于是他就探听了殡仪馆的所在,随即就走了。
主笔转过身来向我说:“我约了人来吃饭,得准备一下。请你帮帮忙,给我看看校样,招待招待客人吧。”
我一听说叫我招待客人,不免稍觉畏怯,可是刚才那一阵枪声还在我耳朵里响,我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因此也就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
他继续说:“琼斯4点钟会到这儿来——赏他一顿鞭子吧。吉尔斯配也许还要来得早一点——把他从窗户里摔出去。福格森大约4点钟会来——打死他吧。我想今天就只这些事了。要是你还有得时间多的话,你可以写一篇挖苦警察的文章——把那督察长臭骂一顿。牛皮鞭子在桌子底下;武器在抽屉里——子弹在那个犄角里——棉花和绷带在那上面的文件架里。要是出了事,你就到楼下去找外科医生蓝赛吧。他在我们报上登广告——我们给他抵账就是了。”
他走了。我浑身发抖。后来那三个钟头完了的时候,我已经经历了几场惊心动魄的危险,以致安宁的心境和愉快的情绪通通无影无踪了。吉尔斯配是光顾过的,他反而把我摔到窗户外面了。琼斯又即时来到,我正预备赏他一顿皮鞭子的时候,他倒给代劳了。还有一位不在清单之列的陌生人和我干了一场,结果我让他剥掉了头皮。另外还有一位名叫汤普生的客人把我一身的衣服撕得一塌糊涂,全成了碎布片儿。后来我被逼到一个角落里,被一大群暴怒的编辑、赌鬼、*客和横行无忌的恶棍们围困着,他们都大声叫嚣和谩骂,在我头上挥舞着武器,弄得空中晃着钢铁的闪光,我就在这种情况中写着辞去报馆职务的信,正在这时候,主笔回来了,和他同来的还有乱七八糟的一群兴高采烈的、热心帮忙的朋友。于是又发生了一场斗殴和残杀,那种骚乱的情况,简直非笔墨所能形容。人们被枪击、刀刺、砍断肢体、炸得血肉横飞、摔到窗户外面去。一阵短促的风暴般的阴沉的咒骂,夹杂着混乱和狂热的临阵舞蹈,朦胧地发出闪光,随后就鸦雀无声了。5分钟之内就平静了下来,只剩下血淋淋的主笔和我坐在那里,察看着四周的地板上到处铺满了的这一场厮杀的一塌糊涂的战迹。
他说:“你慢慢习惯了,就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说:“我可不得不请您原谅;我想我也许再过些时候,写出稿子来就能合您的意;我只要经过一番练习,学会了这儿的笔调,我相信我是能胜任的。可是说老实话,那种措词的劲头实在有些欠妥,写起文章来难免引起风波、被人打搅。这您自己也明白。文章写得有力量,当然是能够鼓舞大家的精神,这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究竟不愿意像您这个报纸这样,引起人家这么注意。像今天这样,老是有人打搅,我就不能安心写文章。这个职务我是十分喜欢的,可是我不愿意留在这儿招待您那些客人。我所得的经验是新奇的,确实不错,而且还可以算是别有一番风味,可是今天的事情还是有点不大公道。有一位先生从窗户外面向您开枪,结果倒把我打伤了;一颗炸弹从火炉烟筒里丢进来,本来是给您送礼的,结果可叫炉子的门顺着我的喉咙管溜下去了;一个朋友进来和您彼此问候,结果把我打了个满身枪眼,弄得我的皮包不住身子;您出去吃饭,琼斯就来拿皮鞭子揍了我一顿,吉尔斯配把我摔到窗户外面去,汤普生把我的衣服全都撕掉了,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把我的头皮剥掉了,他简直干得自由自在,就像个老朋友似的;还不到五分钟的工夫,这一带地方所有的坏蛋都涂着鬼脸来了,他们都要拿战斧把我吓得五魂出窍。整个儿说,像今天所经过的这么一场热闹,我可是一辈子没有遇到过。不行;我喜欢您,我也喜欢您对客人解释问题那种不动声色的作风,可是您要知道,我简直不习惯这些。南方人的心太容易被感情冲动;南方人款待客人太豪爽了。今天我写的那几段话,写得毫无生气,经您大笔一挥,把田纳西新闻笔调的强烈劲势灌注到里面,又不免惹出一窠马蜂来。那一群乱七八糟的编辑们又要到这儿来——他们还会饿着肚子来,要杀一个人当早餐吃哩。我不得不向您告辞了。叫我来参加这场热闹,我只好敬谢不敏。我到南方来,为的是休养身体,现在我要回去,还是为了同一目的,而且是说走就走。田纳西新闻界的作风太使我兴奋了。”
我说完这些话之后,我们彼此便歉然地分手了,医院去,在病房里住下来。10.好孩子的故事译者:商振永
从前有个好孩子,名叫雅各布·布利文斯。他对父母总是惟命是听,不管他们的话多么荒唐,多么不合情理;他总是好好读书,上主日学校从不迟到。他从不逃学,虽说他明明知道那是最有好处的事情。别的孩子谁也摸不清他的脾气,对他的行为感到费解。雅各布向来不撒谎,不管有多么容易。他只是对别人说,撒谎不对,就是这个理由。雅各布老实过份,叫人看了忍俊不禁。他的那股怪劲也真够厉害,简直无以复加。即便在礼拜天,他也不玩打弹子游戏,他不摸鸟巢,不拿辣味糖给街头艺人的猴子吃;总之,他仿佛对一切正当的娱乐活动都不感兴趣。因此,别的孩子总想搞清个中的缘由,对他能有所了解。可是他们始终得不出满意的结论。我刚才说了他们只是形成一个模糊概念,觉得他“有毛病”,因此,他们便负起对他保护之责,决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雅各布读过主日学校的全部课本;这些书给了他莫大的乐趣,这便是他的全部秘密。他深信主日学校课本里讲的那些好孩子的故事;他绝对相信。他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遇上书中讲的好孩子,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活人。大概,他们在他出生之前都已死掉了吧。每当他读到事迹突出的某个好孩子的时候,便赶快翻到文章的结尾,看看这孩子最后究竟如何,他想跑到数千里之外,当面看个仔细。但结果总是镜花水月,那好孩子在最后一章老是死掉,中间还有一幅葬礼的插图,他的亲属和主日学校的同学围在他的墓旁,他们都身着太短的裤子,头戴过大的帽子,手拿一码半长的大手绢捂着面孔哭。雅各布的盼头便这样化为泡影。那样的好孩子他是永远见不到的,因为他们总是在最后一章里死去。
雅各布怀有崇高的抱负,渴望自已被写进主日学校的课本里去。他希望,课本在介绍他的事迹时,能够附些插图,描绘他不肯对妈妈说谎和妈妈为此高兴得老泪横流的情景;还描写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正在把一个便士舍给一位身边有六个孩子的叫化婆,叫她随意花用,但不要浪费,因为浪费是一种罪恶;另外一些插图描写他气量宽宏,不肯告发一个坏孩子,那个坏孩子在放学之后,总是躲在拐角处等他,用板条抽打他的脑袋,然后赶他回家,雅各布在前面走,那坏孩子跟在后面,“晦!晦!”地喊叫。这就是小雅各布·布利文斯的抱负。他虽然希望自已被写进主日学校的课本,但是想到好孩子的结局老是死去,心里不是个滋味。要知道,他是喜欢活着的。要做一个主日学校课本中的孩子,这是最不愉快之事。他知道做一个好孩子是有损于健康的。他也知道,像书中好孩子那样超凡脱俗,好得出奇,那比害肺病还要可怕;他还知道,书中的好孩子们没有一个活得长;即便人家把他写进书里,他也永远看不到,退一步讲,即便该书在他死前问世,也不会畅销,因为书后缺少葬礼的插图。他想到这一点,便有些苦恼。再说,如果缺少他对大伙的临终进言,这本主日学校的课本就不怎么样了。尽管如此,雅各布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根据情况尽力而为——也就是说,平安活着,能捱多久就多久,在末日到来之前,先把临终遗言备好。
然而,不知怎的,这个好孩子老是倒霉,他碰到的事情与书中好孩子所碰到的总是两样。书中的好孩子们总是玩得尽兴,而书中的坏孩子们老是摔断双腿;他呢,好像螺丝松了,做啥事情都适得其反。他发现吉姆·布莱克在偷别人树上的苹果,便赶忙跑到树底下给他读起坏孩子偷邻居树上的苹果,掉下来摔断胳膊的故事。说来也奇,吉姆真的掉下来了,不过正好掉在他的身上,吉姆安然无恙,他的胳膊倒被砸断了。雅各布真不明白,因为书中没有这种事呀!
有一次,几个坏孩子把一个瞎子推进泥坑,雅各布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雅各布以为,那个瞎子定会为他祝福。可是那个瞎子不仅没有为他祝福,反而用拐杖打他的脑袋,还说雅各布是想把他抓来重新推倒,然后再装模作样扶他起来。这件事也与书中说的全然不符。雅各布翻遍了全部课本,想弄清其中的道理。
雅各布还想做的一件好事是,找一条挨饿受欺、无家可归的瘸腿狗,带回家里,好好照料它,让它永远感激他。后来他果然找到了这样的一条狗,真是满心喜欢。他把这条狗带回家里,喂养起来,但是,当他抚弄它的时候,那狗猛地扑到他身上,把他的衣服撕得稀烂,裤子也仅剩下前裆的几片。他的那副狼狈相,叫人看了大吃一惊。雅各布追查权威性典籍,也没找出原因何在。那条狗与书中说的狗属于同种,但它的举动却大相径庭。这孩子干什么都会招来麻烦。同样的事,书中孩子们做了得益匪浅,他做了却总是倒霉。
一次,在去主日学校的路上,他看见一些坏孩子扬帆离岸,在船上玩耍,吓得要死,因为他从书中得知,凡在星期天出去划船的孩子没有一个不被水淹死。他赶紧乘上木筏追去告诫。可是他一脚踩滑了一截圆木,失足落水。有一个人很快把他救上岸来,医生抽出他腹中的积水,又用吹风器恢复了他的呼吸,不料,他竟因此患了感冒,卧床不起,时间长达九个星期。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船上的那几个坏孩子痛快淋漓地玩了一整天,活蹦乱跳地回到家里。雅各布·布利文斯说,书里哪有这种事啊。他全糊涂了。
雅各布病愈之后,不免有些丧气。不过,他还是决心继续试下去。他知道,截至目前,他的经历还不足以被写进书里,他还没有达到好孩子年岁极限,只要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终止,最终还是能够名存书卷的。即使别的全部落空,临终遗言还是靠得住的。
于是雅各布又去查阅权威性的典籍,发现现在正是他投身海洋、去船上当差的时候了。他拜访了一位船长,并向他提出申请。当船长跟他要推荐信时,他自豪地掏出一本宗教小册子,用手指了指上面的一行字:“给雅各布·布利文斯。爱他的老师赠”。然而,这位船长是个粗俗的人,不懂斯文,他说,“啊,去他妈的,这管什么用!这丝毫不能证明你会涮盘子、倒垃圾桶。我看他不是想雇你”。这是雅各布有生以来所碰到的最难理解的事情。他读过的那些书历来都是这样说的:老师写在宗教小册子上的赞语无不打动船长的心灵,启开名利双收之门。他当时还疑心,是否听错了船长的意思。
雅各布苦头吃了不少,而权威性典籍所描绘的那种事情却一次也没碰上。后来,有一天他到处寻找坏孩子,以便进行劝诫。他发现一座老铸铁厂那里聚着一群孩子。他们正在拿狗开心,他们把十四五条狗拴成一串,还准备把硝化甘油的空桶栓到它们的尾巴上,给它们打扮一番。雅各布看了心里非常难过。他坐到一只硝化甘油的空桶上(义不容辞时,他是从不在乎油污的),用力抓住领头的那条狗的颈圈,然后转过脸去,以斥责的目光怒视着那个淘气的汤姆·琼斯。但是,恰在这时,市参议员麦威尔特满脸怒气走了过来。那几个坏孩子一哄而散,全都跑掉了。雅各布·布利文斯却神态坦然地站了起来,套用主日学校课本中演讲词的庄严词语开始讲话了。演讲词的开头总是“啊,先生!”之类的。事实上,任何一个孩子,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讲话从不用“啊,先生!”开头。可是,那位市议员哪有耐性听他的下文,揪住他的耳朵原地扭转过来,照着他的屁股狠狠揍了一巴掌。顷刻间,雅各布的身子就冲出房顶,飞向太阳。那拴成一串的15条狗像条风筝尾巴似地也跟在他的后面飞了出去。地上那个旧铸铁厂和市参议员的身影也顿时消逝殆尽。小雅各布·布利文斯历尽艰辛,苦心准备的临终遗言再也没有发表的机会了,除非他把遗言讲给鸟儿听。他的躯于虽说落在邻县的一棵树顶上,但其余的部分却是均匀地散落到四个城镇,所以人们必得连走五处去验查尸体,看他是否真死了,还要查明事件的原委。您大概从未见过一个孩子如此分尸的惨像吧。①
①甘油惨案借引某流动报纸上一则新闻,作者是谁,我要是知道早就写上了。——马克·吐温
这个力求进取的好孩子就这样死了,但是,他的结局并不像课本中讲的那样好。除他之外,别的跟他一样努力的孩子都得到了成功。雅各布的下场确乎有些出人意料。这其中的原因恐怕永远也弄不清了。11.我怎样编辑农业报译者:张友松
我把一个农业报的临时编辑工作担任了下来,正如一个惯居陆地的人驾驶一只船那样,并不是毫无顾虑的。但是我当时处境很窘,使得薪金成了我追求的目标。这个报纸的常任编辑要出外休假,我就接受了他所提出的条件,代理了他的职务。
又有工作了,心里觉得非常舒服,我以孜孜不倦的兴致,整整干了一个星期。后来稿件付印,我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待了一天,急于想看看我写的文章是否能引起什么注意。将近傍晚,我离开编辑室的时候,楼梯底下有一群大人和孩子以一致的动作向旁边闪避,给我让出路来,我听见他们之中有一两个人说:“这就是他!”这桩事情自然使我很高兴。第二天早上,我又发现类似的一群人在楼梯底下,另外还有些人,东一对西一个,到处在街上站着,在街道对面站着,很感兴趣地注视着我。我走近的时候,那一群人就分开向后退,我还听见一个人说,“你瞧他那双眼睛!”我假装没有看出我所引起的注意,可是内心却很得意,还准备写信给我的姑母叙述这种情况。我爬上那一道短短的楼梯,在走近门口时,听见一阵兴高采烈的声音和响亮的哈哈大笑。我把门打开,一眼瞟见两个乡下派头的青年人;他们看见我的时候,脸上都发白,显出害怕的样子,接着他们两人砰的一下子由窗户里冲了出去。我觉得有些诧异。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有一位飘着长胡子的老先生走进来,他的面容很文雅,可是颇为严肃。我请他坐,他就坐下了。他似乎是心中有点什么事情。他把帽子取下来,放在地板上,然后从帽子里面取出一条红绸子手巾和一份我们的报纸。
他把报纸放在膝头上,一面用手巾擦着眼镜,一面说道:“你就是新来的编辑吗?”
我说是的。
“你从前编过农业报吗?”
“没有,”我说,“这是我初次的尝试。”
“大概是这么回事。你对农业有过什么实际经验吗?”
“没有;可以说是没有。”
“我有一种直觉使我看出了这一点,”这位老先生把眼镜戴上,以严峻的神气从眼镜上面望着我说,同时他把那份报纸折成一个便于拿的样子。“我想把使我发生那种直觉的一段念给你听听。就是这篇社论。你听着,看这是不是你写的——
“‘萝卜不要用手摘,以免损害。最好是叫一个小孩子爬上去,把树接一摇。’”
“喏,你觉得怎么样?——我看这当真是你写的吧?”
“觉得怎么样?嗐,我觉得这很好呀。我觉得这很有道理。我相信单只在这个城市附近,每年就要因为在半熟的时候去搞萝卜而糟蹋了无数万担;假如大家叫小孩子爬上去摇萝卜树的话——”
“摇你的祖奶奶!萝卜不是长在树上的呀!”
“啊,不是那么长的,对不对?哎,谁说萝卜长在树上呢?我那句话是个比喻的说法,完全是比喻的说法。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我的意思是叫小孩子上去摇萝卜的藤呀。”
于是这位老人站起来,把他那份报纸撕得粉碎,还拿脚踩了一阵;他用手杖打破了几件东西,说我还不如一条牛知道得多;然后他就走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总而言之,他的举动使我觉得他大概有所不满。可是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我对他也就无能为力了。
随后不久,又有一个个子很高的死尸似的家伙,头上有几络细长的头发垂到肩膀上,他那满是坑坑洼洼的脸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短胡子,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有刮过,他一下子冲进门里,站着不动,手指按在嘴唇上,头和身子都弯下去,做出静听的姿势。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可是他还在听,仍旧没有声音。然后他就把门锁上,小心翼翼地跟着脚尖向我走过来,走到他勉强可以和我交谈的地方就站住,以浓厚的兴趣把我的面孔仔细察看了一会之后,从怀中掏出折了起来的一份我们的报纸,说道——
“啊,是你写的吧。请你念给我听——快点!帮我解脱痛苦吧。我难受得很。”
我念出了下面的文章;当那些词句从我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看得出果然产生了解救的作用,看得出他那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脸上的焦躁神情也消失了,安静和舒适的表情悄悄地掠过他的眉宇,就像慈祥的月光照在凄凉的景物上面一般:
瓜努①是一种很好的鸟,可是饲养必须多加小心。由产地输入的时期不宜在6月以前或9月以后。冬天应该把它养在温暖的地方,好让它把小鸟孵出来。
①原文为guano,意思是“海鸟粪”,根本不是鸟名,这里是译音。
我们今年谷物的收成显然会是很晚的。所以农人最好是在7月里开始把麦秸插上,同时将养麦饼种下,而不宜迟到8月间才种。
再谈谈南瓜吧。这种浆果是新英格兰内地人最喜欢吃的,他们觉得拿它制果子讲比醋栗子强,同时也认为拿它喂牛比复盆子好,因为它比较容易饱肚子,而且牛也爱吃。除了葫芦和一两种瓠瓜的变种而外,南瓜是柑橘科中惟一能在北方繁殖的蔬菜。但是把它和灌木一同种在前院里的那种老办法现在越来越不时兴了,因为一般人都认为靠南瓜树遮荫是一桩未见成效的事情。
现在暖和的天气快到了,公鹅已开始产卵——
这位兴奋的倾听者连忙向我跑过来,和我握手,他说——
“好了,好了——这就够了。现在我知道我并没有毛病,因为你念的正和我念的一样,一字一句都相符。可是,先生,今天早上我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自己心里就想:虽然我那些朋友把我监视得很严,我可从来不相信自己疯了!可是这下子我相信我确实是疯了;于是我大吼一声,那声音儿英里以外都可以听得见,接着我还想冲出去杀人——因为,你明白吧,我知道迟早会到这个地步,还不如趁早开始。我把你那篇文章当中的一段又念了一遍,为的是证明自己确实是疯了,然后我把自己的房子放火烧了,动手干起来。我已经把几个人打成了残废,另外还把一个家伙弄到树上,这样等我要干他的时候,还可以把他弄下来。可是我走过这儿的时候,觉得还是到里面来请教一下,把事情彻底弄清楚为好;现在确实是弄清楚了,我说刚才弄上树的那个小伙子真是运气好哩。要不然我回去的时候准会把他杀死。再见吧,先生,再见;你给我心里卸去了一副重担。我的理智居然抵住了你的一篇农业文章对我的影响,现在我知道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再使我的心理反常了。再见,先生。”
这个人为了给他自己开心而把人家打成了残废,还放火烧了房于,颇使我有点于心不安,因为我不免感到自己间接地与这些举动有些关系。可是这种念头很快就被撵走,因为正式的编辑进来了!(我心里想道,你假如听从我的意见,到埃及去了的话,那我还可以有机会大干一番;可是你偏不到那儿去,现在就回来了。我本来就担心着你会这样哩。)
编辑先生显得很懊恼、惶惑和沮丧。
他把那个老暴徒和那两个年轻的农民所捣毁的东西巡视了一番,然后说道:“这真是一桩很倒霉的事情——非常倒霉的事情。胶水瓶子打破了,还有六块玻璃,还有一只痰盂和两只蜡烛台。可是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报纸的名誉受到了损失——恐怕是永久的损失哩。当然,这个报纸从来没有像这样受过欢迎,也从来没有卖过这么多份数,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风头;可是我们难道希望靠疯狂行为出名,希望靠神经病发展业务吗?朋友,我给你说老实话,外面街上站满了人,还有许多人骑在栅栏上,大家都在等着要瞧你一眼,因为他们都认为你是个疯子。他们看了你写的那些文章之后,当然也就不免有那种想法。你那些大作真是新闻界的耻辱。嗐,你怎么居然会异想天开,认为自己可以编这种报纸呢?你似乎连农业上的一点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嘛。你提到犁沟和犁耙,就把它们当成同一种东西;你还说什么牛换羽毛的季节;还主张饲养臭猫①,因为它好玩,又最善于捉耗子!你说什么给蛤蜊奏乐就可以使它规规矩矩呆着不动,真是废话——地道的废话。什么也不会惊动蛤蜊呀。蛤蜊经常都是规规矩矩呆着不动的。蛤蜊对音乐根本就丝毫不感兴趣。啊,天哪,朋友!即令你把专门学糊涂当做一生的学业,那你毕业的时候也不可能比现在得到更高的荣誉。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你说什么七叶果作为商品越来越受欢迎,这简直是有意要毁掉这份报纸。我叫你放弃这个职务,赶快滚蛋。我也不要再休假了——休了假也不痛快。叫你在这儿代替我的职务,当然我就无法安心休假了。我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知你还要提出一此什么别的卞张。我一想到你在‘园艺’这一栏里讨论养蚝场的问题,就禁不住冒火。现在我叫你滚。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让我再去休一天假了。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对农业一窍不通呢?”
①臭猫是一种放出强烈臭气的野兽,根本不能饲养。
“告诉你吗,你这玉米秆,你这白菜帮子,你这卷心菜仔子①?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种无情无义的话哩。我告诉你吧,我干编辑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四年,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当个编辑需要有什么知识才行。你这萝卜头!请问你,是谁给那些第二流的报纸写剧评的?嗐,还不是一些出了师的鞋匠和药剂帅的学徒吗?他们对于演戏的知识并不见得比我的农业知识强呀。是谁在写书评呢?都是些从来没有着过书的人。是谁写那些关于财*的长篇大论?就是那些对财*恰好是一无所知的诸公。是谁在评论对印第安人的战争呢?就是那些连临阵的吼叫和林中的狗叫都辨别不清楚、从来没拿着印第安人的战斧飞奔猛冲的人,也就是没有从家里人的身上拔下箭来烧过营火的大人先生们。是谁写文章呼吁戒酒、大声疾呼地警告纵酒之害的呢?就是那些直到进了坟墓的时候嘴里才会不带酒气的人们。谁编农业刊物呢?就是你吗——你这山药蛋?一般而论,都是些写诗碰了壁、写黄色小说又不成功、写噱头剧本也不行、编本地新闻也失败了的人,他们最后才退守农业这一行,借此暂时免于进游民收容所。你居然来教训我,大言不惭地谈起办报的问题来了!先生,这一行我是从头到尾都精通了的,老实告诉你,一个人越是一无所知,他就越是有名气,薪金也越拿得多。天知道,我如果不是受过教育,而是愚昧无知,不是这样小心翼翼,而是轻举妄动,那我很可以在这个冷酷自私的世界上成了名哩。我告辞了,先生。你既然这样对待我,我是十分情愿走的。可是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在你所容许的范围之内,我已经履行了合同。我说过我能够使你的报纸投合各阶层的脾胃——这一点我做到了。我说过我能够使你的报纸销数增加到两万份;如果我能再编两个星期,那原是不成问题的。我本可以给你找到一个农业报纸所能得到的一批最好的读者——其中一个农民也没有,无论哪一个,要了他的命也弄不清楚西瓜树和桃子藤的区别。我们这次的决裂,吃亏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这大黄梗!再见吧。”
①这位代理编辑故意乱用了一些植物名称来骂人,表示他对农业并非一无所知。以下三处也是这样。
于是我就离开了。12.大宗牛肉合同的事件始末译者:叶冬心
不管它对我的关系是多么微不足道吧,但是我仍想尽可能简短地向全国人说明这件事里究竟有我什么份儿,因为这件事曾经引起公众的注意,激起很大的反感,以至两大州的报纸都用大量篇幅刊载了歪曲事实的报道和偏激夸大的评论。
这里我要声明的是,在以下的简介中,每一件事都可以用中央*府的档案充分地予以证实——这件不幸的事是这样引起的:
大约在年10月10日,新泽西州希芒县鹿特丹区已故的约翰·威尔逊·麦肯齐和中央*府订立了一份合同,议定以总数为30大桶的牛肉供应给谢尔曼将军①。
①威廉·特库姆塞·谢尔曼(-):美国陆军司令官,年从查塔努加出发,进行著名的“长征”,沿途与印第安人激战,终于抵达亚特兰大;后又开始“向大海进军”,经过南卡罗来纳等州。
多么好的一笔买卖。
他带着牛肉去找谢尔曼,但是,等他赶到华盛顿,谢尔曼已经去马纳萨斯;于是他又装好了牛肉,跟踪到那里,可是到达那里已经晚了;于是他又跟踪谢尔曼去纳什维尔,然后从纳什维尔去查塔努加,再从查塔努加去亚特兰大——然而,他始终没能追赶上。他从亚特兰大再一次整装出发,紧沿着谢尔曼的路线直趋海滨。这一次他又迟到了几天;但是,听说谢尔曼准备乘“贵格城”号去圣地旅行,他就乘了一艘开往贝鲁特的轮船,打算超过前一艘轮船。当他带着牛肉抵达耶路撒冷时,他获悉谢尔曼并没乘“贵格城”号出航,而是到大草原去打印第安人了。他回到美国,向落基山进发。在大草原上历尽艰辛,走了68天,离谢尔曼的大本营只4英里地,他被印第安人用战斧劈死,剥去头皮,牛肉也被印第安人抢走了。他们抢走了几乎所有的牛肉,只丢下其中的一桶。谢尔曼的军队截下了那一桶牛肉;所以,那位勇敢的航海者虽然自己身死,但仍旧部份履行了他的合同。在一份以日记形式写的遗嘱中,他将那份合同传给了他的儿子巴塞洛缨·W。巴塞洛缨开列了以下的账单,随后就死了:
致美利坚合众国*府
尊账应偿付新泽西州已故的约翰·威尔逊·麦肯齐以
下各项费用:
谢尔曼将军定购牛肉30大桶
每桶售价元 元
旅费与运输费 元
共计 元
收款人:
他虽然去世,但是死前已把合同留给了威廉小·J·马丁,马丁设法收回账款,可是这件事还没办妥,已经与世长辞。他把合同留给了巴克·J·艾伦,艾伦也试图收回那笔账款。他没能活到把钱弄到手就死了。他把合同留给了安森·G·罗杰斯,罗杰斯企图收回那笔账款,他层层申请,已经接近第九审计官的办公室,但是这时候对万物一视同仁的死神没经召唤就突然来到,把他也勾去了。他将单据留给了康涅狄格州一个叫文詹斯·霍普金斯的亲戚,霍普金斯此后只活了四星期零两天,但创造了最快的纪录,因为他在此期间已经差点儿接近第12审计官。他在遗嘱中把那份合同赠给了一位名叫“哦一寻乐吧”·约翰逊的舅父。但是,他虽然会寻乐,也经不起操那份心。他临终时说的是:“别再为我哭——我可是情愿走了。”于是他真的走了,瞧这个可怜的人儿。此后继承那份合同的共有七个,但是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所以它最后落到了我手里。它是由一个印第安纳州名叫哈伯德(伯利恒·哈伯德)的亲戚传到我手里的。这人长期以来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可是,到了弥留的时候,他却把我唤了去,宽恕了我过去的一切,垂着泪把那份合同交给了我。
以上是我继承这笔遗产前的一段历史。现在我要将本人与此事有关的细节直接向全国人一一交代。我拿了这份牛肉合同和旅费运费单去见美利坚合众国总统。
他说:“怎么,先生,有什么事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我说:“阁下,大约在年10月10日,新泽西州希芒县鹿特丹区已故的约翰·威尔逊·麦肯齐和中央*府订立了一份合同,议定以总数为三十大桶牛肉供应给谢尔曼将军……”
他听到这里就拦住了我,叫我离开他那儿——态度是和蔼的,但也是坚决的。第二天,我去拜会国务卿。
他说:“什么事呀,先生?”
我说:“殿下,大约在年10月10日,新泽西州希芒县鹿特丹区已故的约翰·威尔逊·麦肯齐和中央*府订立了一份合同,议定向谢尔曼将军供应总数为三十大桶的牛肉……”
“好啦,先生——好啦;本部门不管你什么牛肉合同。”
他把我请了出去。我把这件事通盘考虑了一下,最后,第二天,我去拜访海军部长,他说:“有话快谈吧,先生;别叫我尽等着。”
我说:“殿下,大约在年10月10日,新泽西州希芒县鹿特丹区已故的约翰·威尔逊·麦肯齐和中央*府订立了一份合同,议定向谢尔曼将军供应总数为三十大桶的牛肉……”
可不是,我只来得及说到这儿。他也不管给谢尔曼将军订立的牛肉合同。我开始心里嘀咕:瞧这*府可有些古怪呀,它有点儿像是要赖了那笔牛肉账哩。第二天,我又去见内*部长。
我说:“殿下,大约在年Ic月10日……”
“够啦,先生。我以前已经听说过您了。去吧,拿了您这份肮脏的牛肉合同离开这儿吧。内*部根本不管陆军的粮饷。”
我离开了那儿。可是这一来我恼火了。我说,我要把他们纠缠得没法安身;我要搅乱这个不讲公道的*府的每一个部门,一直闹到有关合同的事获得解决为止。要不就是我收齐了这笔账款,要不就是我自己倒下,像以前的一些人办交涉的时候倒下了为止。此后我进攻邮*部长;我围困农业部;我给众议院议长打了埋伏。他们都不管给陆军订立的牛肉合同。于是我向专利局进军。
我说:“尊严的阁下大人,大约在……”
“天杀的!你终于把你那份火烧不光的牛肉合同带到这儿来了吗?我们根本不管给陆军订立的牛肉合同,亲爱的先生。”
“哦,这完全没关系——可是,总得有一个人出来偿付那笔牛肉账呀。再说,你们现在就得偿付,否则我就要没收了这个老专利局,包括它里面所有的东西。”
“可是,亲爱的先生……”
“不管怎样,先生。我认为专利局必须对那批牛肉负责;再说,负责也罢,不负责也罢,专利局必须付清这笔账。”
这里就不必再谈那些细节了。结果是双方动了武。专利局打了一场胜仗。但是我却发现了一件对我有利的事情。他们告诉我,财*部才是我应当去的地方。于是我去到那里。我等候了两个半小时,后来他们让我进去看第一财*大臣。①
①以下官职与部门等俱系玩笑的称呼。
我说:“最高贵的、庄严的、尊敬的大人,大约在年10月10日,约翰·威尔逊·麦肯……”
“够啦够啦,先生。您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您去看财*部第一审计官吧。”
我去看第一审计官。他打发我去看第二审计官。第二审计官打发我去看第三审计官,第三审计官打发我去看腌牛肉组第一查账员。这一位才开始有点儿像是在认真地办事。他查看了他的账册和所有未归档的文件,可是没找到牛肉合同底本。我去找腌牛肉组第二查账员。他查看了他的账册和未归档的文件,但是最后毫无结果。然而我的勇气却随之提高了。在那一星期里,我甚至一直找到了该组的第六查账员;第二个星期里,我走遍了债权部;第三个星期里,我开始在错档合同部里从事查询,结束了在那里进行的工作,而且在错账部里获得一个据点。我只花了三天工夫就消灭了它。现在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去了。我去围攻杂碎司司长。意思是说,我去围攻他的办事员——因为他本人不在。有十六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在屋子里记账,再有七个年轻漂亮的男办事员在指导她们。小娘们扭转头来笑,办事员朝她们对笑,大伙喜气洋洋,好像听到了结婚的钟声敲响。两三个正在看报的办事员下死眼把我盯了两下,又继续看报,谁也不说什么。好的是,自从走进腌牛肉局的第一个办公室那天起,直到走出错账部的最后一个办公室时止,我已经积累了那么多经验,我已经习惯于四级助理普通办事员的这种敏捷的反应。这时候我已经练就了一套功夫:从走进办公室时候起,直等到一个办事员开始跟我说话时止,我能一直金鸡独立地站着,最多只改换一两次姿势。
于是,我站在那里,一直站到我改换了四个姿势,然后我对一个正在看报的办事员说:
“大名鼎鼎的坏蛋,土耳其皇帝在哪儿?”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您说的是谁?如果您说的是局长,那么他出去了。”
“他今儿会去后宫吗?”
年轻人直勾勾地向我瞧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看他的报。可是我熟悉那些办事员的一套。我知道,只要他能在纽约的另一批邮件递到之前看完了报纸,我的事就有把握了。现在他只剩下两张报纸了。又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看完了那两张报纸,接着,打了个哈欠,问我有什么事情。
“赫赫有名尊贵的痴子,大约在……”
“您就是那个为牛肉合同打交道的人呀,把您的单据给我吧。”
他接过了那些单据,好半晌一直翻他那些杂碎儿。最后,他发现了那份已经失落多年的牛肉合同记录——我还以为他是发现了西北航道①,以为他是发现了那块我们许多祖先还没驶近它跟前就被撞得粉身碎骨的礁石。当时我深受感动。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总算保全了性命。我激动地说:“把它给我吧。这一来*府总要解决这个问题了。”他挥手叫我后退,说还有一步手续得先给办好。
①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通过加拿大北部的一条航道。
“这个约翰·威尔逊·麦肯齐呢?”他问。
“死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根本不是自己死的——他是被杀害的。”
“怎么杀害的?”
“被战斧砍死的。”
“谁用战斧砍死他的?”
“唷,当然是印第安人啰。您总不会猜想那是一位主日学校校长吧?”
“不会的。是一个印第安人吗?”
“正是。”
“那印第安人叫什么?”
“他叫什么?我可不知道他叫什么。”
“必须知道他叫什么。是谁瞧见他用战斧砍的?”
“我不知道。”
“这么说,当时您不在场?”
“这您只要瞧瞧我的头发就可以知道了。当时我不在场。”
“那么您又是怎样知道麦肯齐已经死了?”
“因为他肯定是那时候死了,我有充份的理由相信,他打那时候起就不在了。真的,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们必须要有证明。您找到那个印第安人了吗?”
“当然没找到。”
“我说,您必须找到他,您找到了那把战斧吗?”
“我从来没想到这种事情。”
“您必须找到那把战斧。您必须交出那个印第安人和那把战斧。如果麦肯齐的死能由这一切提供证明,那么您就可以到一个特别委任的委员会那儿去对证,让他们审核您所要求的赔偿;按照这样的速度处理您的账单,看来您的子女或者还有希望活到那一天,可以领到那笔钱去享受一下。但是,那个人的死必须得到证明。好吧,我不妨告诉您,*府决不会偿付已故麦肯齐的那些运费和旅费。如果您能让国会通过一项救济法案,为此拨出一笔款额,也许*府可能偿付谢尔曼的士兵截下来的那一桶牛肉的货款;但是,*府不会赔偿印第安人吃掉的那二十九桶牛肉。”
“这样说来,*府只能偿还我一百元,甚至连这笔钱也不是一定可靠的呀!麦肯齐带着那些牛肉,跑遍了欧洲、亚洲和美洲,他经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和苦难,搬运了那么多的地方;有那么多试图收回账款的无辜者作了牺牲;最后就这样了事呀!年轻人,为什么成牛肉组的第一查账员不早告诉我呢?”
“对您提出的要求是否属实,他一无所知呀?”
“为什么第二查账员不早告诉我?为什么第三查账员不早告诉我?为什么所有各组各部都不早告诉我?”
“他们都不知道呀。我们这儿是按规章手续办事。您一步步地履行了那些手续,就会探听到您所要知道的事情。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是惟一的办法。这样办事非常正规,虽然非常缓慢,但是稳妥可靠。”
“是呀,是稳死无疑,对我们家族中多数的人来说就是这样。我开始感觉到,主也要召我去了。年轻人,我打你温柔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你爱那个鲜艳的人物,瞧她蓝晶晶的眼睛脉脉含情,耳朵后面插着几枝钢笔①;你想要娶她——可是你又没钱。喏,把手伸出来——这是那份牛肉合同;你拿去吧,娶了她去快活吧!愿老天爷保佑你们俩,我的孩子!”
①戏指夹发的钢饰针。
有关大宗牛肉合同引起社会纷纷议论一事,我所知道的都在上面交代了。我留下合同给他的那个办事员现在也死了。有关合同此后的下落,以及任何与它有关的人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如果一个人的寿命特别长,那么他不妨到华盛顿的扯皮办事处里去追查一件事,在那里花费很大的气力,经过无数的转折和拖延,最后找到他实际上头一天里就可以在那里(如果扯皮办事处也能像一家大的私人商业机构将工作安排得那么灵活的话)找到的东西。13.我给参议员当秘书的经历译者:张友松
现在我已经不是参议员老爷的私人秘书了。这个职位我稳稳当当地担任了两个月,而且是干得兴致勃勃的,但是后来我干的好事又找上门来——这就是说,我的杰作从别处转回来,原形毕露了。我估量着最好是辞职。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还在清早的时候,我的东家叫我去,于是我给他最近所作的一次关于财*的精彩演说暗自添了一些不可捉摸的话进去之后,马上就去见他。他脸上有些可怕的表情。他的领带也没有打好,头发乱蓬蓬的,他的神气表现出阴云密布、雷霆将发的征兆。他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把信件,我知道那是可怕的太平洋铁路的邮件到了。他说:
“我还以为你是值得信任的哩。”
我说:“是,先生。”
他说:“我把内华达州的一些选民写来的一封信交给你,他们要求在包尔温牧场设立一所邮局,我叫你写封回信,要尽量写得巧妙一点,给他们举出一些理由,使他们相信那地方还没有设立邮局的十分必要。”
我觉得安心一些了。“啊,要是您的意思不过是这样的话,先生,那我已经遵命照办了。”
“是呀,你的确照办了。我把你的回信念给你听听,让你去惭愧惭愧吧:
斯密士、琼斯及其他诸位先生:
你们要求在包尔温牧场设一个邮局,这是开什么玩笑呢?这对你们是毫无益处的。假如有信寄到你们那里来,你们也看不懂,是不是?还有一点,如果有寄钱的信,要经过你们那里寄到别的地方去,那就难得安全通过,这想必是你们马上就明白的;结果就不免给我们大家都找些麻烦。算了吧,千万不要打算在你们那地方办邮局。我非常关心你们的利益,觉得这只是一种装饰门面的荒唐计划。你们所缺乏的是一所很好的监狱,明白吗——一所修得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监狱和一所免费学校。这两种建设对你们是有长远利益的。这足以使你们感到真正的满意和快乐,我可以马上在国会提出这个议案。
参议员杰姆士·××敬启,
马克·吐温代笔。
11月24日,于华盛顿。
“你就是这样答复那封信的。那些人说我要是再到那带地方去,他们就要把我绞死;我也很相信他们一定会这么干。”
“唉,先生,当初我可不知道这会闯什么祸。我不过是要说服他们罢了。”
“啊!真是,你的确把他们说服了,我丝毫也不怀疑。你看,这儿还有另外一封宝贝信。我把内华达的几位先生寄来的一份请愿书交给你,他们请求我设法叫国会通过一个议案,批准内华达州的美以美主教派教会为法定团体。我叫你回信告诉他们,制订这种法案应该属州议会的职权范围;并且还要设法使他们明白,目前在他们那个新州里,宗教界人士力量还很薄弱,所以正式成立教会是否适当,颇成问题。你的回信是怎么写的呢?”
约翰·哈里法克斯牧师及其他诸位先生:
你们应该去找州议会解决你们那个投机事业——关于宗教的问题,国会是不闻不问的。但是你们也不要忙着去找州议会;因为你们在那新设的州里打算做的这件事情是不适当的——事实上,这简直是荒谬得很。你们那里信教的人实力太薄弱,无论在智能方面、道德方面、虔诚方面都不行——一切都差得远。你们最好放弃这个计划——这是行不通的。你们办这种团体,并不能发行债券——即令可以发行,那也会使你们经常为难。别的教派会攻击这桩事情,他们会“压低行市”、“卖空头”,使你们的债券垮台。他们会像对付你们那里的银矿那样,采取同样的手段对付你们——他们会想尽方法使大家都相信那是‘盲目的投机事业’。你们的计划只足以把一种神圣事业弄得声名狼藉,这种事情你们是不应该做的。你们应该自觉惭愧——这是我对你们的意见。你们的请愿书末尾是这样说的:‘我们一定永远祈祷。’我也认为你们要这样做才对——你们必须这么办。
参议员杰姆士××敬启,
马克·吐温代笔。
11月24日,于华盛顿。
“这封聪明的信把我的选民当中的宗教界人士对我的好感完全断送了。可是我好像还怕我的*治生命毁得不够彻底似的,不知有一种什么倒霉的念头又使我把旧金山市参议会里那些威严的长老们递来的申请书交给你,让你试试你的笔墨——这个申请书是要求国会制订法律,规定把旧金山市海滨地区的航运税划给他们那个市来收。我告诉你说,这个问题提到国会里去讨论是有危险性的。我叫你给那些市参议员写封含糊其词的回信——一封不着边际的信——这封信里要极力避免对航运税的问题认真考虑和讨论。你现在如果还有一点知觉的话——如果还知道羞耻——那么我把你遵照我的吩咐写的这封回信念给你听听,是应该可以使你惭愧的:
可敬的市参议会诸位先生:
大家敬爱的国父乔治·华盛顿早已逝世。他那长久的、光辉灿烂的一生已永远结束,令人不胜痛悼。他在我们这带地方是大受敬仰的,可惜他死得太早,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悲哀。他是年12月14日去世的。他安静地离开了他一生的荣誉和伟大成就的场所,他是最受人哀悼的英雄,也是全世界被死神接去的最亲爱的人物。在这样的时候,你们却提出航运税的问题!——他遭的是什么运呀!
名誉算什么!名誉不过是偶然之事而已。艾萨克·牛顿爵士发现了一只苹果掉在地下——这其实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发现,而且也是千百万人在他之前早已发现了的事情——但是他的父母是有势力的,于是他们就把那件小小的事体拼命吹嘘,把它说得了不起,结果全世界的人就老老实实地相信这种吹牛的话,于是几乎在一转瞬间,那个人就成名了。好好地体会这种见解吧。
诗歌,美妙的诗歌啊,世人所得你的好处有多大,叫谁来评定呀!
“玛丽有一只小羔羊,它有一身雪白的毛——
无论玛丽到什么地方去,它老是和她一道。”
“杰克和吉尔往山上走
去提一桶水下来;
杰克跌了一跤滚下山,摔破了头顶,
吉尔也跟着他滚下来。”
这两首诗都写得很朴质,用字也很高雅,再则诗中没有猥亵的倾向,所以我认为都是很宝贵的珍品。它们适合于各色各样的人去领会,适合各种生活范围的人——合于田野,合于育婴室,合于商人的行会。尤其是参议会不能不欣赏这两首诗。
可敬的老顽固先生们!请常通讯吧。友谊的书信往来还是对人最有好处的。请再来信吧——如果你们这封申请书里特别提到了什么问题,务请再加说明,毋须有所顾忌。我们决不会嫌你们唠叨。
参议员杰姆士·××敬启,
马克·吐温代笔。
11月27日,于华盛顿。
“这封信真是糟糕透顶,简直是要命!神经病!”
“唉,先生,这封信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实在是非常抱歉——可是——可是我觉得这倒是避开了航运税的问题没有谈呀。”
“避开了屁!啊!——可是不管它吧。现在既然是要遭殃,就干脆让它来个彻底吧。干脆让它来个彻底——让你这篇最后的杰作来收场吧,我马上就要念给你听。我简直完蛋了。我把从亨保德来的那封信交给你的时候,本来就有点担心。他们要求把印第安谷到莎士比亚山峡和中间各站的邮路照摩门老路做部分的修正。可是我给你说过,这是个很伤脑筋的问题,我提醒过你,要灵活应付——回信要说得含糊一点,让他们莫名其妙。可是你这要命的低能脑筋弄得你写了这么一封糟糕的回信。我看你要是还没有完全丧失羞耻心的话,简直要把耳朵堵起来才行:
柏金士、华格纳及其他诸位先生:
关于印第安路线的问题,是很伤脑筋的,但是如果以适当的灵活手腕和含糊态度来处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多少想出一些办法,因为在这条路线离开拉森草原的地方,去年冬天那两个勺尼族酋长‘破落冤家’和‘云的对手’就在附近被人剥掉头皮,有些人喜欢这条路线,但是另外有些人由于种种原因,认为别的路线较好,而走摩门老路就要在早上三点钟由摩斯比镇出发,经过觉邦平地到布勒乔,再往下到壶把镇,大路由它右边经过,自然就把它丢在右边,然后又经过道生镇的左边,再往前走就到了汤玛浩克镇,这么走就可以使附近的旅客省点钱,也方便一点,还可以满足其他一些人所想到的一切愿望,因此也就是对最大多数人有最大的好处,所以我才有了信心,希望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但是你们如果希望对这个问题获得进一步的了解,只要邮务部能将有关情况提供给我,我随时都准备答复你们,并乐于效劳。
参议员杰姆士·××敬启,
马克·吐温代笔。
11月30日,于华盛顿。
“你看——你觉得这封信写得怎么样?”
“唉,我不知道,先生。这——唉,在我看来——这是很够含糊其词的。”
“含糊——滚出去吧!我简直完蛋了。那些亨保德的野蛮人为了我叫他们大伤脑筋去看这么一封不近人情的回信,决不会饶我。我失掉了美以美会对我的尊敬,得罪了市参议会那些人——”
“唉,这些我都无话可说,因为我给他们这两处写回信也许是写得不大得体,可是我对付包尔温牧场那些人,实在是对付得很聪明呀,将军①!”
①美国有些较有地位的人,往往被称为“将军”、“上校”等等。这是一种装点门面的头衔,他们有的是退伍军人,有的根本就没有当过军人。
“滚出去!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我认为他这句话是一种隐隐约约的表示,叫我无须再给他帮忙,所以我就辞职了。以后我决计不再给参议员当私人秘书。这种人实在太难伺候了。他们什么也不懂。你费尽心思,他们也不知好歹。14.哥尔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译者:黄宝生
按:以下几封信里记载的生活经验无须虚构。一个侨居美国的中国人的经历不需要运用幻想加以渲染。朴素的事实就足够了。
第一封信
秦福兄: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我就要离别这备受压迫和灾难深重的祖国,渡洋去那高尚的国度——美国!那里人人自由,人人平等,无人受气挨骂。能自称是自由之地和勇敢之家,这是美国独享的珍贵特权。我们和我们身边所有的人都如饥如渴地瞭望着海面,将我们故乡的贫困凋敝与那幸福的庇难所的富裕舒适作一番对照。我们知道美国曾经怎样欢迎德国人、法国人以及落难悲伤的爱尔兰人,我们知道它怎样供给他们面包、工作和自由,而他们又是怎样感恩戴德。我们知道美国准备欢迎其他一切受压迫的人民,对所有前来投奔的人都倾囊相助,不问其民族、信仰或肤色。而且,不用别人告诉,我们知道那些由它从压迫和饥饿中拯救出来的外国难民都是最热切地欢迎我们的,因为他们受过苦,自然知道受苦的滋味;他们得到过慷慨的救助,自然渴望自己也能慷慨地对待其他不幸者,以此表明他们没有虚受美国的宽宏大量。
艾送喜
一八××年于上海
第二封信
秦福兄:
我们现在是在遥远的大海上,在通往美丽的自由之地和勇敢之家的航途中。我们很快就要到达人人平等和不知忧愁的地方了。
招收我去美国的那位仁慈的美国人讲定每月支付我12美元。你要知道,这是一笔巨额薪水,相当于我们在中国所得的20倍之多。我乘船的盘缠相当可观,真的,抵得上一笔资产。这笔钱我最后是要付清的,不过现在先由东家垫着,他允许我日后从从容容地分期偿还。仅仅作为一种手续,我已把我的老婆、儿子和两个女儿转交给我东家的同伙,作为偿还船费的担保。不过,我东家说他们没有被卖掉的危险,因为他知道我会忠实于他,而这一点是最牢靠的担保。
我原以为我能带着12美元到美国开始生活,但美国领事要我办理乘船执照,拿去了其中的两美元。他是没有权利这样做的,他只能向这条船收两美元,因为这条船连同船上全部中国乘客只需要一张执照就行了,但他决意强迫中国人按人头办理执照,把所有的美元落进自己腰包。这条船上有我国同胞人,这位领事收了美元的执照费。我的东家告诉我,华盛顿*府知道这种敲诈行为,严厉反对这种弊病的存在,极力要求上届议会将这笔敲诈——我的意思是这笔执照费合法化。但由于这个议案尚未通过,这位领事仍将不得不敲诈这笔执照费,直到下届议会使它合法为止。这是一个伟大、仁慈和高尚的国家,痛恨一切形式的营私舞弊。
我们的舱位是一向为我国同胞保留的那部分。它叫做统舱。我的东家说,它是专留给我们的,因为它不受气温变化的影响,也没有危险的穿堂风。这不过是美国人仁慈无私的宽待一切外国难民的又一例。统舱是有点儿挤,而且相当闷热,但无疑这种安排对我们是最合适的。
昨天,我们自己人中间发生了争吵,船长朝他们放了一通滚烫的蒸汽,烫伤了七、八十人,伤势有轻有重。有些人身上的皮烫得一片片、一条条掉下来。舱里面狂呼乱叫,东推西撞,但蒸汽笼罩着这慌作一团的人群,结果有些没被烫伤的人也被踩伤。我们没有抱怨,因为听我东家说,这是平息船上骚乱的通常办法,在美国人的二等舱里每一、二天也要来这么一次。
秦福,恭喜我吧!再过十天,我就要登上美国大陆,受到它的襟怀博大的人民的接待;我将昂首挺胸,感到我是生活在自由人中间的一个自由人。
艾送喜
一八××年于海上
第三封信
秦福兄:
我喜气洋洋地上了岸!我想要跳舞,叫喊,歌唱,向这慷慨大度的自由之地和勇敢之家顶礼膜拜。但是,当我走下跳板时,后面有个穿灰制服的人狠狠踢了我一脚,叫我留心点——这话是我东家翻译给我听的。我一转身,另一位穿灰制服的长官用一根短棍揍了我一下,也吩咐我留心点。我正要拿起我这一头的扁担,扁担中间搭着我和洪五的网篮和铺盖卷,这时,又有第三个长官用短棍揍了我一下,意思是叫我放下扁担,然后又踢了我一脚,意思是对我的反应灵敏表示满意。马上来了另一个人,搜查我们的网篮和铺盖卷,把每件东西都抖落在肮脏的码头上。然后,这个人和另一个人搜我们俩身上,上上下下搜个遍。他们搜出了洪五缝在辫子假发里的一小块鸦片。他们没收了鸦片,将供五逮捕,交给另一位长官押走了。因为洪五犯了罪,他们也没收了他的行李,而我们俩的行李是混在一起的,他们分辨不出哪是他的,哪是我的,就一古脑儿全没收了。我提出帮他们把我的行李分出来,他们踢我,希望我留心点。
现在,没有了行李,没有了同伴,我跟我东家说,如果他同意,我想就近溜达溜达,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一见他招呼就马上回来。我不愿流露出对我在这仁慈的庇难之地所受到的接待感觉失望,因此说话的时候竭力装出快活的样子。但他叫我等一下,说我必须种痘以防出天花。我微笑着说,我已经出过天花,这由我脸上的麻子可以看出,所以不必等候“种痘”。但他说,这是法律规定的,我无论如何必须种痘。医生决不会放过我,法律责成他给每个中国人种痘,每人收费十美元。而且说我可以肯定,作为这条法律的忠仆,没有哪个医生会迁就任何一个情愿在异国出天花的傻瓜蛋而让一笔酬金从他的指头滑掉。立刻,医生来了,行使了他的职责,搜刮走了我的每个铜板——我的十美元,这是我大约一年半受苦受累的血汗积蓄。哎,倘若立法者们知道这个城里有许多医生乐于给人种一次痘收费一、二美元,那他们就决不会规定向穷困的、无亲无友的爱尔兰人、意大利人或中国人收这么高的费,这些难民正是为了躲避饥饿和艰难时世才来投奔这福地的。
艾送喜
一八××年于旧金山
第四封信
泰福兄:
我在这里呆了已将近一个月,每天学一点美国话。我的东家把我们招往这个大陆东端的种植园的计划已经落空。他的事业遭到挫败,不得不把我们全部解散,只是让我们签字画押保证偿还他垫付的船费。我们必须把在这里挣得的头几个月的工资偿还他。他说每位六十美元。
我们到达这里才两个星期,就这样被打发了。在此之前,我们大家一直挤在一间小屋里等候消息。这以后,我只得自己迈开双脚碰运气了。我开始在异乡客地过陌生人的生活,无亲无友,分文不名,只有这身上穿着的一身衣服。在这儿的世界,我这方面没有任何有利条件——没有一个,除了身体硬朗,另外,不必费时或费心看管我的行李。不、不,我忘了。我想起较之寄居别国的难民,我有一个特殊的有利条件——我是在美国!我是在老天爷为尘世间受压迫的落难之人安置的庇难所!
正当这个令人宽慰的念头掠过我脑子的时候,一帮青年放出一条凶狗朝我扑来。我尽力抵挡,但招架不住。我退到一座大门关着的门道里;在那里,这条狗完全控制了我,咬我的喉咙、面孔以及我身体的一切裸露部分。我大声呼救,但这帮青年只是取笑逗乐。两个穿灰制服的人(他们的官衔是警察)朝我望了两眼,懒洋洋地走开了。但是,有个人拦住了他们,把他们领了回来,说见难不救是一种耻辱。于是,这两个警察用短棍打跑了那条狗。尽管我当时从头到脚衣衫稀烂,鲜血淋漓,但摆脱了那条狗毕竟令我欣慰。领回警察的那个人责问这些青年为什么要那样欺侮我,而这些青年希望他不要多管闲事。他们对他说:“这些中国魔鬼到美国来,从我们高贵聪明的白人嘴里夺取面包,当我们起而保卫自己的权利时,却有人还要大惊小怪。”
他们开始威胁我的恩人,而他看到这时聚拢过来的面孔都不怀善意,只得自管自走开了。当他离开时,还挨了不少诅咒。这时警察通知我,我已被逮捕,必须跟他们走。我问其中一个警察,我对谁犯了什么罪,要遭到逮捕,他只是用短棍揍我,命令我“闭上狗嘴”。这时已有一群取笑起哄的街头顽童和二流子跟在我后面,我被带到一条小巷,送进一座石头铺路的监狱;沿着它的一边有一长排牢房,都上着铁门。我站在一张桌子旁,桌子后面的一个人在一块石板上写下一些关于我的事。逮捕我的一个警察说:“记下这个中国人的罪状是扰乱社会治安。”
我想张口说话,但他说:“闭嘴!你现在最好老实点,我的伙计!你他妈的傲慢无礼已经有两三次了。在这里容不得你顶嘴。现在该是你冷静的时候,如果你还不安分,我们倒要看看是不是拿你没办法。你叫什么名字?”
“艾送喜。”
“别名什么?”
我说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说他想要知道我的真名,因为他猜想我这个名字是上次偷了小鸡之后换了的。说完,他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搜我的身。当然,搜不到什么东西。他们看来十分光火,问我打算请谁“保释或付罚款”。他们向我解释这些事情时,我说我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要取保或付罚款?他们两个踢我,警告我说,懂点规矩对我有好处。我顶嘴说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于是他们中的一个把我拉到一边,说:“喂,伙计,放聪明点,跟我们装傻充楞是全然没用的。你要知道,我们这是在办公事。你尽快给我们弄到五块钱,你就立即可以摆脱数不清的麻烦。少于五块办不到。你有哪些朋友?”
我告诉他,我在全美国没有一个朋友,我远离家乡,走投无路,穷得可怜。我乞求他们放了我。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使劲地又拉又推,把我拖到监狱,打开一扇铁牢门,一脚把我踢了进去,说:“你就呆在里面发霉吧,你这个外国畜生,叫你明白美国没有你这种家伙、你们这种民族呆的地方。”
艾送喜
一八××年于旧金山15.神秘的访问译者:叶冬心
我最近在这里“定居”后,首次注意到我的是一位自称为assessor①、在美国IntemalReveueDepartment②工作的先生。我说,我虽然以前没听过他所干的这一行,但仍然十分高兴会见他——他是不是可以请坐呢?他就了座,我不知道该和他谈什么是好。然而我意识到,既然自己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身价,那么在接待来宾时就必须显得和蔼可亲,就必须善于交谈。于是,由于一时没有其他的话可以扯,我就问他可是在我们附近开店的。
他回说是的。我不愿显得一无所知,但是我指望他会提到他出售什么货色。
①估税员。
②国内税收局。
我试探着问:“买卖怎么样呀?”他说:“马马虎虎。”
接着我说,我们会上他那儿去的;如果也同样地喜欢他那家店,我们会成为他的主顾的。
他说,他相信我们会十分喜欢那个地方,以后会专门去那儿——还说,只要谁跟他打过一次交道,他从来没见过那个人会抛弃了他,另去找一个干他那一行的。
这话听来颇近自诩,然而,除了显出我们每人都具有的那种自然流露的鄙俗而外,这人看上去还是很诚实的。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们俩似乎逐渐变得融洽,谈得投契,此后一切都那样很惬人意地、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
我们谈呀,谈呀(至少在我这一方面是如此);我们笑呀,笑呀(至少在他那一方面是如此)。然而我始终保持着冷静——我那天生的警惕性,就像上程帅所说的那样被提到“最高度”。不管他怎样含浑其词地答话,我总下定决心要彻底打听清楚他所干的行业——我下定决心要引着他把自己的行业说出来,但同时又不要让他怀疑我的用意何在。我准备施展极其巧妙的诡计,务必要引他人毅。我要把自己所做的事全部告诉他,那样他就自然而然会被我推心置腹的谈话所诱惑,自然而然会对我亲热,甚至会情不自禁,在不曾猜疑到我的意图之前就把他自己的事全部告诉了我。我心里想,我的儿呀,你再没想到,你是在跟一个什么样的老狐狸打交道啊。我说:
“瞧,您再也猜不到,这一个冬天和上一个春天我单凭演讲就挣了多少。”
“猜不到……我真的猜不到。让我再想一想……让我再想一想。也许,大约是二千元吧?不会的;先生,那不会,我相信您不可能挣那么多。也许,大约是一千七百元吧?”
“哈哈!我就知道您猜不到嘛,上一个春天和这一个冬天,我演讲的收入是一万四千七百五十元。您以为这个数目还可以吗?”
“啊呀,这是个惊人的数目呀……绝对惊人的数目。我得把它记下了。您是说,甚至这还不是您全部的收入吗?”
“全部的收入!咳,我说您哪,此外还有四个月以来我从《每日呐喊》获得的收入……大约是……大约是……嗯,大约是八千元左右吧,我说,您觉得这个数目怎么样?”
“嗳呀!怎么样?老实说,真希望我也能过上这样阔气的生活。八千元!我要给它记下了。啊呀,我的先生!……除此以外,您意思是不是说,还有更多的收入?”
“哈!哈!哈!哎呀,您这真所谓是‘只沾了个边儿’。此外还有我的书呢,《老实人在国外》……每本售价三元五角起到五元,根据不同的装订而定。您再听我说下去呀。您不用害怕呀。单是过去的四个半月里,不包括以前的销数在内,单是那四个半月里,那部书就卖了九万五千本。九万五千本哪!您倒想想。平均每本就算它四元吧。总数几乎达到四十万元,我的朋友。我应当拿到它的半数。”
“受苦受难的摩西①!让我把这一笔也给记下了。一万四千七百五十……八千……二十万。总数吗,我瞧……哎呀,真真想不到,总数大约是二十一万三四千元哪!那真的可能吗?”
①《圣经》中领导以色列人逃出埃及、井为之立法的希伯来先知。这里用作惊叹语。
“可能!如果是算错,那只会是少算了。二十一万四千元现钞,那就是我今年的收入,如果我知道怎样计算的话。”
这时候那位先生站起身来告辞。我心里很不痛快,因为想到我也许不坦白白地向一个陌生人公开了自己的收入,而且,由于听到他的惊叹时感到得意,还大大地提高了那些数字。可是,那位先生不立即就走,他在最后关头递给我一只大信封,说那里面有他的广告。说我可以在那里面找到一切有关他的业务的细节;说他很欢迎我去光顾——说他有了我这样收入优渥的人做主顾,实在感到骄傲;说他以前常常以为市里也有好几位大财主,可是,等到他们去跟他做交易时,他发现他们所有的那点儿钱只勉强够自己糊口;还说,他确实耐着沉闷等候了这么多年,才能面对面看见我这样一位大阔佬,而且能和我交谈,并用手接触了我,终于情不自禁,想要拥抱我——说真的,如果我肯让他拥抱的话,他认为那对他将是一件极大的光荣。
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乐滋滋的,所以我也就不再推拒,尽让这位心地纯洁的陌生人张开双臂抱住我,还在我后颈窝里洒了几滴起镇静作用的眼泪。然后,他去了。
他刚走,我就展开了他的广告。我仔细地研究了它四分钟。紧接着我就唤厨子来,说:
“扶好了我,我这就要晕过去了!让玛丽去翻那烤饼吧。”
停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就派人到路拐角的小酒店里去,雇来了一位行家,为期一个星期,要他整夜守护着我,同时咒骂那个陌生人;白天里,偶尔我咒骂得乏了,就由他接替。
哼,瞧他这个坏蛋!他的那份“广告”,只不过是一份该死的报税表格——上面是一连串没头没脑的问题,问的都是有关我的私事,很小的宇体足足占了四大张纸——那些问题,这里我不妨指出,实在提得非常巧妙,哪怕是那些世故最老练的人也没法理解它们究竟用意何在——再说,那些问题都经过了精心的构思,其目的是要使一个人报税时非但没法弄虚作假,反而会将自己的实际收入多报上三倍。我试图寻觅一个可钻的空子,然而看来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让我钻的。第一个问题绰绰有余及包罗了我的全部经济情况,有如一把伞笼罩了一个小小蚁侄:
过去一年里,你在任何地方所从事的任何交易、业务或职业中共赚了多少钱?
这问题下面附了另十三道同样刁钻的小题,其中措词最委婉的一题是要我呈报:过去我可曾由于黑夜偷盗,或者拦路抢人,或者纵火打劫,或者从事其他不可告人的勾当,借此营私渔利,购置产业,但尚未逐条列于收入申报书中第一问题的对方。
这分明是那个陌生人故意要让我上当受骗。这是非常非常明显的事;于是我跑出去,聘请了另一位行家。原来由于陌生人挑动了我的虚荣心,所以我才会把自己的收入申报为二十一万四千元。按照法律规定,这笔收人中只有一千元可以免缴所得税的——这是惟一能够使我感到安慰的,但这一点钱有如大海中的涓滴而已。按规定百分抽五的办法,我必须上缴给*府的所得税竟高达一万零六百五十元!
〔这里我不妨交代一句,到后来我并没有缴纳这笔税款。〕
我认识一个非常阔气的朋友,他的住宅好像是一座皇宫,他坐在饭桌上好像是一位皇帝在进膳,他的用费十分浩繁,然而,他却是一个没有分文收入的人,因为我常常在他的报税表格上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在窘急无奈的情况下,我就去向他求教。他接过了我那些琳琅满目的、为数惊人的收入凭证,他戴上眼镜,他提起了笔,接着,一霎眼工夫!——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这件事他做得十分干净利落。他只是巧妙地伪造了一份“应予扣除数”的清单。他将我缴给“州*府、中央*府和市*府的税”登记为若干;将我“由于沉船、失火等受到的损失”登记为若干;此处是我在“变卖房地产时所受的损失”,我在“出售牲口”时所受的损失,“支付住宅及其周围土地的租费”,“支付修理费、装修费和到期的利息”,“以前在美国陆军、海军与税务机关任职时从薪津中扣除的税款”,以及其他等等。他对所有以上的情况,就每一个列举的项目,都登记了为数惊人的“应予扣除数”。他登记完毕,再把那张清单交给我,这时候我一展眼看到,就在这一年里,我作为纯利的收入已一变而为一千二百五十元四角。
“这一来,”他说,“按照法律规定,一千元是属于免税的。你只需要去宣一次誓,证明这份清单属实,然后给其余的二百五十元付了税就完啦。”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威利从他坎肩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元美钞,拿着钱一溜烟跑了;这里我敢打赌,如果我那位陌生客人明天来访问这个小家伙,他准会谎报他应纳的所得税。〕
“您是不是,”我说,“您本人是不是也这样填报‘应予扣除数’呀,先生?”
“这个,我应当说是的!要不亏了‘应予扣除数’项下那十一条救命的附加条款,那我每年就是当乞丐,讨了钱去供奉这个该死的、可恨的,这个敲诈勒索、独断独行的*府啦。”
在本市几位最有实力的人士当中,在那几位品德高尚、操行清白、商业信誉卓著的人土当中,就数这位先生的地位最高,于是我敬受奉行他所指示的范例。我去到税务局办事处,在上次来访的客人的谴责的眼光下站起身来,一再地撒谎,一再地蒙混,一再地要无赖,直到后来我的灵魂深深地陷入了伪证罪之中,我的自尊心从此消失得一干二净。
然而,这又算得了什么?这正是美国无数最富有的、最自豪的,而且最体面的、最受人尊重、最被人奉承的人每年都在玩弄的把戏。所以,对这些我满不在乎。我毫不羞愧。今后我只要少开口乱说,别轻易玩火,否则我免不了会养成某些可怕的习惯。16.一个真实的故事译者:张友松
一个真实的故事——照我所听到的逐字逐句叙述的
那是个夏天的黄昏时候。我们坐在小山顶上一个农家门口的走廊上,瑞奇尔大娘在我们那一排下面,很恭敬地坐在台阶上——因为她是我们的女仆,而且是黑人。她的身材高大而壮实;虽然是六十岁了,眼睛可并不模糊,气力也没有衰退。她是个欢欢喜喜、精神饱满的人,笑起来一点也不费劲,就和鸟儿叫那么自然。这时候又像平常天黑以后一样,她在炮火中了。这就是说,大家毫不留情地拿她开玩笑,她也就以此为乐。她动辄就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爽朗的笑声,然后双手蒙住脸坐着,笑得不可开交,浑身抖动,简直喘不过气来,无法表达她的高兴。就在这种时候,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于是我说道:
“瑞奇尔大娘,你怎么活了60年,从来没什么苦恼呢?”
她停止了抖动,歇了一会,没有做声。她回过头来望着我说:
“克先生,您当真这么说吗?”她的声音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这使我大为吃惊;同时也使我的态度和谈话庄重了一些。我说:
“噢,我以为……我是说,我觉得……嗐,你简直不可能有过什么苦恼呀。我从来没听见你叹过气,也从来没见过你眼睛里不带着笑。”
现在她差不多完全转过脸来了,显出十足的一本正经的神气。
“我是不是有过苦恼?克先生,我来跟您说,叫您自己去想吧。我是生在奴隶堆里的;当奴隶的滋味我全知道,因为我自己就当过奴隶。嗐,先生,我的老汉——那就是我们当家的——他对我很恩爱,脾气也好,就跟您对您自己的太太那么好。后来我们俩生了孩子——七个孩子——我们俩很爱他们这些孩子,就跟您爱您的孩子一样。他们都是黑的,可是不管老天爷叫孩子们长得多么黑,他们的娘可照样爱他们,不肯把他们丢掉,不,随你拿全世界什么东西跟她换,她也不干。
“唉,先生,我生长在弗吉尼那个老地方,可是我妈是在马里兰长大的;哎呀,谁要是惹了她,她可真厉害!好家伙!她就大吵大闹一场!她发起脾气来,她就老是爱说一句话。她把身子站得挺直,两手攥着拳头插在腰上,说:‘我要叫你们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常人家,不能让你们这些杂种开玩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不含糊!’您知道吗,那就是马里兰生的人给他们自己的称呼,他们对这个很得意哩。哈,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她常说这句话,有一天我的小亨利把手腕子摔坏了,头也碰破了,刚刚碰着脑门子顶上,当时黑鬼们没有马上就跑过来招呼他,她又骂开了。他们一回嘴,她马上就站起来说:‘喂!’她说,‘我要叫你们这些黑鬼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常人家,不能让你们这些杂种开玩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不含糊!’她就把厨房收拾完了,自己给这孩子捆上伤口。所以我让人家惹火了的时候,也说这句话。
“唉,后来我的老东家说她破产了,她只好把庄上的黑奴通通卖掉。我一听说他们要把我们通通送到里奇蒙去拍卖,啊,老天爷!我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瑞奇尔大娘说得很起劲了,她就渐渐站起来,现在她高高地耸立在我们面前,星光衬托出她的黑影。
“他们给我们套上链子,把我们放在一个看台上,就像这个台阶这么高——二十来英尺——大伙儿就围着台子在下面站着,一堆一堆的人。他们就上来,把我们浑身打量,拧我们的胳臂,叫我们站起来走动,完了他们就说,‘这个太老,’或是‘这个瘸了腿,’再不就是‘这个没多大用处。’后来他们就卖了我的老汉,把他带走了,他们又来卖我的孩子们,把他们也带走,我就哭起来;那个人就说,‘不许你哇啦哇啦地哭,’伸手就在我嘴上打了一巴掌。后来都卖完了,只剩下我的小亨利,我就拼命把他抱在怀里,抱得紧紧地,我就站起来说,‘你们要把他带走可不行,’我说:‘谁动一动他,我就要谁的命!’我说。可是我的小亨利悄悄地说:‘我会逃跑,跑掉了我就去做工,给您赎身。’啊,老天爷保信这孩子,他老是这么孝顺!可是他们拉着他——他们拉着他,就是那些人干的;可是我揪住他们的衣服,撕破了好些地方,还拿我的链子打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揍了我一顿,可是我不在乎。”
“唉,我老汉就那么走了,还有我所有的孩子,七个孩子都走了——有六个我一直到今天都没再看到一眼,算到上个复活节,已经是二十二年以前的事了。把我买到手的那个人是新百伦的,他就把我带到那儿去。唉,就这么一年又一年过去,后来打起仗来了。我的东家他是个南方军队里的上校,我是给他家烧饭的。所以北方的队伍把那个镇打下来之后,他们通通跑掉了,把我丢在那儿,和别的那些黑人都在那幢大得要命的房子里。所以那些北方队伍的大军官就搬进来住,他们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烧饭。‘天哪,那还有什么说的,’我说,‘我是干这行的呀。’”
“他们可不是那些芝麻大的小官儿,您知道,那都是些挺大挺大的军官;他们高兴叫那些小兵怎样就得怎样,真神气!那个将军他叫我当厨房的头儿;他说,‘谁要是来给你捣乱,你就干脆叫他滚蛋;你可别害怕,’他说;‘现在你是跟朋友们在一起了。’”
“那么,我心里想,要是我的小亨利找到机会开了小差,那他一定就会上北方去。所以有一天我就跑到那些大官儿们呆着的地方,大客厅里,我就给他们请了个安,就像这样,我就跑过去,给他们谈到我的亨利,他们好好儿听着我谈这些心事,就好像我也是白人一样;我又说:‘我来问问,是因为他要是跑掉了,到了北方,到了你们各位长官的地方,你们也许看见过他,那你们就可以告诉我,好让我把他找回来;他很小,左手腕子上和脑门子顶上都有个疤。’这下子他们就显得很难过;将军说:‘他们给他弄走有多久了?’我说:‘十三年了。’这下将军就说:‘他现在可不会再像那么小——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从前简直没想到过这个!我心里老想着他还是那么个小不点儿。从来没想到过他会长大,长成个大人。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些长官谁也没碰见过他,所以他们也没法帮我的忙。可是那些年里,虽然我不知道,我的亨利可果然是跑到北方去了,去了好些年好些年,还成了剃头匠,自己干活。后来打起仗来了,他马上就说:‘我剃头剃够了,’他说,‘我要去找我妈,除非她死了。’所以他就卖掉他的行头,跑到招兵的地方去,给一个上校当听差的;这下子他就跟着部队到处打仗,好打听他的老妈妈;是呀,真的,他就一会儿伺候这个军官,一会儿伺候那个军官,一直把整个南方各地都找遍了;可是你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我怎么会知道呢?”
“噢,有一天晚上,我们开了个士兵跳舞会,新百伦那儿当兵的常常开跳舞会,寻开心。他们就在我那厨房里开,不知开过多少次,因为那屋子很大。您听着,他们这么干,我可就不高兴;因为我那地方是伺候军官的,一有那些普通的丘八爷在我那厨房里乱蹦乱跳,就叫我着急。可是我老是不管他们,完了就收拾收拾,我就那么着;有时候他们惹得我生了气,我就叫他们给我打扫厨房,我跟您说吧,真不含糊!
“噢,有一天晚上——那是星期五晚上——一下子来了一整排人,是从守卫这所房子的黑人卫队里调来的——这所房子是司令部,您知道——这下子我可劲头来了!高兴疯了吗?我简直是痛快极了!我兴头很大地转到这儿,转到那儿;我简直觉得浑身发痒,只想叫他们带着我跳起来。他们都在转来转去地跳舞!哎呀,他们玩得可真痛快!我也跟着越来越高兴,越来越高兴!后来过了不大一会儿,有那么一个穿得很时髦的黑小伙子在屋子那边跳着跳着过来了,他搂着一个黄皮丫头跳;他们俩跳得直是转、直是转,真叫人看了像喝醉了酒那股劲儿;他们转到我身边的时候,他们就一会儿翘起这只腿跳,一会儿又翘起那只腿跳,还望着我那大红头巾直笑,跟我打趣,我就冒火说:‘滚你妈的蛋吧!——杂种!’那年轻人的脸色猛一下子有些变了,可是只过了一会儿,后来他又笑起来,跟原先一样。噢,就在这时候,来了几个奏乐的黑人,那是乐队里的,他们这些人老是非摆架子不可似的。那天晚上他们刚起头摆一下架子,我就跟他们捣蛋!他们笑了,这叫我更加冒火。别的黑人也大笑起来,这下子我心里实在忍不住,我可真生气了!我眼睛里简直冒出火来了!我就站得挺直,就像这样——跟我现在这样,差点儿碰着天花板——我攥着拳头插在腰上,我说:‘喂!’我说:‘我要叫你们这些黑鬼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常人家,不能让你们这些杂种开玩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不含糊!’这时候我就看见那个年轻人站住了,他瞪着眼睛,动也不动,好像是望着天花板,有什么事忘掉了,想不起来的样子。嗐,我就往他们黑鬼那边冲过去——就这样,像一个将军的神气——他们就在我前面逃跑,滚到门外去了。这个年轻人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跟另外一个黑人说,‘吉姆,’他说,‘你先走,请你告诉上尉,我大概要到早上八点钟才能回来;我心里有点事情,’他说:‘今晚上再也睡不着了。你先走,’他说,‘别管我吧。’”
“这时候大概是夜里一点钟。差不多七点的时候,我就起来给军官们做早饭。我在火炉前面弯着腰——就像这样,把您的脚就算是火炉吧——我拿右手把火炉的门打开了——就是这样,把它这么关上,就像我推您的脚一样——我刚刚在手里端着一盘热面包,正要抬起头来,我就看见一个黑脸蛋伸到我的脸下面来了,一双眼睛往上盯住我的眼睛,就像我现在这样从底下望着您的脸一样;我就在那儿站着,一点也没动弹!一个劲儿仔细看了又看;我手里的盘子直发抖,猛一下子我就明白了!盘子掉在地下,我就抓住他的左手,把他的袖子往上推——就是这么的,就像我推您的袖子一样——我马上又抬头望着他的脑门子,把他的头发往上推,就像这样,哈,我说:‘孩子!你要不是我的亨利,手腕子上哪来的这条痕,脑门子上哪来那个疤呀?谢天谢地,我又见到我的亲人了!’”
“啊,没什么,克先生——我真是从来没什么苦恼。可也没什么欢喜事儿!”17.法国人大决斗译者:叶冬心
不管一些爱说俏皮话的人怎样百般地轻视和讥嘲现代法国人的决斗吧,反正它仍旧是我们目前最令人憟憟危惧的一种风尚。由于它总是在户外进行,所以参加决斗的人几乎肯定会要着凉。保罗·德卡萨尼亚克先生,那位习性难改,最爱决斗的法国人,就是由于这样常常受到风寒,以致最后成了缠绵床席的病夫;连巴黎最有声望的医师都认为,如果再继续决斗十五年或者二十年——除非他能够养成一种习惯,在不受湿气和穿堂风侵袭的舒适的房子里厮杀——他最终必然有性命之忧。这一事例肯定可以平息那些人的怪谈,他们一口咬定了,说什么法国人的决斗最有益于卫生,因为它给人们提供了户外活动。再说,这一事例也肯定可以驳倒另一些人的谬论,他们说什么只有参加决斗的法国人以及社会主义者所仇恨的君主是可以不死的。
可是,现在要谈到我的本题上了。我一听到岗贝塔先生和富尔图先生最近在法国议会中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就知道肯定会有麻烦事随之而来。我之所以会料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和冈贝塔先生相交有年,熟悉他这个不顾一切、顽强执拗的脾气。尽管他的身材长得那么高大,但是,我知道,复仇的狂热会深深渗入他遍体全身所有的地方。
我不等到他来找我,就立刻跑去看他。果然不出所料,我发现这位勇士正深深地沉浸在那种法国人的宁静之中。我说“法国人的宁静”,是因为法国人的宁静和英国人的宁静有所不同。他正在那些砸烂了的家具当中来回疾走,时不时地把一个偶然碰到的碎块从屋子里这一头猛踢到另一头。不停地咬牙切齿,发出一大串咒骂,每隔一会儿就止住步,将另一把揪下的头发放在他已经积在桌上的那一堆的上面。
他挥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他腹部上方胸口,在我两边颊上吻着,紧紧地拥抱了我四五回,然后把我安放在那张他本人平时坐的安乐椅里。我精神刚恢复过来,他立即和我谈到正经事情。
我说,猜想他是要我做他的助手吧;他说:“当然是的。”我说,要我做助手,就必须让我用一个法国人的姓名;那样,万一闹出人命事故,我可以不至于在本国受到指责。听到这里,他身体缩了一下,大概认为这句话暗示决斗在美国是不受人尊重的吧。但是,他终于同意了我的要求。这说明为什么此后所有的报纸上都报导:冈贝塔先生的助手显然是一个法国人。
首先,我们为决斗的人订立遗嘱。我坚持我的观点,一定要先办妥这件事。我说,我从来没听说,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在决斗之前不先立好他的遗嘱。他说:他从来没听说,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在决斗之前干这一类的事情。他把遗嘱写好后,就要着手编一套“最后的话”。他很想知道,作为一个垂死者发出的呼声,以下这些话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我的死,是为了上帝,为了祖国,为了言论自由,为了文明进步,为了全人类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关系!”
我反对这些话,我说要在临死前讲完这一套会拖延太长的时间;对一个疾病患者来说,这确是一篇绝妙的演说词,但是它不适合于决斗场上那种迫切的要求。我们提出了许多种临死前的大放厥词,双方在选择上争执不休,但最后我还是迫使他将这条噩耗缩减成为以下这样一句,他把它抄录在备忘录里,准备给背了出来:
我的死是为了要法兰西长存。
我说,这句话好像跟决斗缺乏联系;但是他说,联系在最后的话里并不重要,你需要的是刺激。
依次办理,第二件要做的事情是选择武器。决斗的人说,他觉得身上有些不快,准备把这件事情以及安排决斗的其他细节都托付给我。于是我写了以下通知,把它带去给富尔图先生的朋友:
先生:
冈贝塔先生接受富尔图先生的挑战,并授权我向贵方建议:决斗的地点拟选普莱西一皮凯空场;时间订为明晨拂晓;武器将用斧头。
阁下,我是十分尊敬您的
马克·吐温
富尔图先生的朋友读了一遍通知,打了一个哆嗦。接着,他转过身来,用表示严肃的口气对我说:
“您可曾考虑到,先生,像这样一场决斗,必然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那么,您倒说说看,究竟会导致什么后果?”
“会流血呀!”
“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我说。“瞧,如果可以承蒙指教的话,请问贵方又准备流什么?”
这一下我把他问倒了。他知道自己一时失言,于是赶紧支吾其词地解释。他说刚才是一句玩笑话。接着他又说,他和他的委托人都很喜欢使用斧头,确实认为它比其他武器更好,可惜法国的法律禁止使用这种武器,所以我必须修改我的建议。
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面心里盘算这件事情,最后我想到,如果双方相距十五步,用格林机枪射击,这样也许一切可以在决斗场上见分晓。于是我把这主意提了出来。
但是这项提议没被采纳。它又受到法律的阻碍。我建议使用来福枪;此后,是双管猎枪;此后,是柯尔特海军左轮手枪。但是这些—一都被拒绝了;我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就含嘲带讽地建议双方距离四分之三英里互相扔碎砖头。我一向最恨白费力气,去向一个缺乏幽默感的人说幽默话;所以,当这位先生竟然一本正经地把最后这条建议带回去给他的委托人时,我心里感到难受极了。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回来了,说他的委托人非常喜欢采用双方相距四分之三英里扔碎砖头的办法,但是,考虑到这样做会给那些在当中走过的闲人带来危险,他不得不谢绝了这个提议。于是我说:
“啊,这我就没办法了。要不,可以烦您想一种武器吗?说不定您早已想到一种了吧广
他脸上闪出了光,一口儿回答说:
“哦,当然,先生广
于是他开始在口袋里掏——掏了一个又一个,他有很多口袋——同时嘴里一直在嘟咬:“啊,瞧我会把它们藏在哪儿啦?”
他终于找到了。他从坎肩口袋里摸出了一对小玩意儿,我把它们拿到光亮地方,断定了那是手枪。它们都是单管的,镶银的,1分玲找可爱。我没法表达自己的感情了。我一声儿不言语,单把其中的一枝挂在我的表链上,然后把另一枝递还给他。这时候我的伙伴拆开了一张折叠着的邮票,从包在里面的几粒弹药中拣了一粒给我。我问,他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的委托人只可
以打一发枪。他回答说,按照法国法律规定,不可以打得比这更多了。于是我请他继续指教,就烦他提议双方应当相距多远,因为,受不了过度的紧张,这时候我的头脑已变得越未越迟钝和胡涂了。他将距离指定为六十五码。我差点儿失去了耐性。我说:
“相距六十五码,使用这样的家伙?即使距离五十码,使用水枪,也要比这更容易死人呀。想一想,我的朋友,咱们这次共事,是为了要人家早死,不是要他们多活呀。”
然而,凭我百般劝说,多方争执,结果只能使他将距离缩短到三十五码;而且,即使是采取这一折衷办法,他还是勉强迁就的,最后他叹了口气说:“这件屠杀的事从此与我无关系;让罪责落在您肩上吧。”
再没其他办法可想了,我只得回到我的老狮心①那儿,去向他汇报我有失身份的经过。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冈贝塔先生正把他最后一绺点发放在祭坛上,他向我跳过来,激动地说:
①“狮心王”原是英王查理一世的绰号,后泛指一般勇士。
“您已经把那件玩命的事安排好了——从您眼神里我看出来了。”
“我给安排好了。”
他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他就桌边靠稳。他急促地、沉重地喘息了一会儿,因为他情绪太激动了;接着,他沙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说:
“那么,武器呢,那么,武器呢!快说呀!使用什么武器?”
“使用这个!”我拿出了那个镶银的玩意儿。他只朝它瞟了一眼,就笨重地晕倒在地上。
等到苏醒过来时,他伤心地说:
“以前我是那样强作镇静,以致现在影响了我的神经。但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表现软弱了!我要正视我的恶运,像一个男子汉,像一个法国人。”
他爬起来,做出了一个凡人根本无法望其项背、塑像极少能够比它更美的雄壮的姿势。接着他就扯着一条低沉的粗嗓子说:
“瞧呀,我镇定自若,我准备就绪;告诉我那距离。”
“三十五码。”
不用说,这一次我可没法挟他起来了;但是我把他就地翻了一个身,然后用水泼在他背上。他很快苏醒过来,说:
“三十五码远——没一个可以扶着的东西?可是,这又何必多问呢?既然那家伙存心谋杀,他又怎么会顾得上关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呢?可是,有一件事您必须注意:我这一倒下,全世界的人都将看到法国骑士是怎样慷慨就义的。”
沉默了好半晌,他问:
“我个子高大,你们没谈到那个人的家族也站在他一起,作为一种补偿吗?①?可是,这也没关系;我可不能降低自己的身份,在这方面提出要求;如果他风格不够高,自己不提这件事,那么就让他占点儿便宜吧,像这样的便宜,高贵的人士是不屑于占的。”
①个子高大,是更易击中的目标。
当时他已坠入一种迷惘的沉思中,这一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他打破了沉寂,说:
“时间呢——决斗约定在什么时间?”
“明儿破晓的时候。”
他好像大吃一惊,抢着说:
“发疯了!我从来没听说有这样的事情。没有人会在这么早的时刻出门。”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才选定了这个时刻。您意思是说,要有一批观众吗?”
“现在可不是拌嘴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怎么富尔图先生竟然会同意采取这样标新立异的办法。您立刻去要求对方,把时间推得更迟一些。”
我跑下楼梯,猛地打开大门,差点儿撞在富尔图先生的助手怀里。他说:
“回您的话,我的委托人极力反对选定的时间,请您同意把时间改成九点半。”
“凡是我们力能循规尽礼之处,先生,我都愿意为您高贵的委托人效劳。我们同意您建议更改的时间。”
“请您接受敝方委托人的谢意。”接着他就转过身去,对一个站在他背后的人说:“您总听见了,努瓦尔先生,时间改成九点半了。”努瓦尔先生当即鞠躬,表示谢意,然后离开了那地方。我的同伙接着说:
“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贵方和敝方的首席外科医生可以按照惯例,同乘一辆马车去决斗场。”
“我认为这完全合适;感谢您提到外科医生,因为,说不定我真会把他们忘了。那么,我应当请几位呢?我想,两三位总够了吧?”
“按照一般惯例,人数是每方各请二位。我这里指的是‘首席’外科医生,但是,考虑到我们委托人的崇高地位,为了体面,最好是我们每方再从医学界最有声望的人士当中指定几位顾问外利医生。这些医生可以乘他们的自备马车去。您雇好灵车了吗?”
“瞧我这个木头人儿,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它!我这就去安排。您肯定觉得我这人太没见识了吧;可是,这个请您千万别计较,因为以前我对这样高尚的决斗毫无经验。以前我在太平洋沿岸地区倒为决斗的事打过不少交道,可是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很粗鲁的玩意。还谈灵车哩——呸!我们总是让那些被上帝选中的人四仰八叉横倒在那儿,随便哪一个高兴用根绳子把他捆扎起来,然后用辆车给运走了。您还有其他什么意见吗?”
“没有了,只是办理丧事的几位主管要像通常那样一起乘马车去。至于那些下手以及雇来送殡的人,他们要像通常那样步行。我明儿早晨八点来跟您碰头,咱们那时候再安排行列的顺序。现在恕我要向您告辞了。”
我回到我的委托人那里,他说:“您来得正好;决个是几点钟开始?”
“九点半。”
“可好极了。您已经把这条消息送给报社了吧?”
“老兄?咱们是多年的知交,如果您竟然转到了这个念头,认为我会卑鄙地出卖——”
“唷,唷!这是什么话,我的好朋友?是我得罪了您吗?啊,请宽恕我吧;可不是,我这是在给您增添太多的麻烦。所以,还是去办理其他的手续,就把这件事从您的日程表上取消了吧。杀人不眨眼的富尔图肯定会处理这件事的。要不,还是由我自己——对,为了稳当起见,由我递个条子给我在报社工作的朋友努瓦尔先生——”
“哦,对了,这件事可以不必叫您费心了;对方的助手已经通知了努瓦尔先生。”
“哼!这件事我早就该料到了。那富尔图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老是要出风头。”
早晨九点半钟,队伍按下列顺序向普莱西一皮凯的决斗场移近:走在头里的是我们的马车——上面只坐了我和冈贝塔先生;接着是富尔图先生和他助手所乘的马车;再后面一辆马车上载有两位不信上帝的诗人演说家,他们胸前口袋里露出了那张悼词稿;再后面一辆马车上载的是几位首席外科医生,以及他们的几箱医疗器械;再后面是八辆自备马车,上面载的是顾问外科医生;再后面是一辆出租马车,上面坐有一位验尸官,再后面是两辆灵车;再后面又是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几位治丧的管事;再后面是一队步行的助理人员以及雇用来送殡的人;在这些人后面,在雾中向前磨蹭着的是长长一队随同大殡出发的小贩、警察、以及一般居民。那是一队很有气派的行列,如果那天的雾能较为淡薄,那次队伍的出动必将蔚为大观。
没一个人谈话。我几次向我的委托人搭讪,但是,我看得出,他都没注意到,因为他老是在翻他那本笔记簿,一面茫然无主地嘟哝:“我的死是为了要法兰西长存。”
抵达决斗场后,我和那位同行助手步了步距离是不是够三十五码,然后抽签挑选位置。最后的这步手续只不过是点缀性的仪式,因为,遇到这样的天气,无论挑选哪个地方反正都是一样。这些初步的手续都做完了以后,我就走到我的委托人跟前,问他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他把身体尽量扩展开,厉声地说:“准备好啦!上子弹吧。”
于是,当着几位事先妥为指定的证人装上子弹。我们认为,由于气候关系,进行这件细致的工作时最好是打着电筒照亮。接着我们就布置自己的人。
可就在这当儿,警察注意到人群已经聚集在场子左右两方,因此请求将决斗的时间推迟一些,好让他们把这些可怜的闲人排列在安全的地方。
这项要求被我们接受了。
警察命令两旁的人群都站在决斗者后边去,然后我们再一次准备就绪。这时空中更是浓雾迷漫,我和另一位助手一致同意,我们都必须在发出杀人信号之前吆喝一声,好让两位斗士能确知对方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时我回到了我的委托人身边,不觉心里凄惨起来,因为看到他的勇气已经大为低落。我竭力给他壮胆。我说:“说真的,先生,情况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糟。想一想吧:使用的武器是这样的,射击的次数是受限制的,隔开的地方很宽广,雾浓得叫人没法看透,再说,一位决斗者是独眼龙,另一位决斗者是斜眼兼近视,照我看呀,在这场决斗中不一定会出人命事故。你们双方都有机会安然脱险。所以,振作起未吧,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啦。”
这一席话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我的委托人立即伸出手说:“我已经恢复正常,把家伙给我吧。”
我把那孤零零的武器放在他巨大厚实的掌心里。他直瞪瞪地盯了它一眼,打了个哆嗦。接着,他仍旧哭丧着脸紧瞅着它,一面结结巴巴地嘟哝:
“咳,我怕的不是死,我怕的是变成残废呀。”
我再一次给他打气,结果很是成功,他紧接着说:“就让悲剧开演吧。要支持我呀;别在这庄严的时刻丢下了我不管呀,我的朋友。”
我向他作出保证。接着,我就帮着他把手枪指向我断定那是他敌手所站的地方,并且嘱咐他留心听好对方助手的喊声,此后就根据那声音确定方位。接着,我用身体抵住同贝塔先生的背,发出促使对方注意的喊声:“好——啦!”这一声喊获得从雾中遥远地方传来的回应,于是我立即大叫:
“一——二——三——开枪!”
我耳鼓里触到好像“卟哧!卟哧!”两声轻响,而就在那一刹那里,我被一座肉山压倒在地下了。我虽然伤势很重,但仍旧能听出从上面传来轻微的人语声,说的是:
“我的死是为了……为了……他妈的,我的死到底是为啥呀?……哦,想起来了,法兰西!我的死是为了要法兰西长存!”
手里拿着探针的外科医生,从四面蜂拥而来,都把显微镜放在冈贝塔先生全身各个部位,令人高兴的是,结果并没找到创伤的痕迹。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确实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
两位斗士扑过去搂住对方的脖子,一时自豪与快乐的泪水有如泉涌;另一位助手拥抱了我;外科医生、演说家、办理丧事的人员,以及警察:所有的人都互相拥抱,所有的人都彼此祝贺,所有的人都纵声高呼,整个空中充满了赞美的颂词和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快乐。
这时候我感觉到,我与其做一位头戴*、手持朝笏的君主,毋宁做一位参加决斗的法国英雄。
这一阵骚动稍许平息之后,一群外科医生就举行会诊,经过反复辩论,终于断定,只要细心照护调养,他们有理由相信我负伤后仍旧可以活下去。我受的内伤十分严重,因为显然有一根他们都认为已经折断的肋骨戳进了我的左肺,我的许多内脏都被挤到了远离它们原来所属的部位的这一边或者那一边,不知道它们今后是否能够学会在那些偏僻陌生的地点发挥它们的功能。然后,他们给我左臂的两个地方接了骨,把我右大腿拉复了臼,把我的鼻子重新托高了。我变成大伙深感兴趣的对象,甚至成为备受赞扬的人物;许多诚恳和热心的人士都向我自我介绍,说他们因为能认识了我这位四十年来惟一在一次法国人的决斗中负了伤的人而感到自豪。
我被安放在队伍最前面的一辆救护车里;于是,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我被一路护送到巴黎,成为一次洋洋大观中最显赫的人物,然后,医院里。
他们将一枚荣誉十字勋章颁赠给我。虽然,不曾身受这一荣宠的人倒是为数不多的。
以上如实地记录了当代最值得纪念的一次私人冲突。
我对任何人都无可抱怨。我是自作自受,好在我能承担一切后果。
这并不是夸口,我相信自己可以说:我不怕站在一位现代法国决斗者的前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只要头脑仍旧保持清醒,我永远也不肯再站在一位决斗者的后面了。18.稀奇的经验译者:张友松
这就是少校给我说的那个故事,我现在尽量照我所能回忆的叙述出来:
年冬天,我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特伦布尔要塞当司令官。我们在那儿的生活也许不如在“前线”那么活跃;不过那儿有那儿的情况,其实还是够活跃的——我们的脑筋并不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来使它经常紧张而闲得发呆。光说一样事情吧,那时候北方的整个空气充满了神秘的谣言——谣传叛军的间谍到处神出鬼没,准备炸毁北方的要塞,烧毁我们的旅馆,运送带来传染病的衣服到我们的城市里来,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个你都记得吧。这一切都足以使我们保持警惕,打破驻防生活一向的沉闷。除此而外,我们那儿还是个新兵招募站——这就等于说我们简直不能浪费丝毫时间去打瞌睡、或是梦想、或是游手好闲。咳,我们尽管监视得很严,每天招来的新兵还是有50%从我们手里漏掉,当天晚上就开小差了。入伍的津贴非常之大,以致一个新兵可以拿出两三百块钱贿赂看守的兵,让他逃跑,结果他所得的津贴还可以剩下不少,对于一个穷人还要算是一笔财产。是呀,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生活并不沉闷。
那么,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营房里正在写点东西的时候,有一个十四五岁的、脸色苍白、穿得很破烂的孩子走进来。他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说道:
“我想这儿是招新兵的吧?”
“是的。”
“您可以把我收下吧,长官?”
“哎呀,不行,你太年轻啦,孩子,而且个子也太小。”
他脸上现出一种失望的神气,很快就变得更厉害,成为一种丧气的表情。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好像是要走似的。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转过脸来向着我,用一种使我深深感动的声调说道:
“我没有家,而且是举目无亲。我希望您能收下我才好哩!”
可是这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极力温和地给他说明这个意思。然后我叫他在火炉旁边坐下来暖和暖和,并且还补上了两句:
“我马上就给你一点东西吃吃。你饿了吧?”
他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他那双柔和的大眼睛里的感激神情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达意。他在火炉旁边坐下,我继续写字。偶尔我偷偷地望他一眼。我看出他的衣服和鞋子虽然又脏又破,可是样式和材料都很好。这一点是耐人寻味的。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的声音轻柔而悦耳;他的眼睛深沉而忧郁;他的态度和谈吐都很文雅;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显然是遭遇了不幸。于是我对他颇感兴趣。
可是我渐渐又专心于我的工作去了,完全忘记了那个孩子。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大工夫;后来我才偶然抬头望了一下。那孩子的背向着我,可是他的脸也稍微斜过来一点,所以我可以看得见他的一边脸蛋——一道无声的泪泉正在顺着脸上流下来。
“哎呀,真糟糕!”我心里想道:“我忘记了这个可怜虫饿着肚子哪。”于是我为了刚才的忍心向他表示歉意,就对他说,“跟我来吧,小朋友,你和我一块儿吃饭吧,今天就只我一人。”
他又那么含着感激的神情向我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道快乐的光辉。到了餐桌面前,他把手扶着椅背站着,一直等我坐定了,他才坐下来。我拿起刀叉——唉,我只好拿着不动,因为这孩子低下了头,默默地祈祷谢饭。无数关于老家和童年的圣洁的回忆涌上我的心头,我不禁叹息地想起我已经与宗教漂离了很远,它对受了创伤的心灵的医疗作用,以及它的安慰、解脱和鼓舞的作用,都与我无缘了。
在我们吃饭的过程中,我看出了年轻的威克鲁——他的全名是罗伯特·威克鲁——知道怎样使用餐巾;还有——唉,总而言之,我看出他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详细情形就不消说了。他还有一种纯朴的坦白态度,这也使我很中意。我们谈的主要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我毫无困难地向他问清楚了他的来历。当他谈到他生长在路易斯安那的时候,我显然对他更表同情,因为我在那地方住过一些时候。我对密西西比河近海一带都很熟悉,而且喜欢那带地方,离开那儿也不算太久,所以我对它的兴趣还没有开始淡下来。连他嘴里说出来的一些名字都叫我听了很痛快——正因为觉得非常痛快,所以我就故意把话题引到某些方面,使他多说出一些这类名字来。巴敦鲁日、普拉魁明、端纳桑维尔、六十哩点、邦尼开尔、大码头、卡罗敦、轮船码头、汽划子码头、新奥尔良、周毕都拉街、斜堤、好孩子街、圣查理土旅馆、第阜利圆场、贝壳路、庞查特伦湖;特别使我愉快的是再听到“李将军号”、“那且兹号”、“日蚀号”、“魁德门将军号”、“邓肯·堪纳号”,以及从前一向熟悉的其他汽船的名字。那几乎就好像是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么痛快,这些名字使它们所代表的事物很生动地重新活现在我心头。简单地说,小威克鲁的来历是这样的:
战争爆发的时候,他和他的有病的姑母和他的父亲住在巴敦鲁日附近一个富庶的大农场上,这个农场属于他们这一家已经50年了。父亲是个联邦统一派。他受尽各式各样的迫害,可是始终坚持他的主张。后来终于有一天晚上,一批蒙面的歹徒烧毁了他的大房子,这一家人就不得不逃命。他们被人到处追踪,尝尽了一切贫穷、饥饿和苦难的滋味。害病的姑母终于得到了解脱:困苦和风吹雨打的流浪生活把她折磨死了;她像一个流浪汉似地死在露天的田野里,雨飘在她身上,雷在头上轰隆轰隆地响。不久以后,他的父亲又被一个武装的队伍俘虏了;儿子一面在旁边告哀求饶,牺牲者一面在他面前被人勒死了。(说到这里,这小伙子眼睛里闪出悲惨的光,他以自言自语的神气说道:“我要是当不成兵,也不要紧——我总会想得出办法——我总会想得出办法。”)那些人宣布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之后,马上就对他说,他要是不在24小时内离开那个地方,他就要遭殃。当天晚上他就悄悄地跑到河边,在一个大农场的码头上隐藏起来。后来,“邓肯·堪纳号”在那儿停下来了,他就泅水过去,藏到它后面所拖的一只小艇上。天还没有亮,船就开到了大码头,他偷偷地上了岸。那地方离新奥尔良有3哩远,他徒步走了这段路,走到好孩子街他的一个叔父家里,这下子他的苦难暂时结束了。可是这个叔父也是一个联邦统一派,过了不久,他就打定主意,还是离开南方为好。于是他就和威克鲁搭上一只帆船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不久就到了纽约。他们在亚斯多旅舍住下来。年轻的威克鲁暂时过了一段痛快的生活,常到百老汇去逛来逛去,看了不少北方的稀奇景物;可是后来又发生了变化——而且并不是好转。他的叔父起初还很高兴,现在却开始显得发愁和丧气;此外他还变得脾气很怪,动辄生气;老是谈到钱只有花出去,而没有办法再赚进来——“剩下的钱连一个人都养不活,两个人就更不消说啦。”后来有一天早上,他失踪了——没有来吃早饭。这孩子到账房一问,据说叔叔头一天晚上就付清了账走了——旅馆里的职员猜想他是到波士顿去了,可是没有把握。
这孩子独自一人,无依无靠。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最好是跟上去找一找他的叔父。他跑到轮船码头,才知道他口袋里剩下的那一点点钱不够他到波士顿去的路费;可是到新伦敦去是够的;所以他就买了船票到那儿去,决定靠老天保佑,让他能有办法渡过其余一段路程。现在他已经在新伦敦的街上晃来晃去地游荡了三天三夜,靠人家的慈悲到处讨点东西吃,随便找个地方打打瞌睡。可是后来他终于灰了心;勇气和希望都完了。要是能让他当兵,谁也不比他更加感激了;如果他当兵不合格,叫他当个鼓手行不行呢?呵,他情愿拼命拼命地干,使人满意,并且还感激不尽!
小威克鲁的来历就是这样,除了细节而外,都是和他对我说的一样,我说:
“孩子,你现在到了朋友当中啦——你再也不用发愁啦。”这下子他的眼睛可发出闪光来了!我把约翰·瑞本上士叫进来——他是哈特阜人;现在还住在哈特阜;你也许认识他——我对他说:“瑞本,叫这个孩子和军乐队的弟兄们住在一起吧。我打算收下他来当个鼓手,我托你照顾他,千万注意别叫他受到委屈吧。”
那么,要塞司令官和小鼓手之间的交涉到这时候当然是告一段落了;可是这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小家伙仍旧在我心头萦绕着。我随时注意,老希望看见他快活起来,变得兴高采烈;可是枉然,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始终没有改变。他和谁都不发生关系;老是心不在焉,老是在想;他的脸色老是忧郁的。有一天早上瑞本请求我和他单独谈话。他说:
“我希望您不会见怪,司令官,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军乐队的弟兄们简直着急得要命,好像非有人出来说话不可似的。”
“咦,怎么回事?”
“是威克鲁那孩子,司令官。军乐队的弟兄们把他腻味透啦,您想不到到了什么地步。”
“好吧,你说下去,说下去。他在干什么?”
“老在祷告哩,司令官。”
“祷告!”
“是呀,司令官,这孩子老在祷告,弄得车乐队的弟兄们一点也得不到安宁。清早第一桩事,他也是于这个;中午也是于这个;夜里——唉,整夜整夜地他就像是让魔鬼缠住了似的,把人家闹得鬼神不安!睡觉吗?天哪,他们简直睡不着;照一句俗话说,他那苦心祈祷的风车转开了,他一起了头,就没有个完。他先从乐队长下手,给他祷告,跟着就找到号手头儿,又给他祷告;再往后就是低音鼓手,他甚至引着他也祷告起来啦;一个一个地,整个乐队都要轮到,个个都给大大地祷告一番,而且他那种认真的样子会使你觉得他自己以为在人间活不了多久,想着他升了天的时候如果没有带一个乐队同去,就不会快活,所以他要给他自己挑选乐队,好让他们在天上叫他信得过,奏起国歌来奏得能配上那儿的场面。唉,司令官,往他那儿丢靴子也没有用;屋子里是黑的;并且他又不光明正大地干,老是跪在大鼓后面;所以大家一齐把靴子像一阵暴雨样地丢过去也没有关系,他满不在乎——照样颤悠悠地祷告,就好像那是人家给他喝彩似的。他们大声嚷起来,‘啊,住嘴巴!’‘让我们歇一歇吧!’‘枪毙这小子!’‘啊,滚出去!’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是那有什么用?简直就打搅不了他。他干脆就不睬。”停了一会又说:“是个乖乖的小傻子;清早起来就把那满地的靴子搬回去,一双一双地挑出来,把每人的一双放到原处。这些靴子丢过去打他已经丢得次数太多了,所以全队的靴子他通通认识——他闭上眼睛也能把它们一双双挑出来。”
又停了一会,我忍住没有打岔。
“可是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祷告完了的时候——他要是居然有个完的话——他就调一调嗓子唱起歌来。唉,您知道他说话的声音多么好听;您知道他那种声音简直可以引得一只铁铸的狗从门口台阶上跑下来舐他的手。可是您要是相信我的话,司令官,那比他唱歌的声调儿可还差得远!比起这个孩子的歌声来,吹笛子的声音都显得刺耳。啊,他就在那黑暗中像轻柔的流水似地唱,低低的声音是那么柔和悦耳,简直叫你觉得自己好像在天上似的。”
“那又怎么会‘叫人受不了’呢?”
“呵,问题就在这儿,司令官,您听他唱吧。”
就像我这样——贫穷、倒霉、眼睛又看不见——您听了他唱这个,只要听一次,看您是不是浑身都发酥,眼睛里迸出泪水来!不管他唱什么,都是一直钻进你心窝里——深深地打中你的要害——每回都叫你神魂颠倒。您只要听听他唱
有罪的、伤心的人儿,恐怖充满了你的心,
不要等到明天,你今天就要归顺天主;
不要辜负那种慈爱,
因为那种慈爱来自天主——
这些歌词。真叫人听了就觉得自己是天下心眼最坏、最不知好歹的人。他唱起他那些关于家乡、关于母亲、关于童年、关于从前的回忆、关于烟消云散了的事情和关于死去了的老朋友的歌来,就把你一生怀念难忘的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都引到你面前来了——那才真是唱得漂亮,唱得神妙,叫人爱听哩,司令官——可是,天哪,那才真叫人伤心透了哩!军乐队——唉,他们大家都哭起来——这些家伙个个都哭出声来,而且并不掩饰;您知道吧,正是起先丢靴子过去打那孩子的那些人一下子又从床铺上跳下来,在黑暗中跑过去拥抱他!是呀,他们就是这样——还拼命和他亲吻,弄得他浑身都是唾沫,并且还用亲爱的名字叫他,求他饶恕他们。赶上这种时候,要是有一团人想去伤害这个小把戏一根头发,他们也会和这一团人拼命,哪怕是整整的一个军团!”
又停了一会。
“就是这些话吗?”我说。
“是的,司令官。”
“哎呀,原来如此,那有什么可埋怨的!他们想要怎么办呀!”
“怎么办!唉,天哪,他们想要请您叫他不要再唱了,司令官。”
“这是怎么说的!你刚才还说他的歌唱得很神妙哪。”
“问题就在这儿。唱得太神妙啦。一般凡人简直受不了。他唱的歌太叫人感动;简直把人的心都挖出来了;它把他的感情捣得粉碎,使他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自己有罪过,除了到地狱去受永世之苦而外,什么地方也不配去,叫人老是忏悔个没有完,什么都显得不对劲,觉得人生一点安慰也没有。还有那个哭劲,您瞧——每天早上他们都不好意思彼此对面看一看。”
“咳,这倒是个新鲜事,告状也告得古怪。那么他们当真要叫他不再唱了吗?”
“是呀,司令官,就是这个意思。他们也不愿意过分要求;要是能把他的祷告也禁止了,或是叫他不要祷告个没有完,那他们当然是谢天谢地;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唱的问题。只要能把他那唱歌的嘴堵住,他们觉得祷告还可以勉强受得了,虽然老让他那么用祷告来折磨,也实在是难受。”
我告诉上士,这桩事情我会加以考虑。那天晚上我悄悄跑到军乐队的营房去听。上土所报告的情况并没有过甚其词。我听见祷告的声音在黑暗中祈求;我听见那些心烦的人咒骂的声音;我听见许多靴子一阵扔过去在空中发出的飕飕的声音,和打到大鼓周围的乒乒乓乓的声音。这种情形使我有所感触,但是同时也觉得有趣。过了一会,经过一阵意味深长的静默之后,就听见了歌声。天哪,那股凄凉的情调,那种迷人的力量!天下再没有什么声音像这么悦耳、这么优美、这么温柔、这么圣洁、这么动人。我在那儿呆的工夫不大;我开始体验到与一个要塞司令官不大相称的一种感情。
第二天我就发出了命令,把祷告和唱歌部禁止了。随后的三四天之中,新兵骗了入伍津贴开小差的事件层出不穷,既热闹,又恼人,以致我根本没有想到我那小鼓手。可是有一天早上瑞本上士来了,他说:
“那个新来的小伙子的举动非常奇怪哩,司令官。”
“怎么个奇怪法?”
“咳,司令官,他一天到晚老在写字。”
“写字?他写些什么——是信吗?”
“我不知道,司令官;可是他一下了班,就老是在炮台各处钻来钻去,东张西望,老是一个人——我敢赌咒说,炮台上随便哪个角落里没有哪一处他没有到过——而且他老是过不了一会儿又拿出铅笔和纸,乱划一些什么下来。”
这使我起了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我想要挖苦这种疑神疑鬼的想法,可是当时只要形迹稍有可疑的事情,都不能怪人家多疑,所以也就不便挖苦。当时在我们北方,处处都发生一些事故,警惕我们随时都要提防,随时都要怀疑才行。于是我联想到这个孩子来自南方这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最靠南的地方,路易斯安那——在当时的情况之下,这个念头是叫人放心不下的。可是我这时候给瑞本下命令处理这桩事情,心里却感觉到一阵隐痛,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作父亲的在那儿捣鬼,要叫他自己的孩子受到羞辱和损害似的。我吩咐瑞本不要声张,静待时机,能给我想办法找到那孩子写的东西的时候就给我找一些来,不要让他知道。我还特别指示他千万不要有什么举动,叫那孩子发现他被人注意了。同时我还命令他照常容许那孩子有原先那些行动自由,可是他进城去的时候,要派人老远盯住他。
以后两天之中,瑞本向我报告了好几次。毫无结果。这孩子还是在写,可是每逢瑞本走近他身边,他就满不在乎地把他写的东西塞到口袋里。他到城里一个没有人的旧马棚那儿去过两次,呆了一两分钟就出来了。我们对这类事情可不能大意——看样子是有点儿蹊跷。我心里不得不承认我渐渐有些感到不安了。我跑到我私人的住处,把副司令找来——他是个很有智慧和判断力的军官,是杰姆士·华特生·韦布将军的儿子。他很惊讶,也很着急。我们把这桩事情谈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应该进行秘密搜查。我决定亲自执行这个办法。因此我叫人第二天早上两点钟就把我叫醒,只过了一会儿,我就到了军乐队的宿舍里,扑在地下,在那些打鼾的弟兄们当中用肚皮贴着地板爬过去。后来我终于到了我那酣睡的流浪儿床前,谁也没有惊醒,我把他的衣服和背袋拿到手,又偷偷地爬回来。我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韦布还在那儿等着,急于要知道结果如何。我们马上就动手搜查。衣服使我们大失所望。我们在回袋里找到一点空白纸和一支铅笔;此外除了一把大折刀和孩子们藏起来当宝贝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和无用的废物而外,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又怀着希望去搜查背袋。那里面又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反而碰了个钉子!——一本小《圣经》扉页上写着这么几个字:“先生,请看在他母亲的面上,对我这孩子照应点吧。
我望了望韦布——他垂下了眼睛;他又望了望我——我也垂下了眼睛。两人都不做声。我恭恭敬敬地把这本书放回原处。韦布马上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我提起精神来,再去完成这桩不是滋味的工作,我把偷来的东西送回原处,还是和原来那样扑在地下爬过去。这似乎是对于我所干的那桩事情特别相宜的姿势。
完事大吉之后,我老实说,真是高兴到极点。
第二天中午瑞本又照常来报告。我截住他的话说道:
“这桩可笑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们简直是把一个可怜的小把戏当成个妖怪来对付,其实他就像一本赞美歌一样,对我们是毫无妨碍的。”
上士显得很惊讶,他说:
“唉,您也知道,这是您的命令呀,司令官,并且我还弄到了他写的一点东西哩。”
“那里面说些什么?你怎么弄到的?”
“我从门上的钥匙洞里偷看,看见他在写字。所以我估计着他大概写完了的时候,就小声地咳嗽了一下,我马上看见他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丢到火里,东张西望地看有没有人来。然后他就安然无事,显出非常愉快和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下子我就走进来。高高兴兴地和他混了一阵,再打发他出去干点事情。他丝毫也不惊慌,马上就走了。炉里是煤火,才生起来的;他那个纸团丢到一大块煤后面去了,掉在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我还是把它弄出来了;这儿就是;连烤都没有烤糊哩,您瞧。”
我把这张纸条望了一眼,看了一两句。然后我就叫上士出去,并且吩咐他去给我把韦布找来。那纸上写的全文是这样的:
特伦布尔要塞,八号
上校,——关于我上次开的单子里末尾那三尊大炮的口径,我弄错了,那是放18磅炮弹的;其余的武器都和我所写的相符。炮台的情况还是像前次报告的那样,不过原先准备派到前线去作战的那两连轻步兵暂时还要驻在这里——现在还无法调查要呆#久,但很快就可以弄明白。我们深信就一切情况看来,最好暂时不要采取行动,且等——
写到这里就中断了——这就是瑞本咳嗽了一声、使那孩子没有再往下写的地方。这种冷血的卑鄙行为揭露出来之后,给我心头一阵沉痛的打击,以致使我对这孩子的感情以及我对他的好意和对他那孤伶的遭遇所起的慈悲心都马上烟消云散了。
可是这且不去管它。现在出了问题了——而且还是需要马上充分注意的严重问题。韦布和我把这桩事情翻来覆去地考虑,彻底地研究了一番。韦布说:
“他没有写完就被打断了,真是可惜!他们有某种行动要推迟一下,等到——什么时候呢?那个行动又是指的什么呢?可能他是会要提到的,这个假装信神的小坏蛋!”
“是呀,”我说。“我们错过了一次机会,还有信里面的‘我们’又是指谁呢?是炮台里面的同*,还是外面的呢?”
那个“我们”很有文章,叫人担心。可是老在这上面猜想是值不得的,所以我们就继续考虑更具体的办法。第一步,我们决定加双岗,尽最大的力量切实提防。其次,我们想到把威克鲁叫来,让他吐出一切秘密;可是这一着似乎不大聪明,要等其他的办法都没有效果的时候才行。我们必须把他写的东西再弄到一些,所以我们就开始想办法达到这个目的。后来我们想出了一个主意:威克鲁从来没有到邮局去过,——也许那个空马棚就是他的邮局吧。我们把我的亲信书记找米——他是个名叫斯特恩的德国人,好像是个天生的侦探似的——我把这桩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他,叫他去设法破案。还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又得到消息,说是威克鲁又在写。再过了一会,又听说他告假进城去了。他动身之前,他们故意耽误了他一阵,同时斯特恩赶紧跑去藏在那个马棚里。一会儿他就看见威克鲁逍遥自在地走进去,四面张望了一会,然后把一样东西藏在角落里一堆垃圾底下,又从从容容地出去了。斯特恩赶紧把那件隐藏的东西——一封信——拿到手,给我们带回来。上面既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没有发信人的签名。信里面先把我们看到过的那些话写上,接着就说:
我们认为最好是暂时不采取行动,且等那两连人开走了再说。我是说我们内部这4个人有这个意见;还没有和其他的人通消息——怕的是引人注意。我说4个人,是因为我们少掉了两个;他们入伍不久,刚混进炮台来就被派到前线去了。现在非另派两个人来接替他们不可。走了的那两个是三十哩点那两兄弟。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可是决不能靠这种通信的方式,我要试用另一种办法。
“这个小混蛋!”韦布说:“谁想得到他是个间谍呢?可是这且不去管他;我们先把已经得到的这些情节照目前的情形凑合起来研究研究,看看这桩事情现在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吧。第一,我们当中已经有了一个间谍是我们知道的;第二,我们当中还有三个是我们不知道的;第三,这些间谍都是经过到联邦部队来人伍这个简单而省事的手续混进我们这儿来的——显然是有两个上了当,被我们运到前线去了;第四,‘外面’还有间谍的帮手——数目多少还不清楚;第五,威克鲁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个敢用‘现在这种方式’报告消息——要‘试用另一种办法’。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大致就是这样。我们是不是要把威克鲁抓起来,叫他招供呢?再不然是不是要去抓住到马棚里取信的人,叫他供出来呢?否则我们就暂时还不做声,再多调查一些事实好不好呢?”
我们决定了采取最后那种办法。我们估计这时候还没有实行紧急措施的必要,因为那些阴谋分子显然是打算等着那两个轻步兵连开走的时候再下手。我们给了施特恩充分的权力,使他好办事,并且叫他尽量设法把威克鲁的‘另外一种’通讯方法调查出来。我们打算玩一套大胆的把戏;因此我们主张继续使间谍们毫不怀疑,能敷衍多久就敷衍多久。所以我们命令斯特恩马上再到那个马棚那儿去,要是没有什么人妨碍的话,就把威克鲁的信仍旧藏到原地方,放在那儿等叛徒们去取。
那天一直到天黑,并没有其他动静。夜里天气很冷,天色漆黑,正下着雨雪,风也刮得很凶;可是那一夜我还是从温暖的床上起来了好几次,亲自出去巡逻,为的是要查明确实没有出什么事故,而且每个岗哨都在认真提防。我到处都发现他们振作精神警戒着;显然是有一些神秘的威胁的谣言悄悄地在四处传播,一加双岗就更使那些谣言显得确有其事了。有一次天快亮的时候,我碰见韦布顶着寒风一直往前走,随后才知道原来他也巡逻了好几次,总要知道一切安然无事才放心。
第二天的事情稍微使情况发展得快一些。威克鲁又写了一封信;斯特恩比他先到那个马棚里,看见他藏那封信;威克鲁刚一走开,他就去把那封信拿到手,然后溜出来,远远地盯住那个小间谍,他背后还跟着一个便衣侦探,因为我们觉得应该让他随时可以得到法律的帮助,以备紧急的需要。威克鲁跑到火车站去,在那儿等着纽约的车来,然后客人由车上涌下来的时候,他就仔细看着那一群人的脸。一会儿就有一个年老的绅土,戴着绿色的护目镜,拄着手杖,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在威克鲁附近站住,急切地开始张望。威克鲁马上就飞跑过去,塞了一个信封在他手里,然后溜开,在人丛中不见了。斯特恩立刻就去把那封信一下子抢过来;随即他在那个侦探身边匆忙走过的时候,就对他说:“跟住那个老先生——别让他跑得不见了。”然后斯特恩随着人群连忙跑出来,一直跑回要塞。
我们关上门坐下来,吩咐外面的守卫不让别人来打搅。
我们先把马棚里拿来的那封信打开来看。内容如下:
神圣同盟,——照常在那尊大炮里拿到大老板的命令,那是昨晚上丢在那儿的;这次的命令取消了以前从次一级的机关所得的指标。已在炮内照例留下了暗号,表示命令已经到了收件人手里——
韦布插嘴说:“这孩子现在不是经常受着监视吗?”
我说是的;自从拿到他前次那封信之后,他一直就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那么他怎么能够放什么东西到炮筒里去,或是从那里面取出东西来,居然没有被人发觉呢?”
“唉,”我说,“我看这种情形有点不大对劲。”
“我也觉得不对呀,”韦布说。“这简直就表示连哨兵里面都有同谋犯。要不是他们暗中纵容他,这种事情是做不到的。”
我把瑞本叫来,吩咐他到炮台去仔细查一查,看能找出什么线索来。然后我们又往下念那封信:
新的命令是果断的,它要○○○○明天早上3点钟×××××。将有人分成若干股由各地乘火车或采取其他途径来此,按时到达指定地点。今天由我分发信号。成功定有把握,但是我们一定是走漏了一些消息,因为这里已加派双岗,而且正副司令昨夜曾巡逻多次。寅寅今天由南方来此,将接受秘密命令——用另一方法。你们6个人必须准早晨两点钟到号。乙己会在那里等你们,给你们详细指示。口令和上次相同,但要倒过来——头一个字改到末尾,末一个字改到前面。记住辛辛辛辛。不要忘了。千万要大胆;还不等太阳再出来,你们就要成为英雄了;你们的名声将流芳千古;你们将在历史上添上不朽的一页。亚门。
“好家伙,”韦布说,“我看这情形,我们可实在不大好对付呀!”
我说没有问题,形势是渐渐显得非常严重了。我说:
“他们正在准备采取一个猛烈的冒险行动,这是很明显的。今天晚上是他们预定的时间——这也是明显的。这个冒险行动的性质——我是说它的方式——隐藏在那一大堆‘○’或‘×’下面,可是据我估计,他们的目的是要偷袭和夺取要塞。现在我们必须采取又快又狠的断然行动。我想我们继续用秘密手段对付威克鲁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我们必须知道,而且越快越好,‘号’究竟在哪儿,好在早上两点钟把那一伙儿一网打尽;不消说,要想得到这个秘密,最快的办法就是逼着这个小鬼说出来。可是首先我必须把事实报告军*部,请求全权处理,然后我们才可以采取重要行动。”
急电译成了密码,准备拍发;我看过之后,表示认可,就发出去了。
我们随即结束了对刚才所谈的那封信的讨论,然后把从那位瘸腿先生那儿抢过来的那封信打开。那里面除了装着两张完全空白的信纸而外,什么也没有!这对我们当时急切盼待的心情真是泼了一瓢冷水。我们一时大失所望,心里就像那信纸一样空虚,简直不知怎么好。可是这只过了一会儿工夫;因为我们当然马上就想到了“暗墨水”。我们把信纸拿到火边上去烤,等着看那上面的字迹经过火烤的结果显出来;可是除了几条模糊的笔划而外,什么也没有,而我们对那几条笔划又看不出一点道理。于是我们把军医找来,叫他拿去用他所知道的各种方法试验,总要试出个结果来;等到字迹显出来之后,立刻就来把信的内容报告给我。这个阻碍可真是叫人烦得要命,我们当然因为这阵耽误而生气;因为我们一心盼望着从那封信里得到关于这个阴谋的一些最重要的秘密。
这时候瑞本上士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大约一英尺来长的麻绳,上面打着3个结,他把它拿起来给我看。
“我在江边的一座大炮里取出来的,”他说。“我把所有的炮上的炮栓都取下来,仔细看过;结果每一个炮都查遍了,只找到这么一截麻绳。”
原来这截绳子就是威克鲁的“暗号”,表示“大老板”的命令并没有送错地方。我命令立即把过去24小时内在那座炮附近值过班的哨兵通通单独禁闭起来,非经我的同意,不许他们互相交谈。
这时候军*部长来了个电报。电文如下:
暂行取消人身保障法。全城宣布戒严。必要时逮捕嫌疑犯。采取果断迅速行动。随时将消息报告本部。
这下子我们可以下手了。我派人去把那位瘸腿老先生悄悄地逮捕起来,悄悄地解到要塞;我把他看管起来,不许别人和他谈话,也不许他给人家说话。起初他还老爱吵闹一阵,可是不久就不做声了。
随后又来了个消息,说是有人看见威克鲁拿一点什么东西交给我们的两个新兵;他刚一转身,这两个人马上就被抓去禁闭起来了。每人身上搜出了一个小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这些字:
大鹰三飞
记住辛辛辛辛
一六六
遵照军*部长的指示,我给部里打了个密电,报告情况的进展,还把上面这个纸片描绘了一下。现在我们似乎是处于很有把握的地位,尽可以对威克鲁拉下假面具了;所以我就派人把他叫来。同时我也派人去取回那封暗墨水写的信,军医还附带交来了一张条子,说明他试过的几种方法都没有结果,不过另外还有些方法,等我叫他试验的时候,还可以试一试。
威克鲁很快就进来了。他显得有些疲乏和焦急的神气,可是他很镇定和从容,即令他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妥,也没有在脸色和态度上露出来。我让他在那儿站了一两分钟,然后快快活活地说:
“小孩儿,你为什么老上那个旧马棚里去呢?”
他用天真的态度毫不慌张地回答:
“呵,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司令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我喜欢清静,到那儿去玩玩。”
“你到那儿去玩,是吗?”
“是呀,司令官,”他还是像起先那么天真自然地回答。
“你在那儿光只干这个吗?”
“是呀,司令官,”他抬起头来望着,那双温柔的大眼睛里含着孩子气的惊讶神情说道。
“真的吗?”
“是呀,司令官,真的。”
停了一会,我说:
“威克鲁,你为什么老爱写字呢?”
“我?我并没有常写什么,司令官。”
“你没有常写?”
“没有,司令官。啊,您要是说的乱划呢,我倒是乱划了一些,划着玩的。”
“你划了拿去干什么呢?”
“没有于什么,司令官——划完就丢了。”
“没有送给什么人吗?”
“没有,司令官。”
我突然把他写给“上校”的那封信伸到他面前。他稍微吃惊了一下,可是马上又镇定下来了。他脸上微微地红了一阵。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出去呢?”
“我决——决没有安什么坏心思,司令官。”
“决没有安什么坏心思!你把要塞的军备和情况泄露出去,还说没有安坏心思吗?”
他低下头去不做声。
“喂,老实说吧,别再撒谎啦。这封信是要给谁的呢?”
这时候他显出一些痛苦的样子;可是很快就平静下来,用非常恳切的声调回答说:
“我把事实告诉您吧,司令官——全部事实。这封信根本就没有打算写给什么人。我不过写着玩的。现在我知道这是做错了,而且是件傻事——可是我只犯过一次,司令官,我以人格担保。”
“呵,这倒是叫我很高兴。写这种信是很危险的。我希望你真是只写过这一封吧?”
“是呀,司令官,千真万确。”
他的大胆真是惊人。他说这句诳话的时候,那种诚恳的神气谁也赛不过。我停了一会儿,把我的怒气平息下去,然后说:
“威克鲁,你仔细想一想吧,我想调查两三件小事情,你看是不是可以帮个忙。”
“我一定尽力帮忙,司令官。”
“那么我先问你——‘大老板’是谁呢?”
这一下使他很惊慌地向我们脸上望了一眼;可也不过如是而已。他马上又安静下来,沉着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司令官。”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当真不知道吗?”
他极力想把他的眼睛望着我的,可是那实在太紧张了;他的下巴慢慢地向着胸部低下去,他哑口无言了;他站在那儿神经紧张地摸弄着一只钮扣,他的卑鄙行为虽然可恶,那样子可也叫人怜悯。随后我又提出一个问题,打破了沉默:
“‘神圣同盟’是些什么人呢?”
他浑身显然发抖,他把双手盲目地微微动了一下,这在我看来,好像是一个绝望的小家伙求人怜悯的表示。可是他没有做声。他继续把头向地下垂着,站在那儿。我们瞪着眼睛望着他、等着他说话的时候,看见大颗的眼泪顺着他的脸蛋儿滚下来。可是他始终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说:
“你非回答我不行,小孩儿,你一定要说老实话。‘神圣同盟’是哪些人?”
他仍旧只是一声不响地哭。我随即就说:
“回答我这个问题!”我的语气有些严厉。
他极力要控制自己的声音;然后求饶地抬头望着,掺杂着哭声勉强说道:
“啊,请您可怜我吧,司令官!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
“什么!”
“真的,司令官,我是说的实话,我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神圣同盟’。我以人格担保,司令官,这是实话。”
“真是怪事!我看你这第二封信;呵,你看见这几个字吗?‘神圣同盟’。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抬起头来瞪着眼睛望着我的脸,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神气,好像他遭了很大的冤枉似的,然后激动地说:
“这是有人狠心地给我开玩笑,司令官;我老是极力要好好做人,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他们怎么能这样陷害我呢?有人假造了我的笔迹;这都不是我写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封信!”
“啊,你这个可恶透了的小骗子!你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把那封暗墨水写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伸到他眼前。
他的脸发白了!——简直像个死人的脸那么白。他站也站不稳,微微摇晃起来,伸手扶着墙才把身子撑住。过了一会,他低声问道:
“您已经……看过这封信了吗?”他的声音简直低得听不见。
一定是还没有等我嘴里来得及捏造出“看过了”这么个回答,我们脸上就把真情流露出来了,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孩子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勇气,我等着他说话,可是他一声不响。所以后来我就说:
“喂,你对这封信里泄露的秘密又怎么解释呢?”
他非常镇定地回答说:
“没有什么解释,我只想说明一声,那是完全没有害处的;对谁也没有什么妨碍。”
这下子我可有点窘住了,因为我无法反驳他的话。我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可是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这才给我解了围,我说:
“你对‘大老板’和‘神圣同盟’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吗?你说是人家假造的这封信,当真不是你写的吗?”
“是的,司令官——是真的。”
我慢慢抽出那根带结的麻绳来,把它举起,一声不响。他若无其事地瞪着眼睛望着它,然后诧异地望着我。我实在再也忍耐不住了。不过我还是把我的脾气压下去,用我平常的声调说:
“威克鲁,你看见这个吗?”
“看见的,司令官。”
“这是什么?”
“好像是一根绳子。”
“怎么,好-像-是?这根本就是一根绳子呀。你还认得吗?”
“不认得,司令官。”他回答的语气从容到极点。
他那种冷静的态度真是十足地令人惊叹!于是我停了几秒钟,为的是让我的沉默可以加深我所要说的话给人的印象;然后我站起来,把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严肃地说:
“这是对你没有好处的,可怜的孩子,绝对没有好处。你给‘大老板’的这个暗号,这根带结的绳子,是在江边一座大炮里找到的——”
“大炮‘里面’找到的!啊,不对、不对、不对!别说是在大炮里吧,其实是在炮栓的一条缝里!——一定是在缝里!”他随即就跪下来,两手交叉着十指,仰起面孔,他那脸色灰白、吓得要命的样子,叫人看了怪可怜。
“不,是在大炮里。”
“啊,那一定是出了毛病!老天爷,我完蛋啦!”他一下子跳起来,左右乱闯,闪开人家伸出去抓他的手,极力想从这地方逃掉。可是逃跑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拼命地哭,还抱住我的腿;他这样揪住我,苦苦哀求地说:“呵,您可怜我吧!啊,您行行好吧!千万别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呀;他们连一分钟也不会饶我的命哪!请您保护我,救救我吧。我把一切都供出来!”
我们花了一些工夫才使他平静下来,减少他的恐惧,把他的心情变得稍微清醒一些。然后我开始盘问他,他把眼睛望着地下,很恭敬地回答,随时伸手揩去他那流个不停的眼泪。
“那么你是心甘情愿的一个叛徒喽?”
“是呀,司令官。”
“还是个间谍?”
“是呀,司令官。”
“一直在按照外面来的命令活动吗?”
“是呀,司令官。”
“是自愿的吗?”
“是的,司令官。”
“干得很高兴吧,也许是?”
“是呀,司令官;抵赖也没有好处。南方是我的家乡;我的心是南方的,整个的心都在它那一方面。”
“那么你所说的那些遭难的经过和你家里的人被杀害的那些事情都是为了要混进要塞,特别捏造出来哄人的吧?”
“他们——是他们叫我那么说的,司令官。”
“那么你就打算出卖可怜你和收容你的人,要把他们毁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多么卑鄙呀,你这个走入迷途的可怜虫?”
他只用哭泣来回答。
“好吧,这个且不去管它。还是谈正经事。‘上校’是谁?他在什么地方?”
他开始大哭起来,想要哀求不叫他回答。他说他要是说出来,就会被打死。我威胁着说,他要是不说出实情,我就要把他关到黑牢里监禁起来。同时我答应他,只要他把秘密通通说出来,我就保护他,不叫他受到任何伤害。他紧紧地闭住嘴,一句话也不肯回答,他做出顽强的样子,使我简直拿他无可奈何。后来我就带着他走;可是他只往黑牢里望了一眼就改变了主意。他突然一阵子又哭起来,并且苦苦哀求,声明他愿意说出一切实情。
于是我又把他带回来,他就说出了“上校”的名字,并且很仔细地把他描写了一番。他说到城里最大的旅馆里可以找到他,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我又威胁了他一阵,他才把“大老板”的名字说出来,并且说明他的相貌等等。他说在纽约证券街15号可以找到“大老板”,化名是盖罗德。我把盖罗德的姓名和形象打电报告诉纽约警察局长,要他逮捕这个人,把他看管起来,等我派人去提解。
“那么,”我说,“好像是‘外面’还有几个同*,大概在新伦敦。你把他们的姓名和情况说一说吧。”
他说出了3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并且说明了他们的情况——都住在大旅舍里。我悄悄地派人出去,把他们和那位“上校”抓来,关在要塞里。
“现在我还要知道你在要塞里面的3个同*。”
我想他又要说诳话来骗我;可是我把那两个被捕的哨兵身上搜到的神秘的纸片拿出来,这对他发生了很好的效果。他说我们已经抓到了两个,他非说出另外那一个不可。这把他吓得要命,他大声叫道:
“啊,请您别逼我吧;他当场就会要我的命!”
我说那是可笑的想法;我会派人在他身边保护他,并且弟兄们集合的时候是不让他们带武器的。我命令叫所有的新兵都集合起来,然后这可怜的小坏蛋浑身发抖地出来了,他顺着那一队人走过去,极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他对其中一个人只说了一个字,于是他还没有走出5步,这个人就被捕了。
威克鲁又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叫人把那3个人带进来。我叫其中的一个站到前面来,说道:
“喂,威克鲁,你可要注意,只许完全说实话,丝毫也不能有差错。这个人是谁,你知道他一些什么事情?”
他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所以就不顾一切后果,把眼睛瞪住那个人脸上,毫不迟疑地说了一大套——他说的是下面这些话:
“他的真名字叫做乔治·布利斯多。他是新奥尔良人;两年前在沿海的邮船‘神殿号’上当二副。他是个很凶的角色,曾经犯杀人罪坐过两次牢——一次是为了拿一根绞盘棍子打死一个叫作海德的水手,一次是为了打死一个甲板苦力,因为他不肯抛铅锤,其实那是不该甲板苦力做的事。他是个间谍,是上校派到这儿来进行间谍活动的。五八年‘圣尼古拉号’在孟菲斯附近爆炸时,他在船上当三副;死伤的乘客装在一只空木船上往岸上运的时候,他就抢他们身上的东西,结果差点儿让人家抓来用私刑弄死了。”
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他把这个人的来历说得很详细。他说完之后,我向那个人说:
“你对他这些话有什么说的?”
“司令官,您可别怪我在您面前说话不恭敬,他这简直是顶胡说八道的谎话,从来没有听见过谁撒这种谎!”
我叫人把他带回去再关起来,又把其余两个先后叫到前面来。结果都是一样。那孩子说出了每个人的详细来历,对措辞和事实丝毫也没有迟疑;可是我盘问这两个家伙的结果,每个人都只是愤恨地说那完全是谎话。他们什么口供也没有。我把他们再送回去关起来,又把其余的犯人一个个叫出来对质。威克鲁把他们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他们是南方哪些城市的人,和他们参加这个阴谋的源源本本。
但是他们都否认他所说的事实,而且没有一个有什么口供。男人们大发脾气,女人们哭哭啼啼。据他们自己说,他们都是从西部来的清清白白的人,并且对联邦比世界上一切东西还要爱。我把这批人再关起来,心里很腻烦,随后我就再来盘问威克鲁。
“号在哪儿?‘乙乙’是谁?”
可是他下了决心以这里为界限。无论说好话哄他或是说硬话吓唬他,都不起作用。时间过得飞快——非采取严厉手段不可了。所以我就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踮起脚尖吊起来。他越来越痛,就尖声惨叫,那声音简直叫我有些受不了。可是我坚持不放松,过了一会他就喊叫起来:
“啊,放我下来吧,我说!”
“不行——你先说了我才放你下来。”
现在每一片刻的时间对他都是痛苦,所以他就说出来了:
“大鹰旅舍,号!”他说的是江边的一个下等客栈,普通一般卖力气的人和码头工人、还有那些更不体面的人常去的地方。
于是我就把他放了下来,然后又叫他给我说这次阴谋的目的。
“今晚要夺取要塞,”他顽强地说,一面低声哭着。
“我是不是把这次阴谋的头儿们都抓着了?”
“没有,除了你抓到的而外,还有要到号去开会的人。”
“你那‘记住辛辛辛辛’是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
“到号去的口令是什么?”
没有回答。
“那一堆一堆的字和记号是什么意思——‘×××××’和‘○○○○’?快说!要不然又叫你尝尝那个滋味。”
“我决不回答!我宁肯死。现在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把你说的话好好儿想想吧,威克鲁。拿定主意了吗?”
他坚决地回答,声音毫不发颤:
“拿定主意啦。我非常爱我那遭难的南方,痛恨这北方的太阳所照耀的一切,所以我宁肯死,也不会泄露那些消息。”
我又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吊起来。这可怜的小家伙痛得要命的时候,他那尖叫的声音真叫人听着心都要碎了,可是我们再也没有逼出他什么口供来。不管你问他什么话,他老是叫着同一个回答:“我可以死,而且我决定死;可是我决不说。”
咳,我们只好就那么算了。我们相信他一定是宁肯死也不会招供。所以我们就把他放下来,再把他关起,严加看管。
然后我们忙了几个钟头,给军*部打电报,一方面准备突击号。
那个漆黑和寒冷的夜晚是够令人提心吊胆的。要塞的情报已经泄露了一些,整个要塞都在提防意外。哨兵加成了三岗,谁也不能进出,一走动就会被哨兵把步枪对准他的头,叫他站住。不过韦布和我却不像原先那么担心了,因为有许多主犯既已落网,阴谋就必然受到相当大的挫折了。
我决定及时赶到号去,抓住‘乙乙’,把他的嘴堵上,等着其余的人来到,好逮捕他们。大约在早上一点一刻,我就悄悄离开要塞,后面还带着六个精壮的正规兵,还有威克鲁那孩子,他的手反绑在背后。我告诉他说,我们要到号去,要是发现他这次又说了谎话,叫我们上当,那他就非领我们到正确的地方去不可,否则就要叫他吃苦头。
我们偷偷地走近那个客栈,进行侦察。小小的酒吧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其余的房间都是黑暗的。我试开前门,并没有锁,我们就轻轻地走进去,仍旧把门关上。然后我们把鞋脱掉,我带头领着大家到酒吧间里。德国店主坐在那儿,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轻轻地把他推醒,叫他脱掉靴子,在我们前面走;同时警告他不许做声。他一声不响地顺从了,可是显然吓得要命。我命令他带路到号去。我们爬上了两三层楼梯,脚步像一串猫儿那么轻;然后我们走到一道很长的过道尽头的时候,就到了一个房间门口,从那个门上装着玻璃的小窗户里,我们可以看得出里面有一支暗淡的蜡烛的亮光。店主在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我,悄悄地说那就是号。我试了试那扇门——里面锁上了。我靠近耳朵给一个个子最大的士兵下了一个命令;我们就把宽大的肩膀顶住门,猛推一把,就把门上的铰链冲开了。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床上有一个人影——看见它连忙向蜡烛把头伸过去;蜡烛一灭,我们就在一团漆黑当中了。我猛扑过去,一下子跳到了床上,用膝头使劲按住了床上那个人。被我抓住的人拼命地挣扎,可是我使左手卡住了他的嗓子,这给我的膝头很大的帮助,总算把他制服了。然后我马上把手枪掏出来,拉开扳机,把那冰冷的枪筒抵住他的腮帮于,表示警告。
“现在谁给划根洋火吧!”我说。“我把他抓牢啦。”
有人照办了。火柴的光亮起来。我望着我抓住的人,哎呀,老天爷,原来是个年轻的女人!
我把她放了,连忙下床来,心里觉得怪害臊。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身边的人发呆。这桩意外的事大突如其来,叫人莫明其妙,因此大家都非常慌张,不知怎么才好。那个年轻的女人开始哭起来,把被窝蒙住了脸。店主恭敬地说:
“是我的女儿,她大概是干了什么不规矩的事吧,nichtwar?”
“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吗?”
“啊,是呀,她是我的女儿,她今晚上才从辛辛那地回家来的,有点儿小病。”
“他妈的,那孩子又撒谎啦。这不是他说的那个号;这不是‘乙乙’。威克鲁,你给我们找到那个真正的号吧,要不然——喂!那孩子在哪儿?”
跑掉了,丝毫不假!不但跑了,我们连一点线索也找不到。这可是个伤脑筋的情况。我骂自己太傻,没有把他拴在一个士兵的身上;可是现在为这个而懊恼是没有用处的。到了这个地步,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这是当前的问题。不过说到源头,那个姑娘说不定就是‘乙乙’。我并不相信这个,可是把疑惑当成定论是不妥当的。所以我就叫我那几个士兵留在号对面的一个空房间里,吩咐他们一见有人走近那个姑娘的房间,就一律把他们抓起来,同时还叫他们把店主扣押在他们一起,严加看管,且待以后的命令。然后我就赶回要塞去看看那儿是否还平安无事。
不错,平安无事。而且还始终都没有问题。我通夜守着,没有睡觉,以防意外。可是毫无动静。后来看见天又亮了,我居然能够给部里打电报,报告星条国旗仍旧在特伦布尔要塞上空飘扬,心里真是说不出地高兴。
我心头解除了无限的压力。不过我当然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也没有停止努力;因为当时的局势太严重了,疏忽是不行的。我把那些犯人一个个叫来,整个钟头地拷问他们,总想叫他们招供,可是毫无结果。他们光只咬牙切齿,直扯头发,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得到了那个失踪的孩子的消息。有人在早上6点钟,大约在8哩以外看见他在路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往西走。我马上派一个骑兵中尉和一个士兵去追他。他们在20哩以外看见他了。他已经翻过了一道篱笆,疲乏地拖着脚步穿过一片烂泥的田野,向着一个村庄的边上一座旧式的大房子走过去。他们骑着马穿过一片小树林,迂回过去,由相对的方向包抄那所房子;然后下了马,赶快溜到厨房里。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又溜进靠近的一间屋子里,那儿也没有人;由那间屋里通着前面起坐室的门是开着的。他们正想要由这扇门里走过去,忽然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那是有人在祷告。于是他们就恭恭敬敬地站住了,中尉把头伸进去,看见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在那间起坐室的一个角落里跪着,正在祷告的是那老头。刚刚祷告完毕的时候,威克鲁那孩子打开前门走进来了。那两个老人一同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搂着他,叫他透不过气来。他们大声嚷道——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宝贝!多谢上帝。跑掉的又回来啦!死了的又复活啦!”
喂,先生,你猜是怎么回事!那个小鬼原来就是在那个农庄上生长的,本来是一辈子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5哩路远,后来才在两个星期以前闲荡到我那地方去,编了那一个伤心的故事把我哄住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那个老头是他的父亲——是个有学问的退休了的老牧师那个老太婆是他的母亲。
现在让我来对这个孩子和他的举动略加说明吧。原来他是爱看廉价小说和那些专登情节离奇的故事的刊物看得入迷了的——所以莫明其妙的神秘事件和天花乱坠的侠义行为正合他的胃口。后来他又看到报纸上报道叛军的间谍到我们这边来潜伏活动的情况,以及他们那可怕的企图和两三次轰动一时的成功,结果他的脑子里就把这个问题想入非非了,他曾经有几个月和一个长于说话和富于幻想的北方青年经常混在一起,那个青年在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上游二三百哩的各地之间航行的几只邮船上当过两年事务员——因此他谈起那一带地方的地名和其他情形都显得很熟悉。我在战前曾经在那一带地方住过两三个月;我对那儿所知道的很有限,所以容易被那孩子哄住,要是一个土生的路易斯安那人,那也许不等他说到15分钟,就可以发现他露出马脚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说他情愿死也不肯解释他那几个阴谋的暗号吗?干脆就是因为他无法解释!——那些记号根本没有意义;他是由想像中凭空捏造出来的,事先事后都没有考虑过;所以突然问起他来,他就想不出什么说法来解释。譬如他对那封“暗墨水写的信”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说不出来,充分的理由就是那里面根本没有隐藏任何秘密;那封信不过是空白的纸张罢了。他根本没有搁什么东西到大炮里面,而且从来没有打算过这么做——因为他那些信都是写给一些想像中的人物的,他每次藏一封信到那个马棚里,老是把前一天放在那儿的一封拿走;所以他对那根带结的小绳子并不知道,因为我拿给他看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的;可是我一让他说明来历,他马上就照他那异想天开的派头,承认那是他放的,而且因此收到了一些很妙的戏剧性的效果。他捏造了一个“盖罗德”先生;还有什么证券街15号,当时已经根本不存在了——3个月以前就拆掉了。他还捏造了那位“上校”;我所逮捕的并且和他对质过的那些无辜受累的人,让他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堆来历,也都是他捏造的;“乙乙”也是他捏造的;号也可以说是他捏造的,因为在我们到大鹰旅社去之前,他还不知道那儿有这么个房问。凡是需要捏造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件东西的时候,他都随时捏造得出来。我要他说出“外面的”间谍,他马上就把他在旅馆里见过的一些陌生人形容一番,其实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过是他偶尔听到过的。呵,在那惊心动魄的几天里,他一直在一个有声有色的、神秘的、浪漫的境界里过日子,我觉得这个境界对他说来是真实的,而且他想必是一直从他的心坎里欣赏着它的滋味。
可是他给我们找了不少的麻烦,而且使我们受了说不完的耻辱。你看,为了他的缘故,我们抓了一二十个人,把他们在要塞里关起来,还在他们门口安了哨兵。被捕的人有许多都是军人之类,我对他们是无须道歉的;可是其余的人都是全国各地的第一流公民,无论你说多少赔罪的话,也不足以使他们满意。他们简直就大发脾气,给我们闹个没有完!那两个妇女呢——一个是俄亥俄一位议员的太太,另一个是西部一位主教的妹妹——咳,她们尽量对我说的那许多侮辱和挖苦的话,和她们所流的那些冒火的眼泪,成了一份纪念品,大概可以使我很久都记得她们,——而且我是会记得的。那位戴护目镜的瘸腿老先生是费城的一个大学校长,他是来参加他的侄子的丧礼的。他原先当然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威克鲁。咳,他不但错过了丧礼,被我们当作叛军间谍关起来,而且威克鲁还站在我的营房里无情地把他说成加尔维斯敦名声最臭的一个流氓窠来的伪造犯、黑人贩子、偷马贼、放火这种侮辱,这位倒霉的老先生似乎是根本不能原谅的。还有军*部呀!可是,真晦气,这一段我就不去谈它了吧
附注——我把这篇故事的稿子拿给少校看,他说:“你对军队里的事情不大熟悉,这使你弄出了一些小小的错误。不过连这些地方也还是写得有声有色——随它去吧;军队里的人看了会笑,别人可看不出毛病来。你把这个故事的主要事实都说对了,叙述得和实际发生的情况大致相符。”——马克·吐温。19.加利福尼亚人的故事译者:陈颀
三十五年前,我曾到斯达尼斯劳斯河找矿。我手拿着鹤嘴锄,带着淘盘,背着号角,成天跋涉。我走遍了各处,淘洗了不少的含金沙,总想着找到矿藏发笔大财,却总是一无所获。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区,树木葱茏,气候温和,景色宜人。很多年前,这儿人烟稠密,而现在,人们早已消失殆尽了,富有魅力的极乐园成了一个荒凉冷僻的地方。他们把地层表面给挖了个遍,然后就离开了这里。有一处,一度是个繁忙热闹的小城市,有过几家银行,几家报纸和几支消防队,还有过一位市长和众多的市*参议员。可是现在;除了广袤无垠的绿色草皮之外,一无所有,甚至看不见人类生命曾在这里出现过的最微小的迹象。这片荒原一直延伸到塔特尔镇。在那一带附近的乡间,沿着那些布满尘土的道路,不时可以看到一些极为漂亮的小村舍,外表整洁舒适,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藤蔓,像雪一样浓厚茂密的玫瑰遮掩了小屋的门窗。这是一些荒废了的住宅,很多年前,那些遭到失败、灰心丧气的家庭遗弃了它们,因为这些房屋既卖不出去也送不出去。走上半小时的路程,时而会发现一些用圆木搭建起来的孤寂的小木屋,这是在最早的淘金时代由第一批淘金人修建的,他们是建造小村舍的那些人的前辈。偶尔,这些小木屋仍然有人居住。那么,你就可以断定这居住者就是当初建造这个小木屋的拓荒人;你还能断定他之所以住在那儿的原因——虽然他曾有机会回到家乡,回到州里去过好日子,但是他不愿回去,而宁愿丢弃财产,他感到羞耻,于是决定与所有的亲人朋友断绝往来,好像他已经死去似的。那年月,加利福尼亚附近散居着许许多多这样的活死人——这些可怜的人,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四十岁就白发斑斑,未老先衰。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只有悔恨和渴望——悔恨自己虚度的年华,渴望远离尘嚣,彻底与世隔绝。
这是一片孤寂荒芜的土地!除了使人昏昏欲睡的昆虫的嗡嗡声,辽阔的草地和树林静寂安宁,别无声息;杳无人烟,兽类绝迹;任什么也不能使你打起精神,使你觉得活着是件乐事。因此,在一天过了正午不久,当我终于发现一个人的时候,我油然生出一种感激之情,精神极为振奋、这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他正站在一间覆盖着玫瑰花的小巧舒适的村舍门旁。这是那种我已提到过的村舍,不过,这一间可没有被遗弃的样子;它的外观表明有人住在里面,而且它还受到主人的宠爱,关心和照料。它的前院也同样受到如此厚待,这是一个花园;繁茂的鲜花正盛开着,五彩缤纷,绚丽多姿。当然,我受到了主人的邀请,主人叫我不要客气——这是乡下的惯例。
走进这样一个房间真使人身心愉悦。好几个星期以来,我日日夜夜和矿工们的小木屋打交道,熟悉了屋里的一切——肮脏的地板,从来不叠被子的床铺,锡盘锡杯,咸猪肉,蚕豆和浓咖啡,屋内别无装饰,只有一些从东部带插图的出版物中取下来的描绘战争的图片钉在木头墙上。那是一种艰苦的,凄凉的生活,没有欢乐,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打算。而这里,却是一个温暖舒适的栖息之地,它能让人疲倦的双眼得到休憩,能使人的某种天性得以更新。在长时间的禁食之后,当艺术品呈现在面前,这种天性认识到它一直处于无意识的饥饿之中,而现在找到了营养滋补品,而不论这些艺术品可能是怎样低劣,怎样朴素。我不能相信一块残缺的地毯会使我的感官得到如此愉快的享受,如此心满意足;或者说,我没有想到,房间里的一切会给我的灵魂以这样的慰藉:那糊墙纸,那些带框的版画,铺在沙发的扶手和靠背上的色彩鲜艳的小垫布和台灯座下的衬垫,几把温莎时代的细骨靠椅,还有陈列着海贝、书籍和瓷花瓶的锃光透亮的古董架,以及那种随意搁置物品的细巧方法和风格,它们是女人的手在干活的痕迹,你见了不会经意,而一旦拿走,你立刻又会怀念个已。我内心的快乐从我的脸上表现出来,那男人见了很是欢喜;因为这快乐是这样显而易见,以致他就像我们已经谈到过这个话题似的答道:
“都是她弄的,”他爱抚地说,“都是她亲手弄的——全都是。”他向屋子瞥了一眼,眼里充满了深情的崇拜。画框上方,悬挂着一种柔软的日本织物,女人们看似随意,实为精心地用它来装饰。那男人注意到它不太整齐,他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整理好,然后退后几步观察整理的效果,这样反复了好几次,直到他完全满意。他用手掌把它轻轻地拍打了最后两下,说:“她总是这样弄的。你说不出它正好差点儿什么,可是它的确是差点儿什么,直到你把它弄好——弄好以后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但是也仅此而已;你找不出它的规律。我估摸着,这就好比母亲给孩子梳完头以后再最后地拍两下一样。我经常看她侍弄这些玩意儿,所以我也能完全照着她的样子做了,尽管我不知其中的规律。可是她知道。她知道侍弄它们的理由和方法;我却不知道理由,我只知道方法。”
他把我带进一间卧室让我洗手;这样的卧室我是多年不见了:白色的床罩,白色的枕头,铺了地毯的地板,裱了糊墙纸的墙壁,墙上有好些画,还有一个梳妆台,上面放着镜子,针插和轻巧精致的梳妆用品;墙角放着一个脸盆架,一个真瓷的钵子和一个带嘴的有柄大水罐,一个瓷盘里放着肥皂,在一个搁物架上放了不止一打的毛巾——对于一个很久不用这种毛巾的人来说,它们真是太干净太洁白了,没有点朦胧的亵渎神灵的意识还不敢用呢。我的脸上又一次说出了心里的话,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答道:
“都是她弄的;都是她亲手弄的——全都是。这儿没一样东西不是她亲手摸过的。好啦,你会想到的——我不必说那么多啦。”
这当儿,我一面擦着手,一面仔细地扫视屋里的物品,就像到了新地方的人都爱做的那样,这儿的一切都使他赏心悦目。接着,你知道,我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意识到那男人想要我自己在这屋里的某个地方发现某种东西。我的感觉完全准确,我看出他正试着用眼角偷偷地暗示来帮我的忙,我也急于想使他满意,于是就很卖劲地按恰当的途径寻找起来。我失败了好几次,因为我是从眼角往外看,而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我终于明白了我应该直视前方的那个东西——因为他的喜悦像一股无形的浪潮向我袭来。他爆发出一阵幸福的笑声,搓着两手,叫道:
“就是它!你找到了。我就知道你会找到的。那是她的像片。”
前面墙上有一个黑色胡桃木的小托架,我走到跟前,确实在那儿发现了我先前还不曾注意到的一个像框,像片是早期的照相术照的。那是一个极温柔、极可爱的少女的脸庞,在我看来,似乎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女人。那男人吮吸了我流露在脸上的赞叹,满意极了。
“她过了十九岁的生日,”他说着把像片放回原处;“我们就是在她生日那天结的婚。你见到她的时候——哦,只有等一等你才能见到她!”
“她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在家?”
“哦,她现在不在家。她探望亲人去了。他们住在离这儿四五十英里远的地方。到今天,她已经走了两个星期了。”
“你估计她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是星期三。她星期六晚上回来,可能在九点钟左右。”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
“我很遗憾,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惋惜地说。
“已经走了?不,你为什么要走呢?请别走吧,她会非常失望的。”
她会失望——那美丽的尤物!倘若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这番话,那我就是最最幸福的人了。我感觉到一种深沉的强烈的渴望想见到她,这渴望带着那样的祈求,是那样的执着,使得我害怕起来。我对自己说:“我要马上离开这里,为了我的灵魂得到安宁。
“你知道,她喜欢有人来和我们待在一起——那些见多识广,善于谈吐的人——就像你这样的人。这使她感到快乐;因为她知道——啊,她几乎什么都知道,而且也很能交谈,嗯,就像只小鸟——她还读很多书,噢,你会吃惊的。请不要走吧,不会耽搁你很久,你知道,她会非常失望的。”
我听着这些话,却几乎没有留意。我深陷在内心的思索和矛盾斗争中。他走开了,我却不知道。很快他回来了,手里拿着那个像框,他把它拿到我面前说:
“喏,这会儿你当着她的面对她说,你本来是可以留下来见她的,可是你不愿意。”
这第二次看见她使我本来坚定不移的决心彻底瓦解了,我愿意留下来冒冒险。那天晚上,我们安安静静地抽着烟斗聊天,一直聊到深夜。我们聊了各种话题,不过主要都和她有关。很久以来,我确实没有过这么愉快这么悠闲的时光了。星期四来了,又轻松自在地溜走了。黄昏时分,一个大个子矿工从三英里外来到这儿。他是那种头发灰白、无依无靠的拓荒者。他用沉着、庄重的口气同我们热情地打过招呼,然后说:
“我只是顺便来问问小夫人的情况,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有信来吗?”
“哦,是的,有一封信,你愿意听听吗?汤姆?”
“呢,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是愿意听听的,亨利!”
亨利从皮夹子里把信拿出来,说如果我们不反对的话,他将跳过一些私人用语,然后他读了起来。他读了来信的大部分——这是一件她亲手完成的妩媚优雅的作品,充满着爱恋、安详的感情。在信的附言中,还满怀深情地问候和祝福汤姆,乔,查利以及其他的好友和邻居们。
当他读完时,他瞥了一眼汤姆,叫道:
“啊哈,你又是这样!把你的双手拿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读她的信你总是这样,我要写信告诉她。”
“呵不,你千万别这样,亨利。我老啦,你知道,任何一点小小的失望都会使我流泪。我以为她已经回来了,可现在你只收到一封信。”
“咦,你这是怎么啦?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她要到星期六才回来的呀。”
“星期六!哈,想起来啦,我的确是知道的。我怀疑最近我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我当然知道啦。我们干嘛不为她做好一切准备呢?好了,我现在得走了,不过她回来时我会来的,老伙计!”
星期五傍晚,又来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淘金人,他住的小木屋离这儿差不多一英里。他说小伙子们想在星期六晚上来热闹热闹,痛痛快快地玩一玩,如果亨利认为她在旅行之后不至于疲倦得支持不了的话。
“疲倦?她会感到疲倦?哼,听他说的!乔,你知道,不管你们当中的谁,只要你们高兴,她愿意一连六个星期不睡觉的!”
当乔听说有封信时,就请求读给他听。信里对他亲切的问候使这个老伙伴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说,他老得不中用啦,尽管她只是提到他的名字,那也使他受不了。“上帝,我们多么想念她呀!”
星期六下午,我发现自己不时地看表。亨利注意到了,他带着惊讶的神情说道:
“你认为她不会很快就到,是吗?”
我像被人发现了内心秘密似的感到有些窘迫。不过我笑着说,我等人的时候就是这么个习惯。但是他似乎不太满意;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有点心神不安。他四次拉着我沿着大路走到一处,从那儿我们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他总是站在那儿,手搭凉棚,眺望着,好几次,他这么说:
“我有些担心了,我真担心。我知道她在九点以前不会到的,可是好像有什么老是想警告我出了什么事儿。你想不会出什么事儿的,是吧?”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我开始为他的幼稚可笑感到非常害臊,终于,在他又一次乞求地问我时,我失去了耐心。我跟他讲话时态度很粗鲁。这似乎使他完全萎缩了,还把他吓唬住了。这以后他看起来是这样受了伤害,态度是这样的谦卑,以致我憎恨自己干了这件残酷的、不必要的事。因此,当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另一个老淘金人查利到来时,我非常高兴。他紧挨在亨利身旁听他读信,商量欢迎她的准备工作。查利一句接一句地说出热情亲切的话语,尽力驱散他朋友的不祥和恐惧之感。
“她出过什么事吗?亨利,那纯粹是胡说。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你就放宽心吧。信上怎么说来着?说她很好,不是吗?说她九点到家,不是吗?你见过她说话不算数吗?唔,你从来没见过。好啦,那就别再烦恼啦;她会回来的,那是绝对肯定的,就像你的出生一样确定无疑。来吧,让我们来布置屋子吧——没有多少时间啦。”
很快汤姆和乔也来了。于是大家就动手用鲜花把屋子装饰起来。快到九点时,这三个矿工说,他们还带来了乐器,也可以奏起来了,因为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很快就要到了,他们都非常想跳一跳美妙的,老式的“布雷克道恩”①舞。一把小提琴,一把班卓琴,还有一只单簧管——这些就是乐器。他们一起奏起了三重奏,奏的是一些轻快的舞曲,还一面用大靴子踏着节拍。
①美国黑人首创的一种舞蹈。
时间快到九点了。亨利站在门口,眼睛直盯着大路,内心的痛苦折磨得他有些站立不稳。伙伴们几次让他举起杯来为他妻子的健康和平安干杯。这时汤姆高声喊道:
“请大家举杯!再喝一杯,她就到家啦!”
乔用托盘端来了酒,分给大家,最后剩下两杯,我拿起了其中一杯,但是乔压低了嗓子吼道:
“别拿这一杯,拿那一杯。”
我照他说的做了。亨利接过了剩下的那杯。他刚喝完这杯酒,时钟开始敲九点。他听着钟敲完,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说:
“伙伴们,我很害怕,帮帮我——我要躺下!”
他们扶他到沙发上,他躺下去开始打起瞌睡来。可是一会儿,像人在睡梦中说话一样,他说:
“我听见马蹄声了吧?是他们来了吗?”
一个老淘金人靠近他的耳边说:“这是吉米·帕里什,他来说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不过他们已经上路了,正来着呢。她的马瘸了,但再过半小时她就到家了。”
“啊,我真是谢天谢地没出什么事儿!”
话还没说完他就几乎睡着了。这些人马上灵巧地帮他脱了衣服,把他抱到我洗手的那间卧室的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他们关上了门,走了回来,于是他们似乎就准备动身离开了。我说:“别走呀,先生们,她不认识我呀,我是个生人。”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乔说:
“她?可怜的人儿,她死了19年啦!”
“死了?”
“或许比这更糟哪。她结婚半年后回家探望她的亲人,在回来的路上,就在星期六的晚上,在离这儿五英里的地方被印第安人抢走啦。从此以后就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结果他就神经失常了吗?”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没再清醒过。不过他只是每年到这个时候才更糟。在她要回来的前三天,我们就开始到这儿来,鼓励他打起精神,问问他是否接到她的来信,星期六我们都到这儿来,用鲜花装点屋子,为舞会作好一切准备。19年来,我们年年都这样做。第一年的星期六我们有27个人,还不算姑娘们;现在只有我们3人了,姑娘们都走了。我们给他吃药让他睡觉,要不他会发疯的。于是他又会乖乖地等着来年——想着她和他在一起,直到这最后的三四天,他又开始寻找她,拿出那封可怜的旧信,我们就来请求他读给我们听。上帝啊,她是一个可爱的人啊!”20.他是否还在人间?译者:张友松
年3月间,我在里维埃拉区的门多涅①游玩。在这个幽静的地方,你可以单独享受几英里外的蒙特卡洛和尼斯②所能和大家共同享受的一切好处。这就是说,那儿有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闪耀的、蔚蓝的海,而没有那煞风景的喧嚣、扰攘,以及奇装异服和浮华的炫耀。门多涅是个清静、纯朴、安闲而不讲究排场的地方;阔人和浮华的人物都不到那儿去。我是说,一般而论,阔人是不到那儿去的。偶尔也会有阔人来,我不久就结识了其中的一位。我姑且把他叫做斯密士吧——这多少是有些替他保守秘密的意思。有一天,在英格兰旅馆里,我们用第二道早餐的时候,他忽然大声喊道:
①里维埃拉区在法国东南、意大利西北,是地中海滨的休养和游览地区;门多涅是那里的休养胜地之一。
②蒙特卡洛是法国东南地中海滨的摩纳哥公国的著名赌城;尼斯是里维埃拉区的另一休养胜地。
“快点!你注意看门里出去的那个人。你仔细把他看清楚。”
“为什么?”
“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你还没有来,他就在这儿住过好几天了。听说他是里昂一个很阔的绸缎厂老板,现在年老不干了。我看他简直是孤单得很,因为他老是显得那么苦闷的样子,无精打采,从不跟谁谈谈话。他的名字叫做席奥斐尔·麦格南。”
我以为这下子斯密士就要继续说下去,把他对这位麦格南先生所表示的绝大兴趣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转入沉思,并且他经过几分钟之久,显然把我和其他一切都完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时而伸手搔一搔他那轻柔的白发,帮助他的思路,同时让他的早餐冷掉也不管。后来他才说:
“哎,忘了。我怎么也想不起了。”
“想不起什么事呀?”
“我说的是安徒生的一篇很妙的小故事。可是我把它忘了。这故事有一部分大致是这样的:有个小孩,他有一只养在笼子里的小鸟,他很爱它,可是又不知道当心招呼它。这鸟儿唱出歌来,可是没有人听,没有人理会;后来这个小把戏肚子也饿了,口也渴了,于是它的歌声就变得凄凉而微弱,最后终于停止了——鸟儿死了。小孩过来一看,简直伤心得要命,懊悔不及;他只好含着伤心的眼泪,唉声叹气地把他的伙伴们叫来,大家怀着极深切的悲恸,给这小鸟儿举行了隆重的葬仪,可是这些小家伙可不知道并不光是孩子们让诗人们饿死,然后花许多钱给他们办丧事和立纪念碑,这些钱如果花在他们生前,那是足够养活他们的,还可以让他们过舒服日子哩。那么……”
但是这时候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那天晚上十点钟左右,我又碰到斯密士,他邀我上楼去,到他的会客室里陪他抽烟,喝热的苏格兰威士忌。那个房间是个很惬意的地方,里面摆着舒适的椅子,装着喜气洋洋的灯,还有那壁炉里和善可亲的火,燃烧着干硬的橄榄木柴。再加上外面那低沉的海涛澎湃声,更使一切达到了美满的境界。我们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谈了许多随意的、称心的闲话之后,斯密士说:
“现在我们喝得兴致很够了——我正好趁此讲一个希奇的故事,你正好听我讲。这事情是个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这秘密只有我和另外三个人知道;现在我可要拆穿这个西洋镜了。你现在兴致好吗?”
“好极了。你往下说吧。”
下面就是他给我说的故事:
“多年以前,我是个年轻的画家——实在是个非常年轻的画家——我在法国的乡村随意漫游,到处写生,不久就和两个可爱的法国青年凑到一起了,他们也和我于着一样的事情。我们那股快活劲儿就像那股穷劲儿一样,也可以说,那股穷劲儿就像那股快活劲儿一样——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克劳德·弗雷尔和卡尔·包兰日尔——这就是那两个小伙子的名字;真是可爱的两个小伙子,太可爱了,老是兴致勃勃的,简直就和贫穷开玩笑,不管风霜雨雪,日子老是过得怪有劲的。
“后来我们在一个布勒敦的乡村里,简直穷得走投无路。碰巧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穷的画家把我们收留下来了,这下子可简直是救了我们的命——法朗斯瓦·米勒①——”
①法朗斯瓦·米勒(-),法国著名画家,长于描绘农村生活。
“怎么!就是那伟大的法朗斯瓦·米勒吗?”
“伟大?那时候他也并不见得比我们伟大到哪儿去哩。就连在他自己那个村子里,他也没有什么名气。他简直穷得不像话,除了萝卜,他就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们吃的,并且连萝卜也有时候接不上气。我们四个人成了忠实可靠、互相疼爱的朋友,简直是难分难舍。我们在一起拼命地画呀画的,作品是越堆越多,越堆越多,可就是很难得卖掉一件。我们大伙儿过的日子真是痛快极了;可是,也实在可怜!我们有时候简直是受活罪!
“我们就这样熬过了两年多点时光。最后有一天,克劳德说:
“‘伙计们,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们明白不明白?——十足地山穷水尽。谁都不干了②——简直是大家联合起来给我们过不去哩。我把整个村子都跑遍了,结果就是我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肯再赊给我们一分钱的东西了,非叫我们先还清旧账不可。’”
②原文struck,意思是“罢上”或“罢市”,这里是说,谁都不肯赊账。
“这可真叫我们垂头丧气。每个人都满脸发白,一副狼狈相。这下子我们可知道自己的处境实在是糟糕透了。大家很久没有做声。最后米勒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一筹莫展。伙计们,想个办法吧。’”
“没有回答,除非凄惨的沉默也可以叫做回答。卡尔站起来,神经紧张地来回走了一阵,然后说道:
“‘真是丢人!你看这些画:一堆一堆的,都是些好画,比得上欧洲任何一个人的作品——不管他是谁。是呀,并且还有许多闲逛的陌生人都是这么说——反正意思总差不多是这样。’”
“‘可就是不买,’米勒说。”
“‘那倒没关系,反正他们这么说了;而且这是真话。就看你那幅《晚祷》①吧!难道会有人对我说……’”
①《晚祷》是米勒的名画之一。
“‘哼,卡尔——我那幅《晚祷》吗!有人出过五法郎要买它。’”
“‘什么时候?’”
“‘谁出这价钱?’”
“‘他在哪儿?’”
“‘你怎么不答应他?’”
“‘得了——别这么大伙儿一齐说话呀。我以为他会多出几个钱——我觉得很有把握——看他那神气是要多出的——所以我就讨价八法郎。’”
“‘得——那么后来呢?’”
“‘他说他再来找我。’”
“‘真是糟糕透顶!哎,法朗斯瓦——’”
“‘啊,我知道——我知道!不该那样,我简直是个大傻瓜。伙计们,我本意是很好的,你们也会承认这一点,我……’”
“‘嗐,那还用说,我们也明白,老天爷保佑你这好心肠的人吧;可是下次你可千万别再这么傻呀。’”
“‘我?我但愿有人来拿一棵大白菜给我们换就好了——你瞧着吧!’”
“‘大白菜吗!啊,别提这个——提起来真叫我淌口水。说点儿别的不那么叫人难受的事情吧。’”
“‘伙计们,’卡尔说,‘难道这些画没有价值吗?你们说呀。’”
“‘谁说没价值!’”
“‘难道不是有很大很高的价值吗?你们说吧。’”
“‘是呀。’”
“‘价值确实是大得很、高得很,如果能给它们安上一个鼎鼎大名的作者,那一定能卖到了不得的价钱。是不是这么回事?’”
“‘当然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怀疑你这个说法。’”
“‘可是——我并不是开玩笑——究竟我这话对不对呀?’”
“‘嗐,那当然是不错的——我们也并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那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我想这么办,伙计们——我们就给这些画硬安上一个鼎鼎大名的画家的名字!’”
“活跃的谈话停止了。大家怀疑地转过脸来望着卡尔。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上哪儿去借来一个鼎鼎大名呢?叫谁去借呢?”
卡尔坐下来,说道:
“‘现在我要提出一个一本正经的办法来。我认为我们要想不进游民收容所,就惟有走这条路,并且我还相信这是个十分有把握的办法。我这个意见是以人类历史上各色各样的、早已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为根据的。我相信我这个计划一定能使我们大伙儿都发财。’”
“‘发财!你简直是发神经病。’”
“‘不,我可没发神经病。’”
“‘哼,还说没有!——你明明是发神经病了。你说怎么叫做发财?’”
“‘每人十万法郎吧。’”
“‘他的确是害神经病,我早就知道了。’”
“‘是呀,他是有神经病。卡尔,实在也是叫你穷得太难受了,所以就……’”
“‘卡尔,你应该吃个药丸,马上到床上去躺着。’”
“‘先拿绷带给他捆上吧——捆上他的头,然后……’”
“‘不对,捆上他的脚跟才行;这几个星期,他的脑子老在往脚底下坠,直想开小差哩——我已经看出来了。’”
“‘住嘴!’米勒装出一副庄严的样子说,‘且让这孩子把他的话说完嘛。那么,好吧——卡尔,把你的计划说出来吧。究竟是怎么个妙计?’”
“‘好吧,那么,我先来个开场白,请你们注意人类历史上这么一个事实:那就是有许多艺术家的才华都是一直到他们饿死了之后才被人赏识的。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太多了,我简直敢于根据它来创出一条定律。这个定律就是:每个无名的、没人理会的艺术家在他死后总会被人赏识,而且一定要等他死后才行,那时候他的画也就声价百倍了。我的计划是这样:我们一定要抽签——几个人当中有一个要死去才行。’”
“他的话说得满不在乎,也完全出人意外,所以我们几乎忘记惊跳起来。随后,大家又大声叫嚷,纷纷提出办法——治病的办法——帮卡尔治他的脑子;可是他耐心地等着大家这一场穷开心平静下来,然后才继续说他的计划:
“‘是呀,我们反正得死一个人,为的是救其余的几个——也救他自己。我们可以抽签。抽中的一个就会一举成名,我们大家都会发财。好好儿听着嘛,喂——好好儿听着嘛;别插嘴——我敢说我并不是在这儿胡说八道。我的主意是这样的:在今后这三个月里,被选定要死的那一位就拼命地画,尽量积存画稿——并不要正式的画,不用!只要画些写生的草稿就行,随便弄些习作,没有画完的习作,随便勾几笔的习作也行,每张上面用彩色画笔涂它几下——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反正总是他画的,要题上作者的名字;每天画它五十来张,每张上面都叫它带上点儿特点或是派头,让人容易看出是他的作品……你们都知道,就是这些东西最能卖钱。在这位伟大画家去世之后,大家就会出大得叫人不相信的价钱来替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搜购这些杰作;我们就给准备一大堆这样的作品——一大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其余的人就要忙着给这位将死的画家拼命鼓吹,并且在巴黎和在那些商人身上下一番功夫——这是给那桩未来的事件做的准备功夫,知道吧;等到一切都布置就绪,趁着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们就向他们突然宣布画家的死讯,举行一个热闹的丧礼。你们明白这个主意吗?’”
“‘不一大明白;至少是还不十分……’”
“‘还不十分明白?这还不懂?那个人并不要真地死去;他只要改名换姓,销声匿迹就行了;我们弄个假人一埋,大家假装哭一场,叫全世界的人也陪着哭吧。我……’”
“可是大家根本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每个人都爆发出一阵欢呼,连声称妙;大家都跳起来,在屋子里蹦来蹦去,彼此互相拥抱,欢天喜地地表示感激和愉快。我们把这个伟大的计划一连谈了好几个钟头,简直连肚子都不觉得饿了。最后,一切详细办法都安排得很满意了的时候,我们就举行抽签,结果选定了米勒——选定他死,这是照我们的说法。于是我们大家把那些非到最后关头舍不得拿出来的小东西——作纪念的小装饰品之类——凑到一起,这些东西,只有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才肯拿来作赌注,企图一本万利地发个财。我们把它们当掉,当来的钱勉强够我们俭省地吃一顿告别的晚餐和早餐,只留下了几个法郎作出门的用度,还给米勒买了一点萝卜之类,够他吃几天的。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三个人刚吃完早饭就分途出发——当然是靠两条腿喽。每人都带着十几张米勒的小画,打算把它们卖掉。卡尔朝着巴黎那边走,他要到那儿去开始下一番功夫,替米勒把名声鼓吹起来,好给后来的那个伟大的日子做好准备。克劳德和我决定各走一条路,都到法国各地乱跑一场。”
“这以后,我们的遭遇之顺利和痛快,真要叫你听了大吃一惊。我走了两天,才开始于起来。我在一个大城市的郊外开始给一座别墅写生——因为我看见别墅的主人站在楼上的阳台上。于是他下来看我画——我也料到了他会来。我画得很快,故意吸引他的兴趣。他偶尔不由自主地说一两句称赞的话,后来就越说越带劲了,他简直说我是一位大画家!”
我把画笔搁下,伸手到皮包里取出一张米勒的作品来,指着角上的签名,怪得意地说:
“‘我想你当然认识这个喽?嗨,他就是我的老师!所以你是应该懂得这一行的!’”
这位先生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显得局促不安,没有做声。我很惋惜地说:
“‘你想必不是说连法朗斯瓦·米勒的签名都认不出来吧!’”
“他当然是不认得那个签名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处在那样窘的境地,居然让我这么轻轻放过,他是感激不尽的。他说:
“‘怎么会认不出来!嗨,的确是米勒的嘛,一点也不错!我刚才也不知想什么来着。现在我当然认出来了。’”
“随后他就要买这张画;可是我说我虽然不怎么有钱,可也并没有穷到那个地步。不过后来我还是让他拿八百法郎买去了。”
“八百法郎!”
“是呀。米勒本来是情愿拿它换一块猪排的。不错,我把那张小东西就换来了八百法郎。现在假如能花八万法郎把它买回来,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这个时期早已过去了。我给那位先生的房子画了一张很漂亮的画,本想作价十法郎卖给他,可是因为我是那么一位大画家的学生,这么贱卖又不大像话,所以我就把这张画卖了他一百法郎。我马上从那个城里把八百法郎汇给米勒,第二天又往别处出发。”
可是我不用再走路了——不用。我骑马。从此以后,我一直都是骑马的。我每天只卖一张画,决不打算卖两张。我老是对买主说:
“‘我把米勒的画卖掉,根本就是个大傻瓜,因为这位画家恐怕不能再活上三个月了,他死了之后,那就随你出天大的价钱也别想买到他的画了。’”
“我想方设法把这个消息尽量传播出去,预先做好准备功夫,好叫大家重视后来那场大事。”
“我们卖画的计划是应该归功于我的——那是我出的主意。我们那天晚上商量我们的宣传运动的时候,我就提出了这个办法,三个人都同意先把它好好地试一试,决不轻易放弃这个主意,另试其他办法。结果我们三个人都干得很成功。我只走了两天路,克劳德也走了两天——我们俩都不愿意叫米勒在离家太近的地方出名,怕露马脚——可是卡尔只走了半天,这个精灵鬼。没良心的坏蛋!从那以后,他到各处旅行的派头简直就像个公爵一样。
“我们随时和各地的地方报纸记者搭上关系,在报纸上发表消息;但是我们所发表的新闻并不是宣布发现了一位新画家,而是故意装成人人都知道法朗斯瓦·米勒的口气;我们根本不提称赞他的话,光是简单报道一点关于这位‘名家’的近况的消息——有时候说他病况好转,有时又说没有希望,不过老是含着凶多占少的意味。我们每次都把这类消息图出来,寄给那些买过画的人。”
“卡尔不久就到了巴黎,他干脆就派头十足地干起来了。他结交了各报通讯记者,把米勒的情况报道到英国和整个欧洲去,连美国和世界各地,到处都报道过去了。”
“六个星期之后,我们三个在巴黎会了面,决定停止宣传,也不再写信叫米勒寄画来了。这时候他已经轰动一时,一切都完全成熟了,所以我们觉得应该趁这时候马上下手,以免错过机会。于是我们就写信给米勒,叫他到床上躺下,赶快饿瘦一点,因为我们希望他在十天之内‘死去’,如果来得及的话。”
“我们计算了一下,成绩很不错,三个人一共卖了八十五张画和习作,得了六万九千法郎。最后一张画是卡尔卖出去的,价钱卖得最大。他把《晚祷》卖了两千二百法郎。我们把他夸奖得好凶呀——可没有想到后来会有一天,整个法国都抢着要把这张画据为已有,居然会有一位无名人士花了五十五万法郎的现款把它抢购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预备了香槟酒,举行了庆祝胜利结束的晚餐,第二天克劳德和我就收拾行李,回去招呼米勒度过他临终的几天,一面谢绝那些探听消息的闲人,同时每天发出病况报告,寄到巴黎给卡尔拿去在几大洲的报上发表,把消息报道给全世界关怀的人们。最后终于宣布了噩耗,卡尔也及时赶回来帮忙料理最后的丧礼。
“你想必还记得吧,那次的出殡真是盛况空前,轰动全球,新旧世界①的上流人物都来参加了,大家都表示哀悼。我们四个——还是那么难分难舍的——抬着棺材,不让别人帮忙。我们这么做是很对的,因为棺材里根本就只装着一个蜡做的假人,如果让别人去抬,重量就成问题,难免要露马脚。是的,我们当初曾经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共过患难的四个老朋友抬着棺……”
①当时新世界是指美洲,旧世界是指欧亚等洲。
“哪四个人?”
“我们四个嘛——米勒也帮忙抬着他自己的棺材哩。不用说,是化装的。化装成一位亲戚——一位远房的亲戚。”
“妙不可言!”
“我可是说的真话,那还不是一样吗。嗐,你还记得他的画卖价怎么往上涨吧。钱吗?我们简直不知如何处置才好,现在巴黎还有一个人收藏着七十张米勒的画。他给了我们二百万法郎买去的。至于我们当初在路上那六个星期里米勒赶出来的那许许多多的写生和习作呢,哈,你听听我们现在卖的价钱简直会大吃一惊——并且那还得我们愿意卖的时候才行!”
“这真是个希奇的故事,简直希奇透了!”
“是呀——可以那么说。”
“米勒后来究竟怎么样呢?”
“你能保守秘密吗?”
“可以。
“你记得今天在餐厅里我叫你注意看的那个人吗?那就是法朗斯瓦·米勒。”
“‘我的天哪,原来——’”
“如此!是呀,总算这一次他们没有把一个天才饿死,然后把他应得的报酬装到别人的荷包里去。这一只能唱的鸟儿可没有白唱一阵,没有人听,只落得死了之后的一场无谓的盛大丧礼。我们原来是等着遭这种命运的哩。”21.和移风易俗者一起上路译者:叶冬心
去年春天我去芝加哥着博览会①,虽然结果没看成功,但是我在那次旅程中却不是毫无收获——可以说,它给了我一些补偿。在纽约,我经过介绍认识了一位正规军队中的少校,他说要去看博览会,于是我们约好一同上路。我必须先去波士顿,但这并不碍事,他说愿意一道去,不妨多花上一些时间。他这人仪表漂亮,体格魁梧得像一位斗士,但举止温和,谈话娓娓动听。他为人十分可亲,但又显得很沉着。可不是,他是完全缺乏幽默感的。他对四周的事都深感兴趣,然而他那宁静的神态却始终不受外界的影响;任何事物都不能干扰他,任何事物都不能激动他。
①美国芝加哥万国博览会于年5月1日开幕,翌年10月30日结束,本文写于年。
但是,过了还不到一天,我已经发现,尽管他外表是那么冷静,但在他内心深处什么地方却蕴藏着一股热情——热衷于破除那些在琐细行为中表现出的种种陋习。他要维护公民的权利——这是他的好癖。他的想法是:共和国的每个公民都必须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非官方的警察,不受任何报偿,经常监视维护着守法与执法情况。他认为,要维护和保障公众的权利,惟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求每个公民都尽自己的一分力量,去防止或惩罚他本人看到的那些违法乱纪行为。
这可是一个很好的设想,但是我认为一个人这样做会经常卷入麻烦;我觉得,一个人这样做,无异于试图开除一个犯了过失的小公务员,而结果他也许会招来人家嘲笑。如是他说事实并非如此,说我的想法是错误的;说那样做从来也不会使任何人被开除;而且,实际上你绝不可以让任何人被开除了;因为你那样做本身就是一次失败;不,我们必须改造那个人——要把他改造过来,要使他成为一个称职有用的人。
“是不是我们必须先去告发那犯了过失的人,再请他的上级不要开除他,只要训斥他一顿,然后仍旧留用他吗?”
“不,我不是那意思;你根本就不要去告发他,因为,如果那样做,他就会有打碎饭碗的危险。你可以做得像是要去告发他——那也只是到了任何其他方法都不起作用的时候。那是极端的例子。那样就是使用威力,而威力是有害的。有效的方法是运用权术,喏,如果一个人富有机智——如果一个人肯运用权术——”
我们在电报局的一个窗口足足站了两分钟,少校一直设法引起一个年轻报务员的注意,几个报务员都只顾逗乐取笑。这时候少校发话了,他唤其中一个报务员接收他的电报。可是他得到的答复是:
“我想您可以等待一会儿,行吗?”这句答话一说完,他们又把玩笑话说开了。
少校说他可以等待,并不赶急。接着,他又拟了一份电报:
西联电报公司经理:
今晚请过来和我共餐。我可以把你某分局如何经营业务的情况说给你听。
稍停,那个不久前说话那么傲慢无礼的年轻人伸出手来接过了电报稿,他刚读完电文,脸色就变了,他开始又是道歉又是解释。他说,如果这份害人的电报发了出去,他就要被辞退,也许永远找不到另一个这样的职位。如果能饶恕他这一次,他以后就再也不做人家会提意见的事情了。少校接受了这一表示让步的请求。
我们走开后,少校说:
“喏,您明白了吗,那就是我运用权术——而且,您明白那是怎样发挥作用的了。一般人总是爱进行恫吓,那种做法没好处——因为那小伙子总是会舌剑唇枪,跟你针锋相对地来上一套,结果你几乎总是会输给他,让自己出丑的。可是,您瞧,权术这玩意儿他是对付不了的。温和的语言加上权术——这就是我们应当使用的工具。”
“是了,我明白了,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您那样的机会呀。并不是每个人都和西联电报公司经理那样有交情呀。”
“哦,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不认识那位经理——我只是为了要运用权术而利用了他一下。这是为了他的好处,也是为了公众的好处。这样做是没害处的。”
我不肯随声附和,只吞吐其词地说:
“可是,说谎也会是正当的,或者高贵的吗?”
他并不注意这句问话中那种委婉含蓄的、自以为是的意味,他只是不动声色、稳重而简单地回答说:
“是呀,有时候是的。为损人而说谎,为利己而说谎,这是不正当的,然而,为了有助于别人而说谎,为了有利于公众而说谎——瞧,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一条谁都知道的道理。不必计较所采用的手段怎样:你只要看收到的效果如何。刚才那样一来,那小伙子就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就会变得循规蹈矩。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像他那样的人是值得挽救的。可不是,即使不是为了他本人,单是为了他母亲,也是值得挽救他的。他肯定有母亲在——还有姊妹们。该死,那些人老是忘了这一点!您可知道,我这辈子从来没参加过决斗——一次也没参加过——虽然像其他人一样,我也曾遇到过挑衅。我每一次都能看到那个人的无辜的老婆和小孩站在他和我之问。他们并没有招谁惹谁——你瞧,我可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就是那一天内,他纠正了许多人们的小动作中所表现的陋习,但始终没引起摩擦——总是运用巧妙而漂亮的“权术”;事后别人并没感到难堪,而他本人却从那些行动中得到了很大的快乐与满足,最后我不禁羡慕他所下的这一行——心想:如果需要时我也能够很有把握地在言语上偏离开事实,就像我自信经过一些练习后能够在印刷品的掩护下用笔墨所做到的那样,或许我也要采用这种办法哩。
那天夜晚,很迟的时候我们才离开当地,乘铁路马车①去市区,三个喧闹粗暴的家伙登上了车,开始在一群胆小怕事的乘客中(他们有的是妇女和儿童)左顾右盼,任意地嘲笑,说的都是些污秽轻薄的语言。没一个人敢反抗或者劝阻他们,列车员试图好言以理相喻,但是那些恶棍只顾辱骂和嘲笑他。我很快就看出,少校已经意识到这是属于他所管的事情;显然,他是在盘点自己脑子里储存的权术,正在进行准备。我想,在这个场合,只要是一句玩弄权术的话说出了口,他就会招来劈头盖脸一大堆嘲笑,也许还会导致比这更加难堪的后果;然而,为时已经过晚,我还没来得及悄声劝阻他,他已经开口了。他用平缓而冷静的口气说:
①一种旧式马拉的有轨的车。
“列车员,您必须把这些猪赶下去。让我来帮助您。”
这可是我没料到的。一眨眼工夫,三个恶棍已经向他扑过来。但是他们一个也没能接近他。他挥出了三拳,你真想不到会在拳击场以外看到那样猛烈的打击,只打得那三个人一个也没力气再从倒下的地方站起来。少校拖开了他们,把他们赶下了车,我们的车又继续前进。
我感到惊奇,惊奇的是看到一个温驯得像头羔羊的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惊奇的是他显示出那样强大的力量,取得了那样全面的、彻底的胜利;惊奇的是他把整个这件事情做得利落而又有条不紊。由于想到整天里都听到这个“打桩机”侈谈应当怎样进行委婉的劝导和运用温和的权术,我就觉得现在的情形具有它幽默的一面,于是我想促使他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就此说上几句嘲笑的话;然而,我再向他一打量,就知道那样做将是徒劳的——因为他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并不含有丝毫幽默感;他是不会理解我的话的。我们下车后,我说:
“那可是一套精彩的权术呀——实际上是三套精彩的权术。”
“那个吗?那不是什么权术。您根本没弄懂。权术完全是另一码事。对那种人你不能运用权术;他们对权术不会理解。不,那不是权术,那是威力。”
“瞧您提到了它,我……可不是,我想您这话大概说对了。”
“说对了?我当然说对了。那就是威力。”
“我也认为,从外表上看来它是威力。您常常需要用那种方式改造人吗?”
“绝对不是。那种情形极少发生。半年里不会多过一次。”
“那几个人受了伤会复原吗?”
“会复原?这还用说,他们肯定会复原的。他们绝对不会有危险。我知道应该怎样揍,应该接在哪儿。您注意到,我并没接他们颚骨底下。那样会要他们命的。”
我相信这话是实。我说(我认为自己说得挺俏皮),他整天里一直像只羊羔,可是这会儿突然变成一头公羊——一头撞角的公羊;但是他却显得那么恳挚可爱,一本正经地说我讲得不对,说什么撞角羊完全是另一样东西,现在人们已经不再使用它①。他这话叫人听了生气,我差点儿脱口而出,说他像个傻子,一点儿也不会欣赏俏皮话儿——说真的,这句话已经进到舌尖,但是我没说出口,因为知道现在不必急,还是等以后什么时候在电话里说吧。
①在英文中“hstteringram”的一个意思是“撞角羊”,另一个意思是古代用的一种军器破城槌。
第二天下午,我们出发去波士顿。特等客车吸烟室里已经客满,于是我们走到普通吸烟室里。过道那边顺座上坐着一个态度温和、样子像农民的老人,他面色苍白,正用一只脚勾住那扇开着的门,想要透点儿新鲜空气。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制动手闯进车厢,走到门前停下,恶狠狠地瞪了农民一眼,然后猛地把门一拉,差点儿把老人的皮靴都给带走。接着他又匆匆地赶着张罗他的事情去了。有几个乘客笑起来,老先生露出了一副又羞又恼的可怜神气。
停了不多一会儿,列车员走过,少校拦住他,用习惯的客气态度提出这个问题:
“列车员,如果制动手的举动有不对的地方,乘客该去哪报告?是向您报告吗?”
“如果要告他,您可以到了纽黑文站去告。他做错什么事了?”
少校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列车员好像乐了。他温和的口气中微含讥嘲地说:
“您的意思好像是说,那个制动手并没说什么。”
“是的,他没说什么。”
“可是您说,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是的。”
“后来就粗鲁地拉开了那扇门。”
“是的。”
“全部经过就是这些,对吗?”
“对,那就是全部经过。”
列车员乐呵呵地笑了,他说:
“好吧,如果您要去告他,那是可以的,可是我不大明白,这究竟算得了什么呢。您会说——我这是根据您说的话猜想的——那个制动手侮辱了这位老先生。那么,他们就会问您,他说了一些什么。您说,他根本什么也没说。那么,我估计他们就会说,既然您自己承认他一句话也没说,那您又怎么能断定那是一次侮辱呢?”
列车员这一席无懈可击的说理,引起了漠漠一片赞许之声,这使他感到很高兴——这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但是少校并不介意。他说:
“瞧,现在您正好接触到提意见的制度中存在的一个明显的缺点。铁路公司的职员们——不但公众有这种想法,而且看来您也有这种想法——都没注意到;除了口头的侮辱以外,还有其它类型的侮辱。所以,也就没人到总办事处去申诉他受到人家在态度上表示的侮辱,包括手势、表情等方式进行的侮辱;然而,这样的侮辱有时候会比任何口头的侮辱更使你难以忍受。它会使你感到非常难堪,因为它并不留下任何实质的东西,可以让你抓住它的把柄;那进行侮辱的人,即使被唤到铁路公司职员面前,也尽可以说他连做梦也没想到要得罪别人。我认为,铁路公司的耶员们必须特别重视,必须迫切要求公民报告那些非言语表示的侮慢态度和无礼举动。”
列车员大笑起来,他说:
“嗳呀,说真的,这样求全责备,未免太认真了吧!”
“可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过份地认真。我到了纽黑文站,要去报告这件事,而且相信我会由于这样做了而受到感谢。”
列车员好像有点儿不大自在了;的确,他离开的时候,神情显得相当严肃了。我说:
“您总不致于真的为了这件小事去劳神吧?”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像这样的事必须随时报告。这是公众的责任,凡是公民,谁都不能规避责任。但是,这件事无需我报告。”
“为什么?”
“我没必要这样做嘛,运用权术就可以解决问题。您瞧着吧。”
过了不多一会儿,列车员又巡视来了;他走到少校跟前时,俯身凑近他说:
“得啦。您不必去告他了。他是向我负责的,如果下次他再敢那样,我会训他的。”
少校的回答是很恳挚的:
“瞧,这正合我的意!您千万别以为我这是出于什么报复心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这是出于责任心——纯粹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完全是这么一回事。我的妻舅是铁路公司的董事,如果他知道:假使您手下的制动手下次再野蛮地侮辱一位根本没招惹他的老先生,您就要劝告那制动手,那我的妻舅会感到高兴的,这一点您可以相信。”
列车员并没像一般人所预料的那样表示高兴,反而显得忧郁不安了。他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认为必须现在就对他进行惩处。我要开除他。”
“开除他?那样能带来什么好处?您是不是认为,更聪明的办法还是教他如何更好地对待乘客,以后仍旧留用着他呢?”
“对,这话有道理。您认为应该怎么办?”
“他当着所有这些人侮辱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应该叫他来,当着大伙儿赔礼道歉呢?”
“我这就叫他来。而且,我要在这儿声明:如果所有的人都肯像您这样做,也都肯向我报告这一类的事,而不是当时一声不言语走开,事后在背后说铁路公司的坏话,那么,不久情况就会改善。我非常感谢您。”
制动手来道歉了。他走后,少校说:
“喏,您瞧这件事做起来够多么简单容易。普通老百姓会什么事都办不到——董事的舅子要怎么做都能行。”
“可是,您真有一位当董事的舅子吗?”
“永远说有这么一位。当公众的利益需要的时候,我永远说有这么一位。在所有的董事会里——在所有的地方,我都有一位舅子。这样就省了我一大堆麻烦。”
“这可是十分广泛的亲戚关系。”
“是呀。像他们这样的人我有三百个以上。”
“难道列车员就不会怀疑这种关系了吗?”
“这种情形我还没遇到过。一句话也不假——我从来没遇到过。”
“为什么您不随他去处理,随他去把那个制动手开除了,反而使用那怀柔的办法呢?您瞧,他这样的人是罪有应得呀。”
少校回答时,那口气里的确稍许含有一种不耐烦的意味:
“如果您能静下来,稍许思考一下,您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了。难道制动手是条狗,只能用对待狗的方法去对待他不成?他是一个人,需要像人那样去谋生呀。再说,他总有姊妹,或者母亲,或者妻子儿女,要他去养活。永远是这样的情形——这是毫无例外的。如果你剥夺了他的生计,那你也剥夺了那些人的生计——可是,他们哪点儿招你惹你了?根本没有呀。开除了一个举动无礼的制动手,另去雇一个跟他完全相同的,那好处又在哪里呢?这种做法是不明智的。难道您没认识到,先对这个制动手进行改造,然后留用着他,那才是一个合理的办法吗?肯定是的。”
接着他就用赞赏的口气叙述统一铁路公司某区段一位监督的故事,说有一次一个人已有两年经验的扳闸工疏忽大意,让一列火车出了轨,死了几个人。群众十分忿怒,去要求开除那个板闸工,但是监督说:
“不,诸位错了。他这一来得到教训,此后再不会让车出轨了。他变得比以前倍加顶用了。我要留用他。”
此后,在那次旅游中,我们只遇到一件不寻常的事。在哈特福德站和斯普林菲尔德站之间,火车上的侍应生抱着许多广告印刷品,高声吆喝着跑进来,把一册样本落在了一个正在酣睡的先生膝上,一下子惊醒了他。那人十分恼怒,和他两个朋友气忿不平地诉说这件冒犯了他的事。他们把特等客车里的列车员唤了来,向他叙述这件事,一定要开除这孩子。那三个进行控诉的乘客都是霍利奥克的富商;显然,列车员对他们望而生畏。他试图平息他们的怒气,向他们解释说,那孩子并不归他管,而是属于一家报刊公司的;然而,他怎么劝解也没用。
这时候少校自告奋勇提出证明,为孩子进行辩护。他说:
“事情的经过我都看在眼里。诸位并没存心夸大,但是结果仍然言过其实。那孩子所做的,只不过是所有火车上待应生所做的,如果你们要他此后举动更稳重,态度更和蔼,那我也同意你们的观点,并且准备帮你们说话,但是,如果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就要把他开除,那是不公道的。”
但是他们很气忿,都不肯听取妥协的办法。他们说熟识波士顿-奥尔巴尼铁路公司的总经理,明天宁可暂时摆开了其他的事,一定要先去波士顿解决侍应生的问题。
少校说他也去那里,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救那个侍应生。有一位先生向他打量了一下,说:
“看来,这件事要取决于谁能对总经理施加最大的影响了。您是跟布利斯先生有私交的吗?”
少校声色不动地说:
“是的;他是我舅舅。”
这下取得的效果是令人满意的。窘促的沉默持续了一两分钟;接着几位当事人就开始在谈话中“留有余地”,都含浑其词地承认自己过于火躁偏激,不久一切趋于平静友好,彼此间显得相当融洽,终于决定丢开了这件事不提,让那个侍应生保住他的饭碗。
结果不出我所料:铁路公司总经理根本不是少校的舅舅——少校这一天只是在火车上利用了他一次。
在归途中,我们没遇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也许那是因为我们乘的是夜车,一路上我们都在睡觉。
星期六晚上我们离开纽约,取道宾夕法尼亚州铁路。第二天清晨早餐后,我们走进特等客车,但是发现那儿很冷清沉闷。车厢里只寥寥几个人,没有任何活动。于是我们步入那节车厢的小吸烟室,看见那儿坐着三位绅士。其中两个人正在抱怨铁路公司所订的一条规则——星期日禁止在车上玩牌。原来他们刚才已经开始玩那照说无需禁忌的“大小杰克”纸牌戏,但后来却被阻止了。少校对此表示关切。他对第三位绅士说:
“是您反对他们玩牌吗?”
“根本不是。我是耶鲁大学的教授,虽然相信宗教,但并不是对许多事情都存偏见。”
接着少校就对其他两个人说:
“你们尽可以继续玩下去嘛,先生们;既然这里没人反对。”
其中一个人不肯冒险,但是另一个人说,如果少校愿意跟他玩,他很想再来一次。于是他们俩把一件大衣铺在膝上,开始玩起来。过了不久,特等客车的列车员来了,他粗暴地说:
“喂,喂,先生们,这是不可以的。把纸牌收起来——玩牌是不准许的。”
少校正在洗牌。他只顾洗着,一面说:
“禁止玩牌,这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我的命令。我禁止玩牌。”
这时候开始发牌了。少校问:
“这主意是您想出来的吗?”
“什么主意?”
“星期日禁止玩牌这个主意呀。”
“不——当然不是。”
“是谁想出来的呢?”
“是公司。”
“那么,这根本不是您的命令,而是公司的命令。对吗?”
“对。可是,你们仍旧不停止玩牌,那我必须强迫你们立刻停止了。”
“急躁办事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它常常只会造成很大损失。是谁授权给公司颁行这样一道命令的?”
“我的好先生,那和我没关系,再说……”
“可是您忘了,它关系到的不只是您。它可能是一件对我关系重大的事。的确,它是一件对我十分重大的事。我不能破坏了我国的一条法规,同时不让自己蒙上耻辱;我也不能容许任何人或者公司利用非法的规章来妨碍我的自由(这一点也是铁路公司一向试图做到的),同时不玷污了我的公民权利。所以,现在让我再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公司究竟是根据谁授的权颁行这道命令的?”
“这我可不知道。这是他们的事。”
“也是我的事。我怀疑公司拥有什么权利公布这样一条规章。这条铁路要经过好几个州。您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哪一个州里,那个州在这方面制定的又是什么法律吗?”
“它的法律跟我不相干,可是公司的命令我必须执行,我的职责就是禁止这样玩牌,先生们,它必须受到禁止。”
“也许是这情况;然而,办事情还是不必急躁的好。在一般旅馆里,他们都把一些规则张贴在屋子里,但是照例要援引该州的法律条文,作为那些要求的根据。我看这儿并没张贴这类文告嘛。请您出示您的凭证,然后可以让我们作出决定,因为,您总可以看到,人家玩牌的兴致都叫您给破坏了。”
“我没这一类的凭证,但是我奉了命令,单凭这一点就够了。命令必须服从。”
“咱们别轻易作出结论。更好还是让咱们平心静气,仔细地探讨一下这件事情,看咱们究竟坚持的是什么原则,以免任何一方犯了错误——因为,剥夺美国公民的自由,这件事看来远比您和铁路公司想像的更为严重,在剥夺他人自由者能证明他有权这样做之前,我不容许他当着我这样肆无忌惮,再说……”
“我的好先生,您到底要不要放下纸牌?”
“这件事也许不会耽搁多久。但要看情形而定。您说这命令必须遵守。必须。这是一个强硬的措词。您自己可以意会,它有多么强硬。当然,一个明白事理的公司,不会既授权您执行这样严厉的命令,又不制定一个处罚违反规章者的办法。那样它就会变成一纸空文,只会惹得人家好笑。对违反这条规章的应当怎样处罚?”
“处罚?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处罚。”
“不用说,这您肯定是闹错了。您的公司会命令您上这儿来,很粗鲁地打断一场无需禁忌的娱乐,但并不教您在执行这道命令时应当采取的手段吗?难道您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荒谬可笑的吗?如果乘客拒绝遵守这条命令,那您又打算怎样对付他们?您打算抢走他们的纸牌吗?”
“不。”
“您打算到了下一站把违反规章的赶下车吗?”
“这个,不——我们当然不能这样做,如果他有车票。”
“您把他送交法院吗?”
列车员无言对答,显然感到为难了。少校又开始发牌,他接着说:
“您瞧,您毫无办法,公司让您处于很狼狈的境地。您接受了一道狂妄的命令,您虚张声势,要去执行,可是,等到把这件事仔细一分析,您就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强迫人家服从。”
列车员端着架子说:
“先生们,你们已经听到那道命令,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至于是不是遵守它,那你们就瞧着办吧。”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
“可是,等一等。这件事还没完。您说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我认为您这话说错了;即使您真的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那么我还有一项责任要尽哩。”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不是准备到了匹兹堡站,去总办事处告我违反了规章?”
“不是的。那样会有什么好处呢?”
“您必须去告我,否则我就要去告您。”
“告我什么呀?”
“告您不禁止这次玩牌,没遵守公司的命令。作为一个公民,我有责任协助铁路公司监督它的职工照章办事。”
“您这话是认真的吗?”
“是的,是认真的。我觉得您做人并没错儿,可是我认为,作为一个工作人员,您这样做事做得不对——您没执行那道命令;如果您不去告我,我一定去告您。我要去告。”
列车员显得迷茫不解了,他沉思了一会儿,后来突然激动地说:
“这倒像是我在找麻烦嘛!完全是一篇胡涂账;瞧我都被闹昏了;这可是从来没遇到的事情;人家一向依着你,从来不说一句话,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注意到,那道没处罚办法的愚蠢的命令有多么荒谬可笑。我不要告任何人,我也没要被任何人告——瞧,那样会给我招来无穷的麻烦!现在你们就继续玩牌吧——如果高兴的话,就玩上一整天吧——咱们再别为了这种事情找麻烦了!”
“不,我只是为了要维护这位先生的权利,才坐在此地——现在他可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来了。但是,您在离开这儿之前,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您认为公司制订这条规章是为了什么吗?您能为这件事想出一个借口——我意思是说,一个合理的借口——一个至少表面上不是愚蠢的借口、一个不像是白痴想出来的主意吗?”
“这个,我当然能够。问到为什么要制订它,那道理很明白。那是为了不要伤害了其他乘客的感情——我意思是说乘客中那些虔信宗教的人。星期天在车上玩牌,亵渎了安息日,那会使他们不高兴的。”
“我本来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是,他们愿意自己在星期日旅行,亵渎安息日,却不愿意别人……”
“我的老天爷,您这可说到了点子上!以前我就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事实是,如果你开始仔细分析。下,就知道它是一条愚蠢的规章。”
就在这当儿,另一节车上的列车员走过来,打算很专横地禁止玩牌,可是特等客车的列车员拦住他,把他拉到一边,向他解释。此后再听不到他们谈起这件事了。
我在芝加哥卧病了十一天,结果没能看到博览会,因为,刚刚能够上路,我已经需要立即启程回东方去了。在我们出发的前一天,为了让我有个宽敞的地方,可以睡得舒服一些,少校已经订了一间卧车特别包厢;可是我们抵达车站时才知道,由于调配员一时疏忽,我们的那节车没被挂上。列车员给我们留下了一对卧铺——他说,这样办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了。可是少校说,我们并不赶急,尽可以等着把那节车给挂上。列车员和颜悦色,但是含嘲带讽地说:
“也许,像您所说的,你们并不赶急,可是我们却非赶急不可呀。来,上车吧,先生们,上车去吧——别让我们尽等着啦。”
可是少校非但不肯上车,也不许我上去。他要乘他所订的车,说他非那样不行。这一来那个急得直冒汗的列车员可不耐烦了,他说:
“我们这样做,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我们没法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你们要么就是用这套卧铺,要么就索性不用它吧。由于出了一个差误,现在时间太晚,已经来不及纠正,只好将就点儿,就这样凑合一下吧。别的乘客都是这样。”
“咳,您瞧,事情就坏在这里。如果他们也都要维护自己的权利,并且坚持到底,现在你们就不会这样满不在乎地试图践踏我的权利了。我根本没意思要给你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我有责任保护下面一位乘客不再这样受骗。所以我一定要乘我订的车。否则我就要在芝加哥待下去,控诉你们公司破坏了合同。”
“控诉我们的公司?——单单为了这样一件事!”
“当然。”
“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可不是,我就是要这样做。”
列车员向少校怀疑地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说:
“这可把我闹胡涂了——这可是新鲜花样——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儿。可是,我完全相信,这样的事您会做出来的。这么着,我找站长去。”
站长刚来到的时候十分恼怒——恼的是少校,而不是那个造成差误的人。他态度相当粗暴,也像列车员开始那样;但是他怎么也没法说服这位措词委婉的炮手,后者仍旧坚持要乘他所订的车。但是,事情很明显,在这种情形下只有一方能占上风,而结果占上风的一方当然是少校。站长只好收起恼怒的神情,装出和蔼的样子,甚至多少表示了歉意。这给和解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于是少校作出妥协。他说情愿放弃已订的特别包厢,但必须有另一间包厢。经过一番寻觅,终于找到一间特别包厢,那包厢的主人是个好说话儿的,肯用他的包厢调换我们的卧铺,我们终于出发。那天晚上列车员来看我们,他亲切客气,十分殷勤,和我谈了很久,最后我们结成好友。他说希望公众会更常常给他们多添一些麻烦——因为那样只会产生有益的影响。他说,旅客不能指望铁路公司尽他们的一切责任,除非他们自己也多少关心那些事情。
我希望我们已经结束了这次旅程中移风易俗的工作,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第二天早晨,少校在餐车里要一客烤鸡。侍者说:
“菜单上没这道菜,先生;我们只供应菜单上有的。”
“瞧那位先生在吃烤鸡。”
“对,可是那情形不同呀。他是一位铁路公司监督。”
“那我就更非要烤鸡不可。我不喜欢这种有区别的待遇。请您赶紧去——这就给我来一客烤鸡。”
侍者把管事的找来了,管事的低声婉言解释,说这件事是不可能办到的——这违反规章,规章是很严格的。
“那么,好吧,您必须一律执行这条规章,或者一律取消这条规章。您必须要么就拿走了那位先生的鸡,要么就给我也来一客。”
管事的惶惑无主,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开始东拉西扯地辩解,可就在这时候,那个列车员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争执。管事的说,这里有位先生,他定要点一客鸡,可这是绝对违反规章的,而且菜单上也没这菜。列车员说:
“你照章办事嘛——没其他办法。等一等……是这位先生吗?”接着他就大笑起来,说:“别去管你们那些规章吧——这是我给你的忠告,听我的话没错儿;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别让他又在他的权利问题上大发议论啦。他点什么就给他什么吧;如果你们手头没鸡,那么就停下了车去买吧。”
少校吃了鸡,但是说,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出于责任感,为的是要维护一条原则,因为他是不爱吃鸡的。
可不是,我没看到博览会,但是我学到了一些怎样运用权术的手段,将来这些手段也许对我和读者都是方便有用的哩。22.狗的自述译者:张友松
我的父亲是个“圣伯尔纳种”,我的母亲是个“柯利种”,可是我是个“长老会教友”。我母亲是这样给我说的。这些微妙的区别我自己并不知道。在我看起来,这些名称都不过是些派头十足可是毫无意义的字眼。我母亲很爱这一套。她喜欢说这些,还喜欢看看别的狗显出惊讶和忌妒的神气,好像在惊讶她为什么受过这么多教育似的。可是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教育,不过是故意卖弄罢了:她是在吃饭的屋子里和会客室里有人谈话的时候在旁边听,又和孩子们到主日学校去,在那儿听,才把这些名词学会的。每逢她听到了一些深奥的字眼,她就翻来覆去地背好几遍,所以她能把它们记住,等后来在附近一带开起讲学间的会来,她就把它们搬出来唬人,叫别的狗通通吃一惊,而且不好受,从小狗儿一直到猛狗都让她唬住了,这就使她没有枉费那一番心血。要是有外人,他差不多一定要怀疑起来,他在大吃一惊、喘过气来之后,就要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她每次都答复人家。这是他决没有料得到的,原来他以为可以把她难住;所以她给他解释之后,他反而显得很难为情,虽然他原来还以为难为情的会是她。其他的狗都等着这个结局,而且很高兴,很替她得意,因为他们都有过经验,早知道结局会是怎样。她把一串深奥字眼的意思告诉人家的时候,大家都羡慕得要命,随便哪只狗也不会想到怀疑这个解释究竟对不对。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第一呢,她回答得非常快,就好像是字典说起话来了似地,还有呢,他们上哪儿去弄得清楚这究竟对不对呀?因为有教养的狗就只有她一个,后来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有一次她把“缺乏智力”这几个字记熟了,并且在整整一个星期里的各种集会上拼命地卖弄,使人很难受、很丧气。就是那一次,我发现在那一个星期之内,她在八个不同的集会上被人问到这几个字的意思,每次她都冲口而出地说了一个新的解释,这就使我看出了她与其说是有学问,还不如说是沉得住气,不过我当然并没有说什么。她有一个名词经常现成地挂在嘴上,像个救命圈似的,用来应付紧急关头,有时候猛不提防她有了被冲下船去的危险,她就把它套在身上——那就是“同义词”这个名词。当她碰巧搬出几个星期以前卖弄过的一串深奥的字眼来,可是她把原来准备的解释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的时候,要是有个生客在场,那当然就要被她弄得头昏眼花,过一两分钟之后才清醒过来,这时候她可是调转了方向,又顺着风往另外一段路程上飘出去了,料不到会有什么问题,所以客人忽然招呼她,请她解释解释的时候,我就看得出她的帆篷松了一会儿劲(我是惟一明白她那套把戏的底细的狗)——可是那也只耽搁了一会儿——然后马上就鼓起了风,鼓得满满的,她就像夏天那样平静地说道,“那是‘额外工作’的同义词”,或是说出与此类似的吓坏人的一长串字,说罢就逍遥自在地走开,轻飘飘地又赶另一段路程去了。她简直是非常称心如意,你知道吧,她把那位生客摔在那儿,显得土头土脑、狼狈不堪,那些内行就一致把尾巴在地板上敲,他们脸上也改变了神气,显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关于成语也是一样。要是有什么特别好听的成语,她就带回一整句来,卖弄六个晚上、两个白天,每次都用一种新的说法解释它——她也不得不这么办,因为她所注意的只是那句成语;至于那是什么意思,她可不大在乎,而且她也知道那些狗反正没有什么脑筋,抓不着她的错。咳,她才真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哩!她这一套弄得非常拿手,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她对于那些糊涂虫的无知无识,是有十分把握的。她甚至还把她听到这家人和吃饭的客人说得哈哈大笑的小故事也记住一些;可是照例她老是把一个笑话里面的精彩地方胡凑到另外一个里面去,而且当然是凑得并不合适,简直莫明其妙;她说到这种地方的时候,就倒在地板上打滚,大笑大叫,就像发了疯似的,可是我看得出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说的并不像她当初听见人家说的时候那么有趣。不过这并不要紧;别的狗也都打起滚来,并且汪汪大叫,个个心里都暗自为了没有听懂而害臊,根本就不会猜想到过错不在他们,而是谁也看不出这里面的毛病。
从这些事情,你可以知道她是个相当受面子和不老实的角色;可是她还是有些长处,我觉得那是足以与她的缺点相抵的。她的心眼儿很好,态度也很文雅,人家有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她从来就不记恨,老是随随便便不把它放在心上,一下子就忘了;她还教她的孩子们学她那种好脾气,我们还从她那儿学会了在危急的时候表现得勇敢和敏捷,决不逃跑,无论是朋友或是生人遭到了危险,我们都要大胆地承当下来,尽力帮助人家,根本不考虑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且她教我们还不是光凭嘴说,而是自己做出榜样来,这是最好的办法,最有把握,最经得久。啊,她干的那些勇敢的事和漂亮的事可真了不起!她真能算是一个勇士;而且她还非常谦虚——总而言之,你不能不佩服她,你也不能不学她的榜样;哪怕是一只“查理士王种”的长耳狗和她在一起,也不能老是完全瞧不起她。所以,您也知道,她除了有教养而外,还是有些别的长处哩。
后来我长大了的时候,我就被人卖了,让别人带走,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她很伤心,我也是一样,我们俩都哭了;可是她极力安慰我,说是我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为了一个聪明和高尚的目的,必须好好地尽我们的责任。决不要发牢骚,我们碰到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要尽量顾到别人的利益,不管结果怎样;那不是归我们管的事情。她说凡是喜欢这么办的人将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定会得到光荣和漂亮的报酬,我们禽兽虽然不到那儿去,可是规规矩矩过日子,多做些好事情,不图报酬,还是可以使我们短短的生命很体面和有价值,这本身就可以算是一种报酬。这些道理是她和孩子们到主日学校去的时候随时听到的,她很用心地通通记在心里,比她记那些字和成语都更加认真;而且她还下了很深的工夫研究过这些道理,为的是对她自己和对我们都有好处。你可以从这儿看得出她脑子里虽然有些轻浮和虚荣的成分,究竟还是聪明和肯用心思的。
于是我们就互相告别,含着眼泪彼此最后看了一眼。她最后嘱咐我的一句话——我想她是特意留在最后说的,好叫我记得清楚一些——是这样的:“为了纪念我,如果别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就不要想到自己,你要想到你的母亲,照她的办法行事。”
你想我会忘记这句话吗?不会的。
那真是个有趣的家呀!——我那新的家。房子又好又大,还有许多图画和精巧的装饰,讲究的家具,根本没有阴暗的地方,处处的五颜六色都有充分的阳光照得非常鲜亮;周围还有很宽敞的空地,还有个大花园——啊,那一大片草坪,那些高大的树,那些花,说不完!我在那儿就好像是这一家人里面的一分子,他们都爱我,把我当成宝贝,而且并没有给我取个新名字,还是用我原来的名字叫我,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我取的——爱莲·麦弗宁——所以我觉得它特别亲爱。她是从一首歌里找出来的。格莱夫妇也知道这首歌,他们说这个名字很漂亮。
格莱太太有30岁,她非常漂亮、非常可爱,那样子你简直想像不出;莎第10岁,正像她妈妈一样,简直是照她的模样做出来的一份苗条可爱的仿制品,背上垂着赭色的辫子,身上穿着短短的上衣;娃娃才一周岁,长得胖胖的,脸上有酒窝,他很喜欢我,老爱拉我的尾巴,抱我,并且还哈哈大笑地表示他那天真烂漫的快乐,简直没有个够;格莱先生38岁,高个子,细长身材,长得很漂亮:头前面有点秃,人很机警,动作灵活,一本正经,办事迅速果断,不感情用事,他那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脸简直就像是闪耀着冷冰冰的智慧的光!他是一位有名的科学家。我不知道科学家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母亲一定知道这个名词怎么用法,知道怎么去卖弄它,叫别人佩服。她会知道怎么去拿它叫一只捉耗子的小狗听了垂头丧气,把一只哈巴狗吓得后悔它不该来。可是这个名词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名词是实验室。要有一个实验室肯把所有的狗脖子上拴着缴税牌的颈圈都取下来,我母亲就可以组织一个托辣斯来办这么一个实验室。实验室并不是一本书,也不是一张图画,也不是洗手的地方——大学校长的狗说是这么回事,可是不对,那叫做盥洗室;实验室是大有区别的,那里面搁满了罐子、瓶子、电器、五金丝和稀奇古怪的机器;每个星期都有别的科学家到那儿来,坐在那地方,用那些机器,大家还讨论,还做他们所谓什么试验和发现;我也常常到那儿来,站在旁边听,很想学点东西,为了我母亲,为了好好地纪念她,虽然这对我是件痛苦的事,因为我体会到她一辈子耗费了多少精伸,而我可一点也学不到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听来听去,根本就一点也听不出所以然来。
平时我躺在女主人工作室的地板上睡觉,她温柔地把我用来当作一条垫脚凳,知道这是使我高兴的,因为这也是一种抚爱;有时候我在育儿室里呆上个把钟头,让孩子们把我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使我很快活;有时候娃娃睡着了,保姆为了娃娃的事情出去几分钟,我就在娃娃的小床旁边看守一会;有时候我在空地上和花园里跟莎第乱跳乱跑一阵一直玩到我们都精疲力尽,然后我就在树荫底下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睡觉,同时她在那儿看书;有时候我到邻居的狗那儿去拜访拜访他们——因为有几只非常好玩的狗离我们不远,其中有一只很漂亮、很客气、很文雅的狗,他是一只卷毛的“爱尔兰种”猎狗,名字叫做罗宾·阿代尔,他也和我一样,是个“长老会教友”,他的主人是个当牧师的苏格兰人。
我们那个人家的仆人都对我很和气,而且很喜欢我,所以,你也看得出,我的生活是很愉快的。天下再不会有比我更快活、更知道感恩图报的狗了。我要给自己说这种话,因为这不过是说的事实:我极力循规蹈矩,多做正经事,不辜负我母亲的慈爱和教训,尽量换取我所得到的快乐。
不久我就生了小狗娃,这下子我的幸福可到了极点,我的快乐简直是齐天了。它是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一个最可爱的小家伙,身上的毛长得又光滑、又柔软,就像天鹅绒似的,小脚爪长得非常特别、非常好玩,眼睛显得非常有感情,小脸儿天真活泼,非常可爱;我看见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把它爱得要命,拿它当个活宝贝,无论它做出一种什么绝妙的小动作,他们都要大声欢呼,这真使我非常得意。我好像觉得生活实在是太痛快了,一天到晚老是……
随后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我在育儿室里担任守卫。这就是说,我在床上睡着了。娃娃也在小床上睡着了,小床和大床是并排的,在靠近壁炉那一边。这种小床上挂着一顶很高的罗纱尖顶帐子,里外都看得透。保姆出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两个瞌睡虫。燃烧的柴火迸出了一颗火星,掉在帐子的斜面上。我猜这以后大概是过了一阵没有动静,然后娃娃才大叫一声,把我惊醒过来,这时候帐子已经烧着了,直向天花板上冒火焰!我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就吓得跳到地下来,一秒钟之内就快要跑到门口了;可是在这后面的半秒钟里,我母亲临别的教训就在我耳朵里响起来了,于是我又回到床上。我把头伸进火焰里去,衔住娃娃的腰带把他拉出来,拖着他往外跑,我们俩在一片烟雾里跌倒在地下;我又换个地方把他衔着,拖着那尖叫的小家伙往外跑,一直跑出门口。跑过过道里拐弯的地方,还在不停地拖,我觉得非常兴奋、快活和得意,可是这时候主人的声音大嚷起来:
“快滚开,你这该死的畜生!”我就跳开来逃避;可是他快得出奇,一下就追上了我,拿他的手杖狠狠地打我,我这边躲一下,那边躲一下,吓得要命,后来很重的一棍打在我的前左腿上,打得我直叫唤,一下子倒在地下,不知怎么好;手杖又举起来要再打,可是没有打下来,因为保姆的声音拼命地嚷起来了,“育儿室着火啦!”主人就往那边飞跑过去,这样我才保住了别的骨头。
真是痛得难受,不过没有关系,我一会儿也不能耽搁,他随时都可能回来;所以我就用三条腿一瘸一瘸地走到过道的那一头,那儿有一道漆黑的小楼梯,通到顶楼上去,我听说那上面放着一些旧箱子之类的东西,很少有人上那儿去。我勉强爬上楼,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穿过一堆一堆的东西,钻到我所能找到的一个最秘密的地方藏起来。在那儿还害怕,真是太傻,可是我还是害怕;我简直怕得要命,只好拼命忍住,连小声叫唤都不敢叫一声,虽然叫唤叫唤是很舒服的,因为,您也知道,那可以解解痛。不过我可以舐一舐我的腿,这也是有点好处的。
楼下乱轰轰的,一直经过半个钟头的工夫,有人大声嚷,也有飞快跑的脚步声,然后又没有动静了。总算清静了几分钟,这对我的精神上是很痛快的,因为这时候我的恐惧心理渐渐平定下来了;恐惧比痛苦还难受哩——啊,难受得多。然后又听到一阵声音,把我吓得浑身发抖。他们在叫我——叫我的名字——还在找我哩!
这阵喊声因为离得远,不大听得清楚,可是这并没有消除那里面的恐怖成分,这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声音。楼下的喊声处处都跑到了:经过所有的过道,到过所有的房间,两层楼和底下那一层和地窖通通跑遍了;然后又到外面,越跑越远——然后又跑回来,在整幢房子里再跑过一遍,我想大概是永远永远不会停止的。可是后来总归还是停止了,那时候顶楼上模模糊糊的光线早已被漆黑的暗影完全遮住,过了好几个钟头了。
然后在那可喜的清静之中,我的恐惧心理慢慢地消除了,我才安心睡了觉。我休息得很痛快,可是朦胧的光还没有再出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觉得相当舒服,这时候我可以想出一个主意来了。我的主意是很好的;那就是,走后面的楼梯悄悄地爬下去,藏在地窖的门背后,天亮的时候送冰的人一来,我就趁他进来把冰往冰箱里装的时候溜出去逃跑;然后我又整天藏着,到了晚上再往前走;我要到……唉,随便到什么地方吧,只要是人家不认识我,不会把我出卖给我的主人就行。这时候我几乎觉得很高兴了;随后我忽然想起:咳,要是丢掉了我的小仔仔,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呀!
这可叫人大失所望。简直没有办法:我明白这个情形;只好呆在原来的地方;呆下去,等待着,听天由命——那是不归我管的事情;生活就是这样——我母亲早就这样说过了。后来——唉,后来喊声又起来了。于是我一切的忧愁又回到心头。我心里想,主人是决不会饶我的。我不知道究竟是于了什么事情,使他这么痛恨、这么不饶我,不过我猜那大概是狗所不能理解的什么事情,人总该看得清楚,反正是很糟糕的事吧。
他们老在叫了又叫——我好像觉得叫了好几天好几夜似的。时间拖得太久,我又饿又渴,简直难受得要发疯,我知道我已经很没有劲了。你到了这种情形的时候,就睡得很多,我也就大睡特睡起来。有一次我吓得要命地醒过来——我好像觉得喊声就在那顶楼里!果然是这样;那是莎第的声音,她一面还在哭;可怜的孩子,她嘴里叫出我的名字来,老是杂着哭声,后来我听见她说:
“回我们这儿来吧——啊,回我们这儿来吧,别生气——你不回来,我们真是太……”这使我非常高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感激得什么似的,突然汪汪地叫了一声,莎第马上就从黑暗中和废物堆里一颠一跌地钻出去,大声嚷着让她家里的人听见,“找到她啦,找到她啦!”
以后的那些日子——哈,那才真是了不得哩。莎第和她母亲和仆人们——咳,他们简直就像是崇拜我呀。他们似乎是无论给我铺一个多好的床,也嫌不够讲究;至于吃的东西呢,他们非给我弄些还不到时令的稀罕野味和讲究的食品,就觉得不满意;每天都有朋友和邻居们成群地到这儿来听他们说我的“英勇行为”——这是他们给我所于的那桩事情取的名称,意思就和“农业”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我母亲把这个名词带到一个狗窝里去卖弄,她就是这么解释的,可是她没有说“农业”是怎么回事,只说那和“壁间热”是同义词。格莱太太和莎第给新来的客人说这个故事,每天要说十几遍,她们说我冒了性命的危险救了娃娃的命,我们俩都有火伤可以证明,于是客人们就抱着我一个一个地传过去,把我摸一摸、拍一拍,大声称赞我,您可以看得出莎第和她母亲的眼睛里那种得意的神气;人家要是问起我为什么瘸了腿,她们就显得不好意思,赶快转换话题,有时候人家把这桩事情问来问去,老不放松她们,我就觉得她们简直好像是要哭似的。
这还不是全部的光荣哩;不,主人的朋友们来了,整整20个最出色的人物,他们把我带到实验室里,大家讨论我,好像我是一种新发现的东西似的;其中有几个人说一只畜生居然有这种表现真是了不起,他们说这是他们所能想得起的最妙的本能的表现;可是主人劲头十足地说,“这比本能高得多;这是理智,有许多人虽然是因为有了理智,可以得天主的拯救,和你我一同升天,可是他们的理智还不及命中注定不能升天的小畜生这么个可怜的傻东西哩;”他说罢就大笑起来,然后又说,“咳,你看看我吧——我真是可笑!好家伙,我有了那么了不得的聪明才智,可是我所推想得到的不过是认为这只狗发了疯,要把孩子弄死,其实要不是这个小家伙的智力——这是理智,实在的!——要是没有它的理智,那孩子早就完蛋啦!”
他们翻来覆去地争论,我就是争论的中心和主题,我希望我母亲能够知道我已经得到了这种了不起的荣誉;那一定会使她很得意的。
然后他们又讨论光学,这也是他们取的名词,他们讨论到脑子受了某种伤是不是会把眼睛弄睹这个问题,可是大家的意见不一致,他们就说一定要用实验来证明才行;其次他们又谈到植物,这使我很感兴趣,因为莎第和我在夏天种过一些种子——你要知道,我还帮她挖了些坑哩——过了许多大,就有一棵小树或是一朵花长出来,真不知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可是竟有这么回事,我很希望我能说话——那我就要把这个告诉那些人,让他们看看我懂得多少事情,我对这个问题一定会兴头很大;可是我对于光学并不感兴趣;这玩意儿怪没有意思,后来他们又谈到这上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很讨厌,所以就睡着了。
不久就到了春天,天气很晴朗,又爽快,又可爱,那位漂亮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拍拍我和小狗娃,给我们告别,他们出远门到亲戚家去了。男主人没有工夫陪我们,可是我们俩在一起玩,日子还是过得很痛快,仆人们都很和气,和我们很要好,所以我们一直都很快活,老是计算着日子,等着女主人和孩子们回来。
后来有一天,那些人又来了,他们说,现在要实验,于是他们就把狗娃带到实验室里去,我也就用三只腿瘸着走过去,心里觉得很得意,因为人家看得起小狗娃当然是使我高兴的事。他们讨论一阵之后就实验,后来小狗娃忽然惨叫了一声,他们把它放在地下,它就一歪一倒地乱转,满头都是血,主人拍着手大声嚷道:
“你看,我赢啦——果然不错吧!他简直瞎得什么也看不见啦!”
他们大家都说:
“果然是这样——你证明你的理论了,从今以后,受苦的人类应该感谢你的大功劳,”他们把他包围起来,热烈地和他握手,表示感谢,并且还称赞他。
可是这些话我差不多都没有听见,因为我马上就往我的小宝贝那儿跑过去,到它所在的地方和它挨得紧紧的,舐着它的血,它把它的头靠着我的头,小声地哀叫着,我心里很明白,它虽然看不见我,可是在它那一阵痛苦和烦恼之中,能够感觉到它的母亲在挨着它,那对它也还是一种安慰。随后不久它就倒下去了,它那柔软的鼻子放在地板上,它安安静静的,再也不动了。
一会儿主人停止了讨论,按按铃把仆人叫进来,吩咐他说,“把它埋在花园里远远的那个犄角里,”说罢又继续讨论,我就跟在仆人后面赶快走,心里很痛快、很轻松,因为我知道小狗娃这时候已经睡着了,所以就不痛了。我们一直走到花园里最远的那一头,那是孩子们和保姆跟小狗娃和我夏天常在大榆树的树荫底下玩的地方,仆人就在那儿挖了一个坑,我看见他打算把小狗娃栽在地下,心里很高兴,因为它会长出来,长成一个很好玩、很漂亮的狗,就像罗宾·阿代尔那样,等女主人和孩子们回家来的时候,还要妙不可言地叫他们喜出望外;所以我就帮他挖,可是我那只瘸腿是僵的,不中用,您知道吧,您得使两条腿才行,要不然就没有用。仆人挖好了坑,把小罗宾埋起来之后,就拍拍我的头,他眼睛里含着泪,说道:
“可怜的小狗儿,你可救过他的娃娃的命哪。”
我已经守了整整两个星期,可是他并没有长出来!后一个星期里,有一种恐怖不知不觉地钻到我心里来了。我觉得这事情有些可怕。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这种恐惧叫我心里发烦,仆人们尽管拿些最好的东西给我吃,可是我吃不下;他们很心疼地抚爱我,甚至晚上还过来,哭着说:“可怜的小狗儿——千万不要再守在这儿,回家去吧;可别叫我们心都碎啦!”这些话更把我吓坏了,我准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我简直没有劲了;从昨天起,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最后这个钟头里,仆人们望着正在落山的太阳,夜里的寒气正在开始,他们说了一些话,我都听不懂,可是他们的话有一股使我心里发冷的味道。
“那几个可怜的人啊!他们可不会想到这个。明天早上他们就要回家来,一定会关心地问起这个干过勇敢事情的狗儿,那时候我们几个谁有那么硬的心肠,能把事实告诉他们呢:‘这位无足轻重的小朋友到了那不能升天的畜生们所去的地方去啦。’”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