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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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乍泄，是一句颇具意境的绝妙好辞。情色与情绪，遮蔽与泄露，借助复苏的节气，烘托呼应，共治一炉，有个“乍”字点缀其间，凸显了意外、突然，猝不及防，眼前一亮的动感。此“春光”非为季节，只是比喻，直指男女欢情。有欲望之花的绽放，却又欲语还休，最妙不可言的是一切似都点到了，却不直白浅露、大开大合，而是转瞬即逝，痕迹杳然。
“春光”与“春色”，多喻指女性身体的隐秘，有时也标记男女或男男、女女的私情。其中的界定，当下与往昔有着很大差异。古代人且不必细说了，先祖们将女人水袖下露出的半截胳膊都会视为失节般严重，更何谈春色的直观。禁锢引发好奇，屏蔽唤起向往，也许正因有此传统，鲁迅先生才在讽刺国人想象力时不无尖刻地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剔除“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的龌龊，鲁迅先生所嘲讽的并非中国人所独有，而是四海皆然的情欲通点，人类普遍的联想轨迹。
早年的梦露
在比利·怀尔德执导的好莱坞轻喜剧《七年之痒》（SevenYearItch）中，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扮演的女房客的魅力俱来自欲露还藏之间——她站在人行道旁的地铁通风口上，风将其白裙突然吹起，那裸出的大腿和内裤便成了“春光乍现”的经典桥段。据说此细节并非刻意设计，而是在拍摄现场的意外所获。可见“春光乍泄”本该就是妙手偶得的境界，至少看起来没有刻意而为，其独特魅力是“泄”的突然、短暂，所谓稍纵即逝。它不是某些荒淫帝王的“醉入花丛”，不是玉体横陈的“土耳其浴室”，更不是彻头彻尾色情片的纵欲交欢，那些均属全无遮拦的“人肉展览”，既不称“乍”也不叫“泄”，甚至体味不到“春光”的魅力。因此，可以说“春光乍泄”的妙处不在“泄”而在“藏”。借助于藏与露的间隙，将观众的想象于惊喜交集中引向“青草更青处”。
即使是以“露”为目的的情色表达，也该时时把握“藏”。
意大利导演丁度·巴拉斯是个既喜欢“春光”又懂得“乍泄”技巧的软色情片导演。他的电影总会适时暴露“春光”，同时又拿捏时机，设法有所“藏”，不让春光成为毫无遮拦的“视觉暴力”。比如，中心就是表现情色渴望的《不知不觉诱惑你》（FrivolousLola）——内心骚动而难以自控的美少女露娜几乎时刻都在渴望品味云雨之情，当她屡屡索求却被保守的未婚夫再三拒绝后，她甚至恋上了母亲的情人，屡屡挑起如火欲望，并放纵自己的出轨幻想。当露娜正要与母亲的情人好事即成，因被母亲撞破而被迫悬崖勒马。电影中有几次“春光乍泄”，基本都保持在有所遮蔽中，比如露娜骑自行车时风掀开短裙，内裤毕现地在车座摩擦，场面惹火，尚算有所节制。
与比利·怀尔德相比，丁度·巴拉斯还是过于沉迷“露”。他唯恐观众意识不到“露”的诱惑，为此时而会进行过度渲染，以将观众引向欲望的潮头。在《奸情》等多部影片里，更是按捺不住地几次将女性私处曝光，“乍”的突兀，“光”的耀眼，并多会以较充分的时间停留，以满足观众的窥阴癖。
春光大泄（意大利电影《年轻气盛》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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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春光”不宜一览无余，最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泄”的合情，“藏”的有节。否则就是器官的展示，或奇观的挑逗。丁度·巴拉斯的电影已常常喜欢越界，法国女导演卡特琳娜·布蕾拉则是根本无意“藏”，甚至视“藏”为虚伪、假道学。布蕾拉似乎有着情色暴露癖，其执导的影片几乎每部都有男女生殖器的赤裸展示，比如《罗曼史》、《地狱解剖》、《超越情欲海》等等。不是春光乍泄，而是春色无边的直接渲染。
我想稍细地说说其代表作《罗曼史》（Romance），该片也被译为《性的罗曼史》，中心表现的是女人的性压抑，以及由此引发的性与生活的观念变化。
——玛丽是个容貌娇好的中学教师，她爱丈夫保尔，但保尔却对她强烈的性饥渴无动于衷。性压抑使玛丽的情绪低沉沮丧，在难以入眠的漫漫长夜，她到午夜的街头酒吧饮酒。在此，与失去女友的意大利青年保罗一拍即合，两人很快共赴巫山。这段露水情有点虚无，保罗也像个干体力活的，缺乏大情人的儒雅与激情。故事重点与玛丽的工作有关，她在黑板上不厌其烦地讲述语法，校长出现了，认为她的教学有问题，玛丽也觉得自己的发音似乎不准。玛丽随校长去了他的住宅，当然不是研究教学。校长是个矮小而自我感觉优良的准老人，模样有点像“文革”时期中国农村的村长，有着虚假的真诚与认真。他神不守舍，王顾左右而言他，声称有过一万个女人，他拿出自己喜欢的精装本书籍，摩挲着封面说，他的书从来不出借，也不看，而是喜欢听女人读。他让玛丽读，玛丽摇头拒绝，校长说别人称他白马王子，而他不屑这个称乎，更喜欢作这个社会的大情人。在散漫对话中，校长用绳子把半裸体的玛丽捆绑起来，玛丽在难耐中体味到了受虐的性快感，此后两个人成了彼此施受性虐的伙伴，中间玛丽还在楼梯上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
虽然号称“女性主义”电影，也充斥着典型的法国式悬念和艳遇，但毫无“藏”的自觉，春光永远是“毕现”。惊人的情色召之即来，就像“毛片”，男女生殖器均是直接展示，性交场面也没有含蓄剪切，表演赤裸出位，疑似全是“真刀真枪”的干。看这种类影片，有种一惊一咋的感觉，穿过缓慢与浪漫的细枝末节，常常会随意就呈现一段赤裸性爱。比如手淫、交欢、施虐与受虐等等，自然的如同拿起杯子倒水饮水一样。
有趣的是，《罗曼史》的电影海报是一只女人的手遮在私处，而在影片中却是完全放开，百无禁忌。作为某种导演类型，可以将卡特琳娜·布蕾拉划归直露派，她喜欢直来直去，让满园春色淋漓尽致。因没有“乍”与“泄”的意外和惊喜，更少“藏”的留白，反而截断了观众的情色想象，也阻碍了对此话题的多样延伸和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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