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期的荐书,实在是有感而发。
有天晚上因为急用,到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东西,恰好那件东西的价格需要确认,只好耐心等待。
环顾四周,深夜的便利店给人以整洁安宁的印象,货品齐备、灯光明亮,这时电台传出男主播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不得不承认,我们再也回不去年以前的世界了。社会、业态、生活,都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
接着,他抛出疑问:既然世事无常、我们只能活在当下,那么又该如何看待“当下”呢?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如果用时间去计量“当下”,那么生命便可以被看作是无限接近虚无的:因为“这一刻”既过便永不覆回,那所谓的意义,也就近似于无意义;
而心情也同样是飘忽不定的,哪怕再深刻的感悟,如果没有记录,也会轻易随风而散,无声无息。
既然时间和情绪都是转瞬即逝的,那么便需要一些长久、稳定、富有质感的“寄托”——人更有其种种不可控性,便也只有寄托于“物”了。
想着,两本关于“爱物”的书——《我的宝贝》《长物志》,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际……
▲图中三毛戴着的,是她心爱的“布格德特”,那是撒哈拉威妇女代代相传的饰品,也是她们已婚的标志。“布各德特”的意思是:我心爱的。它是她结婚当天,颈上的唯一饰物。
说来有趣,三毛、文震亨,说起来毫不相干,然而尽管生活在全然不同的时代、拥有绝然两样的价值观人生观,他们却恰好都懂得借物留情,并竭尽所能地“同喜欢的一切一起活在当下”。
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穿越时空的知己……
三毛·《我的宝贝》
——
“物”是印记:
关于生命之旅、关于温暖记忆
一直觉得,《我的宝贝》是最好的“枕边书”。
结束一天的忙碌、洗洗涮涮完毕后,窝在床上,借着暖黄的台灯灯光,独个儿津津有味读上一段,就好像那个麻衣宽裙的女子盘坐在对面,将自己的宝贝们摊开在灯光下。
她一个个地拿起它们,津津有味地给你讲故事、讲她那流浪在天涯海角的人生。
书中的物,没有一件是浮搁着、没有因果的——物是第一层,故事,更动人。
有的故事很近,可能发生在每个人的生活中。
比如与父母的故事《痴心石》,每个做子女的,或多或少都会觉得父母不能完全了解自己吧?三毛也一样,但她很幸运,父母虽然不能欣赏她的种种“怪癖”,却能包容。
故事里的石头,是父母去海边时为了女儿捡的,因为他们记得她之前喜欢画石头,于是“弯腰好几个钟头”才拣到两块满意的:不但有纹路,顶上还有一抹淡红。
而三毛呢,原本答应和父母一同去海边,结果由于通宵看书而爽约,漫不经心呆了一下午才回来,就看到父亲用力刷石头的身影——他比三毛还要瘦。
这一刻,三毛在莫名的愧疚中,发现自己与父母做了一次完整的、性灵上的结合。
性灵一事先放在一边,单只看到书中那句“一时里,我想骂他们太痴心,可是开不了口,只怕一讲话声音马上哽住”——但凡为人子女者,都会为之泪目吧……
再比如《结婚礼物》——读完这篇你会深深感到:“灵魂伴侣”的另一个代称,或许就是“三毛与荷西”。
三毛与荷西在沙漠中结婚,没有房子和车、没有家具、水电、瓦斯,更没有什么婚纱、鲜花、钻戒……但有一份非常特别的结婚礼物,是荷西在沙漠中“快走死、烤死”才寻获的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
这样的礼物若是给一般的新娘,可能会被直接退婚,而三毛,却像个孩子一般欢呼雀跃——没有人刻意迎合对方,他们是两个追求“生命本质”的独立个体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
这样的感觉,真的爱过的人会懂——“那一霎间,我们没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们只想到再过一小时,就要成为结发夫妻,那种幸福的心情,使得两个人同时眼眶发热。”
尽管荷西在婚后的第六年就永远的离开了,但在妻子眼中,有这副头骨在的地方,他就一直在。
与这些同每个人都贴近的故事相反,有些故事很远,生活在“社会规则"中的人恐怕一生都难以亲身体会。
比如,在异乡的闹市里,遇见一位“禅者”。
在《阿富汗人哈敏妻子的项链》中,三毛在西雅图逛市集,偶遇阿富汗店主哈敏,他店里的东西无法打动她,但他的人却打动了她。她经常去找他聊天,这一段文字极风趣:
他的话不多,问着,就答,不问,两个人就坐着。“哈敏,你的妻子呢?”“在阿富汗呀!”“有没有小孩?”“都嫁啦!”“那你一个人在西雅图做什么呢?”“开店呀!”“那你太太呢?”“她不肯来。”“那你也不回去吗?”“那边打仗呢。”
哈敏不回国办货色,他向一个美国人去批,批自己国家的东西。
“哈敏你不积极吔!”“够了!”“首饰不好看。”“那是你挑剔呀!”“这样不能赚钱。”“可以吃饱就好了啦!”
永远是这种扯谈似的对话,我觉得哈敏活得有禅味。
这样“不求上进”、自由自在的哈敏,在三毛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刻,将自己妻子的一条项链拿了出来,给了她。
▲阿富汗人哈敏妻子的项链
还有那个卖“心”的怪人。
有的时候真的恨不得让三毛领着我去淘宝贝——她总能找到那种特别的东西。
比如《红心是我的》中,那些不知道用什么颜料染出来的石头心,五颜六色的,躺在海棠叶大小的平底小盘里。
“那个不说话的男人蹲在地上,只卖这些。”
这势必是个自由的艺术家——有客人来了,他也不理,自顾自地睡觉;东西卖得不贵,还不批量卖,有奇怪的执着:
我说减半价就拿十个,他说:“心那里可以减价的,要十个心放在哪里?”
我说可以送人,他说:“你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送人,自己活不活?”
我说可以留一个给自己,他说:“自己居然还留下个?!那么送掉的心就算是假的,不叫真心了。
最后,他拿出一颗来。“那颗心不在盘子里,是从身体中掏出来的”——那颗心放在他左边衬衫口袋中的、刻得饱满、染得最红。
该是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瞬间相识的知己才会有这样的交会吧?人是很神奇的动物,“对不对路”,一眼就能看出来。
▲银器一大把
这些不当吃、不当用的东西,淘回来做什么呢?三毛曾将原因在《银器一大把》中细细阐述了一回:
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我把它们倒出来,用擦银粉略略擦一下;不给它太黑,也不能太亮。玩着这安静的游戏,即使在无人的深夜里,眼前呈现出来的,就是那片拉巴斯的旧域区,那些红红绿绿的印地安人,在我的客厅里,摆满了摊子,喧哗的市声也传入耳来。
回忆的效果,贵在于它的那份魔幻和华丽。起码,中南美洲的梦,是这么来来去去的。不,我不敢再回到那儿去,只为了保存这份回忆中的自我创造。
或者是潜移默化中受到了三毛的影响吧,我也会下意识地去留意那些“可以承载回忆”的物们:
比如金坑大寨中红瑶女耳上的老银环;大理妇人坐在充满阳光的木屋里手织的披巾;意大利街边小店偶然遇见的匠人造牛皮零钱包;在绵绵细雨的清水寺中排队买的樱花铃……这些不足以称“贵重”的物,意外在疫情的“旅行冬眠期”,给了我莫大的回忆与安慰。
这是“爱物之人”同“物”之间的小秘密:
即便熙来攘往的热闹已成昨日,那些热忱美好的人各赴天涯,但当初的那份感受、热情和爱,却依旧借着“物”的长存而闪闪发光。
文震亨·《长物志》
——
“物”表我心:
心中的世界,世界中的我心
▲特别推荐果麦出品插图版本——妙就在插图上。
这一版的插画不仅与文字高度匹配,而且在意境上也非常“合味”,其选画只取文人画,而尤以其曾祖父文征明之作品为代表,既在情境上符合文中描述,更在情思上有所牵绊、映照,实可谓“用心”。
▲图文相应,对照而看,入情入境——下文中所列古画均为本书插图。
与《我的宝贝》不同,文震亨的《长物志》则非要晨间或午后读。
——倒也不必正襟危坐,只要心神放松,有一些闲散的时间,边看,边“入境”、去想象。手边有一杯茶或者咖啡都可有助益。毕竟,古今中外,心有灵犀者不拘泥于形式。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经由这一部《长物志》,你完全可以在心中勾勒出一整个“文氏清居生活空间”。
▲明文征明《浒溪草堂图》及其局部
——是的,虽然《长物志》可算晚明文房清居的代表性著作,且整篇完全是在说“物”,没有任何故事、感受等闲笔赘文,但你就是能感受到“人”、以及他的整个精神世界。
不像《我的宝贝》那样随性、烂漫、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完全是兴致勃勃地回忆与聊天;《长物志》是系统性的,从大至小、从外到内、从居用到赏游,极细腻地分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十二卷。
然而,它绝不是一部工具书。
如果说文人最善“托物言志”,《长物志》应该是最全面、直接、干脆的一部。
由文索其人,这纯粹的“说物”文中,却隐藏着完全的主观,其中的标准,在“用”与“不用”之间:
如木格门,要用湘妃竹,要四或二,不可用六;门环要用古青绿,紫铜精铁次之,但需“旧式铸成”,黄白铜不可用。
▲南宋《槐荫消夏图》
禅椅要天台藤、古树根为好,需“不露斧斤”;器具面台阔厚者,可略雕云头、如意,不可雕龙凤花草等;
笔筒以湘竹、栟榈、古铜镶毛竹者为佳,紫檀、乌木、花梨偶尔可用,八棱、菱花就要忌用了;笔船只紫檀、乌木细镶竹篾者可用,牙玉都要避开;琴要“历年既久,漆光退尽”、要“黯如古木”……
凡此,不拘巨细,一应俱谈。
▲明唐寅《红叶题诗仕女图》及其局部
并不建议列位将观此书的重点立于作者“择物美丑”之标准,这毕竟是欣赏角度、审美目光、精神追求的产物,人各不同才是真。
真正要注意的,是作者将自己心中对这个世界的期望物化出来、伴在身侧、生活其间,这是作者面对“生命无常”所选择的应对之法。
细看这些标准,君可明辨,无一不围绕着“自然古雅”“无脂粉气”“去人巧”。
所谓“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看其“要”者皆普适此理,他完全无视世俗所尚之奇珍贵材,而追求古朴寂黯,全然是文人式审美、主观式审美。
物也不仅仅是单纯的物,更是境中一景:
泊舟船出行,是为扬性,或芳辰缀赏,或靓女采莲,或子夜清声,或中流歌舞;赏山茶,如赏佳人,最爱醉杨妃,因开向雪中,更自可爱;饲鹤,要标格奇俊,所以空林别墅,白石青松,惟此君最宜……
▲清黄山寿《拟古山水册》之一
在境中,它们活色生香,是作者所期盼的,是一种生活、一种日子。
为什么文震亨会崇尚这样诗情画意的清居生活呢?那要从其人其境说起。
文震亨系名士文征明之曾孙,其一门为诗书世家、“簪缨之族”。他自幼聪颖过人,诗文书画均得家传。其所处时代已至晚明,君王昏聩、*争激烈,万历皇帝久懒于朝*、阉*肆虐朝野、起义爆发。
文震亨身在其时,一生跌宕起伏,最终被阮*不容,辞官退隐。
弘光二年,清兵攻陷南京、六月攻占苏州,文震亨投河自杀未遂,又绝食六日,终呕血而亡。乾隆中被赐谥“节愍”……
▲书中所附文震亨书画作品
这样一位气节名士,“清居”于他又意味着什么呢?
张爱玲说:“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一种袖珍戏剧。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文震亨的人生戏剧、贴身环境,就是《长物志》中所列所陈。
所谓“长物”原本是指身外多余之物。饥不可作食,寒不能当衣,然而,正因此,才可随心所欲寄情抒志;才值得一展才情,大写、细写。
诚如《长物志》沈春泽在其序文中言:“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
果然,是知己也!读懂、看懂者,亦皆为知己。
不得不承认:纷杂世相、时代巨流……我们是无力改变的——可改变的,唯有每个人对生活的态度。
人生要一日一日度过,一日要一分一秒度过,在这被切割成无数具象瞬间的人生里,我们要抓住每一点美好,记录每一种可贵,令不断流失的时间和心情能够以另一种长久的形式寄存。
这“寄存”的基础,是书中所谓的“爱物”,更是一种珍存自我内心感受、勇于自由生活的态度。
三毛也好、文震亨也罢,都曾苦苦与命运争斗,生活不尽然给了他们正向的回馈,令其永获心爱、志得意满……但无论如何,也着实没有什么可特别遗憾的——因为他们尽力了。
尽力改变可以改变的、接纳不能改变的,或许才是面对人生的明智选择。
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命运如何,“当下”都是值得珍惜的,假如周遭的一切都令你生喜……
图片来自于网络
撰文:观复采芹人
监制:观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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