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巴斯

首页 » 常识 » 常识 » 杨炼唯一活着的是一片暗影
TUhjnbcbe - 2021/3/1 1:58:00
北京有治白癜风的吗 http://pf.39.net/bdfyy

威尼斯

哀歌

作者:杨炼

意大利威尼斯,号称“世界最美之城”,细查其起源,却又是一座“难民之城”,一千五百余年前,迫于北方和东方蛮族压力,意大利陆地居民逃往一水之隔的潟湖地区,借海水保护自己,并逐渐发展出居留地,乃至后来称霸地中海数百年的威尼斯共和国。年6月到7月,我和友友应邀,驻留这座威尼斯“最美城市”一个月。每天徜徉于住所附近大石桥畔蜂拥的游客间,心中却充溢着逃难人群的慌乱哭声。想到诗人庞德(EzraPound)、布罗茨基(JosephBrodsky)生前*见绝然不同,死后却都选择葬在威尼斯墓地岛(IsoladiSanMichele),莫非心有灵犀,要继续逼视虚幻之美背后那古今如一的人性厄运?是为序。

1

逃亡之诗

这孩子蜷缩着爬向大海

沁进浪的节奏死的节奏

这孩子蜷缩着逃向无处可逃

一枚小小的肉蛆弯向

叙利亚化学之夜熟睡中成排发灰的

巴格达灼烧之夜被父母投出窗口的

一千五百年两侧的同龄人

一个起源驱逐所有小小的两栖类

波浪的断壁残垣

也被逼着轮回

签署冬天的冷雾夏天的蚊子

一个名字搭建空中堆积咸腥

威尼斯在肉里看不见地蠕动

释放一个孩子蜷缩到底暴露的沼泽

不知该爬出或爬入这片大海

不知脸朝下在呼喊故乡或异乡

叙利亚醒不来巴格达早碎了天边

都是海边一千五百年一动不动

呛进一爿尚未成形的肺

演绎追杀到一声海鸥啼鸣里的爆炸

铸造再多恋人锁也只锁住一座奈何桥

逃又一阵嘤嘤哭泣叠入桥下的粼粼水波

小小肉蛆也是倒影

听吞噬的大海在咫尺外荡漾

那雪亮的舷窗也在向外窥望

一个孩子静静溶解

一座城市五颜六色画满了蜃楼

2

腐烂之诗

腐烂托起这排石头大船

腐烂托起你的脚步我的脚步

沿着海军上将俯瞰水面的倾圮视线走

大理石的窗框门楣满载雕花

天空的油彩浸在桥栏下潮涨潮落

甲板上少女们眼睛亮晶晶的

从不怕挥别启锚的诗做梦的诗

我们穿行时间像被钟声惊起的燕子

沿着水下倒立的腐烂森林走

一千年在继续打夯

一个暗黑浊臭的年轮擎着水波调色板

涂抹你的肖像我的肖像

腐烂的肖像是看不见的却像根

日日长出戳疼大海乌青的伤口

淤泥淤积起珍珠和残骸

彩色玻璃的小提琴声里

一排死水手仍锁着奋力划桨

阳光灿烂的底舱

黄金总色情得

比昨天更令人类晕眩

沿着不能回头的水的窄巷走

听水鸟鬼魂一样哈哈大笑

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腐烂的枝头绿浪摇曳

腐烂的鱼群嵌入墙脚银亮的贝壳

水位爬上木桩爬上石阶

像句咒语反锁一扇生锈的木门

像个崩坍拉近漆黑月色中又一座阳台

惨白的骨架人影晃动水影晃动

幻象不是比喻

潜望的世纪追上自己的终点

你在此刻我在此刻

后院小码头拴着肮脏流过的小河

我们肉里卸下的味儿弥漫风中

飞狮空茫地盯着未来

3

墓园之诗

小小的木头花园漂在红色屋瓦上

小小的木头的岛驶向你们的岛

绿树弯下腰护着

水一块抹去生卒年月的墓碑

在威尼斯谁不想写情诗

当阁楼像个倒扣的船底磕碰着梦

当天空暗下来鸟声向上倾泻

一本书翻开就是一块绿琥珀

当我的梦梦见你们回不了家的梦

埋葬在威尼斯就像要把情诗一次写完

围坐岛上就不再离开呜咽的尽头

木头桌子旁Ezra满脸沟壑在加深沉默

Joseph朗诵半途的咳嗽递给女诗人

一朵小云没有误解我们搂着抱怨

人生集中营灯光太刺眼

海鸥的白十字钉牢在头顶扫描

一首诗把自己的海平线布置成近景

永无抵达早已来过

红色屋瓦潮涌日子潮涌

坠下墓穴的绳子牵着鲜花和浪花

一波波情诗用伤口中刚滴下来的形象

不停打湿仍未说出的爱爱上这泅渡

绿琥珀每刹那再黑一点

迎着你们的旗语

4

沉溺之诗

Rialto桥一座雪白的看台

亡灵眺望一条血河在夕阳里流

在晚餐间流祭祀的孩子已摆进

盘子一页叙利亚巴格达的菜谱

翻开水波上玫瑰红的碎片

我们眺望一条血河赞叹着美味

多少腰肢多少接吻款款

抛光桥栏上的石头别人的噩耗

不在风景里多少贡多拉高擎

船头的刀斧摇荡幸福的节奏

海涛声远远夺走的呼救不在照片里

不在眼前的断壁残垣看着

一座雪白看台被欢声压着陷落

别人的乡愁不是我们的并非

每个回不去的家都在酝酿一首诗

Joseph你的密友沃尔科特

认出布鲁克林墓碑间缩微的曼哈顿

是否也剖开了这个舔着冰激凌的孩子

摸到蜷缩成肉蛆的孩子

比喻不在眼前睡进化学反应的孩子

一点点变灰成排望不到头的

没做完的梦不在眼前不必问

哪只手像盐搂着离去亡灵们的肩膀

死之抽象别搅扰生活

桥栏上的石头温软如玉如肌肤

我们紧挤在一艘救生艇边缘

紧紧依偎着那不会来到的

拯救以什么去拯救?

沉溺哪里是眼睛的海底?

Rialto桥怀抱着每座桥下的血河

熙熙攘攘地流无动于衷地流

雪白看台上什么也看不见

连亡灵也看不见毁灭融入毁灭

天边海边都在桥边桥下

躲不开的大海升起来与厄运无关

与诅咒有关小小的正义对孩子就够了

5

反光:丁托列托※的镜子

我丁托列托

递给你们一面镜子

一个反的世界

擎着每个早晨小街上的油烟和喧嚷

擎着鱼市叹出的咸腥的风

窗口盛满五百年一张草图

把一群海鸥训练成猛兽

你们的家庭反向滑出镏金的画框

一堵颜色斑驳的墙无所不在

一抹不停漂走的流水无所不在

我等着你们向下看见

倒影正奋力向上消失

这个早晨一声狗吠踩疼

天使的翅尖狭窄楼梯上再攀登一次

石头窗台外飘着花枝和内衣

邻居们的嗓音仍挂在被录制的高度

任我穿过你们穿过游客蜂拥

每个人擎着手机屏幕两侧两个自我

手指虚构一瞬鬼魂照片撒满存在

汇成不在尾随抹去一个少女

一种美艳溶解进成千上万赝品的城市

走在镜子里谁不信自己走在水上

照与被照杀与被杀本无区别

唯一活着的是一片暗影

油像夜色微微发亮

我一笔笔从你们皮肤下剥出暗影

光来自光年或分泌于黑暗?

光无力穿透之处黑暗构思一切

画框恰如镜框你们附身

看自己微笑点头嵌在金色大厅屋顶上

我一次签署五百岁一千五百岁

威尼斯的钟声又和你们同岁

敲着也是擎着一个孩子的死

逃向集体的不能跳船的活

威尼斯是块甲板只能继续漂

定位的星座在微光和暗影之间

只是画的叙利亚巴格达伦敦无数

爆炸声中被粉碎的地平线

借用孩子蜷缩冷却的轮廓

比人类大当噩耗不停擎出下一个目的

当每只手拉直绞架的绳子

不在乎羞耻一词

这个早晨哀歌远远漏下的

地址上一个人快死了

一张床钉牢铁窗重申松松咧开的嘴里

医院铐着一副枯骨

重申对被剔净的感谢

暴晒的谎言细数剩下的分秒

更空的椅子更无望地演绎着躯体

一个人衰竭成一顶寻找头颅的荆冠

一次刑期在灰烬里延长至无限

预约一场入夜的处决的大雷雨

拖拽Rialto桥畔泪水暴涨的世界

下个早晨

血泊干透

我空旷如新如故

水的石棺封存早已入住的你们

※注:丁托列托(—),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大画家,其绘画素有米开朗琪罗的结构与提香的色彩之称。在威尼斯,他的绘画集中于著名的圣洛克大会堂。为让观者能更好欣赏那些画在屋顶上的天顶画,大会堂提供镜子,让观者擎着俯瞰镜中倒映的丁托列托杰作。

封面诗人:杨炼

杨炼,年生于瑞士,长于北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年前往澳洲访问。以诗和散文创作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余种文字。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三部、散文集二部、一部文论集。现为南京艺术学院客座教授、河北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扬州大学客座教授、汕头大学驻校作家暨讲座教授。年,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曾获《上海文学》杂志诗歌奖、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中国首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作品》杂志组诗奖、广东(佛山)首届中国长诗奖、大昆仑文化奖·诗歌杰出成就奖、中国首届“天铎”长诗奖、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英译诗集奖等。年和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

炼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长诗

“小长诗”,是一个新词。我记得,在年创始的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投稿论坛上,蜂拥而至的新人新作中,这个词曾令我眼前一亮。为什么?仅仅因为它在诸多诗歌体裁间,又添加了一个种类?不,其中含量,远比一个文体概念丰厚得多。仔细想想,“小——长诗”,这不正是对我自己和我们这一代诗人的最佳称谓?一个诗人,写作三十余年,作品再多也是“小”的。但同时,这三十余年,中国和世界,其沧桑变迁的幅度深度,除“长诗”一词何以命名?由是,至少在这里,我不得不感谢网络时代,它没有改变我的写作,却以一个命名,让我的人生和思想得以聚焦:“小长诗”,我铆定其中,始终续写着同一首作品!

九卷本《杨炼创作总集—》,就是这个意义上的“一部”作品。年,北京街头,我们瘦削、年轻、理想十足又野心勃勃,一句“用自己的语言书写自己的感觉”,划定了非诗和诗的界碑。整个八十年代,反思的能量,从现实追问进历史,再穿透文化和语言,归结为每个人质疑自身的自觉。这让我在九十年代至今的环球漂泊中,敢于杜撰和使用“中国思想词典”一词,因为这词典就在我自己身上。这词典与其他文化的碰撞,构成一种思想坐标系,让急剧深化的全球精神困境,内在于每个人的“小长诗”,且验证其思想、美学质量是否真正有效。站在年这个临时终点上,我在回顾和审视,并一再以“手稿”一词传递某种信息,但愿读者有此心力目力,能透过我不断的诗意变形,辨认出一个中文诗人,以全球语境,验证着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总主题:“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绕过多少弯路,落点竟如此切近。一个简洁的句子,就浓缩、涵盖了我们激荡的一生。

我说过:我曾离散于中国,却从未离散于中文。三十多年,作家身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以自身为“根”,主动汲取一切资源,生成自己的创作。这里的九卷作品,有一个完整结构:第一卷《海边的孩子》,收录几部我从未正式出版的(但却对成长极为必要的)早期作品。第二卷《※》(一个我的自造字,用作写作五年的长诗标题),副标题“中国手稿”,收录我年出国前的满意之作。第三卷《大海停止之处》,副标题“南太平洋手稿”,收录我几部—年在南太平洋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诗作,中国经验与漂泊经验渐渐汇合。第四至第五卷《同心圆》《叙事诗——空间七殇》,副标题“欧洲手稿(上、下)”,收录年之后我定居伦敦、柏林至今的诗作,姑且称为“成熟的”作品。第六卷散文集《月蚀的七个半夜》,汇集我纯文学创作(以有别于时下流行的拉杂“散文”)意义上的散文作品,有意识承继始于先秦的中文散文传统。第七卷思想、文论集《雁对我说》,精选我的思想、文学论文,应对作品之提问。第八卷中文对话、访谈选辑《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展示我和其他中文作家、艺术家思想切磋的成果。第九卷国际对话集和译诗集《仲夏灯之夜塔》,收入我历年来与国际作家的对话(《唯一的母语》)和我翻译的世界各国诗人之作(《仲夏灯之夜塔》),展开当代中文诗的国际文本关系,探索全球化语境中当代杰作的判断标准。

如果要为这九卷本“总集”确定一个主题,我愿意借用对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的描述:大历史缠结个人命运,个人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这首小长诗中,诗作、散文、论文,三足鼎立,对话互补,自圆其说。一座建筑,兼具象牙塔和堡垒双重功能,既自足又开放,用每一首诗全力以赴,又不停“眺望自己出海”,深化这个人生和思想的艺术项目。—,三十七年,我看着自己,不仅写进,更渐渐活进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们那个“传统”——“诗意的他者”的传统,这里的“诗意”,一曰主动,二曰全方位,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谁有能力创造内心的他者之旅,谁就是诗人。

时间是一种X光,回眸一瞥,才透视出一个历程的真价值(或无价值)。我的全部诗学,说来如是简单:必须把每首诗作为最后一首诗来写;必须在每个诗句中全力以赴;必须用每个字绝地反击。

那么,“总集”是否意味着结束?当然不。小长诗虽然小,但精彩更在其长。年,我的花甲之年,但除了诗这个“本命”,“年”有什么意义?我的时间,都输入这个文本的、智力的空间,转化成了它的质量。这个化学变化,仍将继续。我们最终能走多远?这就像问,中国文化现代转型那首史诗能有多深。我只能答,那是无尽的。此刻,一如当年:人生——日日水穷处,诗——字字云起时。

1
查看完整版本: 杨炼唯一活着的是一片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