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百年孤独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豆瓣评分:9.5
我的评价:★★★★★
多年以后,当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写《百年孤独》这部小说的情景时,不知他还会不会记得他和妻子那段偃蹇的日子。那时作者已经快四十岁了,一家人在墨西哥租房居住,两个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穷到交不起房租,甚至在终于写完了《百年孤独》后,却付不起整部稿子的邮费,只能先寄一半儿稿子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出版社。妻子梅塞德斯在他写这部小说的两年时间里勉力维持家计,卖掉了电视、冰箱、珠宝,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卖掉了他的汽车。
加西亚·马尔克斯从十七岁就开始酝酿写《百年孤独》,然而这个沉重的主题,让他在过了二十年后,才最终黾勉完成。作者之所以能够忍耐安贫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对于这部小说的成功有着强烈的预感。他对朋友说:“这次我终于感到无拘无束,不是大红大紫就是跌个狗吃屎。”
后来果然不出意料,此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让他在全球都获得了广博的名声(一个广为传播的故事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记者在哥伦比亚街头询问街上的一个妓女是否听到了这个消息,她说知道,一位客户刚在床上告诉她了),甚至很多学者把这部作品列为了《堂吉诃德》之后排名第二的西班牙语文学著作。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和写作风格,被贴上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影响深远,甚至有时人们会把这个词语应用于现实世界,比如现实之中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当它发生的原因和最后的结果都让人无法索解时,我们往往就会用上这个词,说这件事太“魔幻现实”了。
魔幻现实,就是说一切有悖于常理的现象,都被视为理所当然。比如小说里一个神父能突然飞起来,活人和死人很自然地进行对话,地上的鲜血像有了生命一般有规则地流动——这些本来看起来骇人的场景,却好像原本就是自然存在的一般,就好像一个人坐下来吃饭喝水那样自然。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由他的外祖母一手带大的,在他小时候,外祖母经常带着他去看宗教仪式上类似魔法般的魔术表演。外祖母在家中还经常提起已经去世的亲人的名字,在她和外孙的对话里,好像这些人都还在世,而且此刻就在同一屋子里面,似乎尚在人世的和业已去世的人,是一直居住在一起的。
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如此漫漶不清,让小时候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就习惯了这种魔幻色彩的现实。这好像也是很多拉美作家普遍拥有的一种世界观和宗教观,比如同样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在他的代表作《危地马拉传说》中,真实与虚幻,过去与未来,图腾与实物,动植物与人类,都是浑然一体的,这在拉美文学里是一种见怪不怪的场景了。
但对于第一次阅读到这种风格的人来说,这不知会有多震撼。中国作家莫言在谈起他第一次读《百年孤独》的感受时说:“非常惊讶,拍案而起,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受《百年孤独》小说影响的中国作家,名单还可以列很长,比如陈忠实、格非、余华等人,陈忠实的名作《*原》里能明显看到《百年孤独》的痕迹。
《百年孤独》中具有象征性意义的香蕉公司,对情节推动有着巨大影响。
乌拉圭著名作家加莱亚诺在他的名作《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里,描写了香蕉园的兴起与影响:
早先,为了把咖啡运到港口,民族资本已经兴建了一些铁路。后来,美国公司把这些铁路占为己有,又建了一部分专门运输种植园香蕉的铁路;还垄断电力、邮*、电报、电话和同样重要的公共服务行业,同时也垄断了*治。在洪都拉斯,“一头母骡比一名议员值钱”。在整个中美洲,美国大使说话比所驻国总统要算数。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吞噬香蕉生产和销售的所有竞争者,一跃成为中美洲头号庄园主。它的子公司独霸铁路和海路运输,成了港口的主人,拥有自己的海关和警察。美元实际上成为中美洲各国的货币。
就像加莱亚诺所写的那样,香蕉园也是殖民经济时代哥伦比亚的重要经济来源,然而香蕉园所产生的大部分收入,却都进入了美国和欧洲人的口袋,那个时代大部分哥伦比亚的火车都是用来运输香蕉的。
而在香蕉园里劳作的本地工人们很多时候是领不到钱的,辛苦工作了很长时间后,他们能拿到的,只是可以在几家指定商店消费的代金券,而这些店也都是和殖民者有关系的人开的。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百年孤独》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工人们组织了罢工,官方派军队进行了镇压。而彼时年轻的大学生加西亚·马尔克斯,正是这场被称为“香蕉大屠杀”的事件的亲历者。
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死于这场事件,官方结论是九个人,但当地的说法是有两三千人,完全是两个相反的结论。在小说里,作者则通过何塞·阿尔卡迪奥的经历,来说明其荒谬之处:
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
但亲历者何塞·阿尔卡蒂奥却说
应该有三千人的样子……所有在车站的人都死了。
到了最后,读者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马孔多及布恩迪亚家族一代代的繁衍和变迁,就好像拉丁美洲土地上不断发生的故事,从玻利维亚波托西的银矿,到加勒比海的甘蔗园,到巴西亚马逊的橡胶园,再到整个拉丁美洲的棉花和可可……因为作者在书中所写的,就是他的家乡阿拉卡塔卡(即小说中的“马孔多”)。他写自己的祖国哥伦比亚,写自己年轻时亲身经历的在首都波哥大发生过的“香蕉大屠杀”,写拉丁美洲一代代最终相同的宿命:刚开始是左翼*府上台,没多久就换成了右翼,双方争来斗去,最后却以军人*府上台而结束——拉美人民的生活就在这不断轮回之中循环往复,就像布恩迪亚家族中奥雷里亚诺和阿尔卡蒂奥在家族百年史中不断更替出现一样。
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他的不朽巨著《百年孤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甚至可以说,没有拉丁美洲,就不会有《百年孤独》。
有很多读者叹息,在小说里,如果奥雷里亚诺不娶冷酷虚荣的费尔南达,而是和能干的情人科特斯在一起,可能家族就不会衰败得如此彻底……但显然,后来衰败掉的,不仅仅是布恩迪亚家族,还包括整个马孔多:
整个市镇如此死气沉沉、与世隔绝……昔日的土耳其人大街已沦为被遗忘的角落,最后一批阿拉伯人沿袭千年传统端坐在门口等待死亡的到来,尽管最后一码斜纹布早已售出,幽暗的橱窗里只剩下一个个无头的模特。至于香蕉公司的城镇,或许帕特里夏·布朗在阿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难耐的长夜里会就着醋拌黄瓜对儿孙们说起,但此时它已沦为一片野草丛生的平原。安赫尔神甫的继任者是一位老神甫,没人愿意费心打听他的名姓。他为关节炎及疑虑引发的失眠所苦,懒懒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慈悲,任凭蜥蜴和老鼠在隔壁的教堂里争夺领地。
他们先辈们筚路蓝缕所开创的马孔多,已经从昔日人烟浩穰的城镇,变成了“那个连飞鸟也厌弃,长久的扬尘与酷热令人呼吸艰难的马孔多”了。
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在他的名剧《俄狄浦斯》里,写到俄狄浦斯王受到“杀父弑母”的诅咒,他一生逃避,最最终一步步亲身进入并实践了那个魔咒。正如奥雷里亚诺最后参破的羊皮卷的秘密所写的那样,整个家族的没落,是无可避免的,羊皮卷里早已给他的家族命运盖棺定论:
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而索福克勒斯的剧作,也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经常阅读的。
除了古希腊,作者还从拉美同胞作家鲁尔福及富恩特斯那里汲取到了很多营养,他的文学偶像还包括美国的海明威与威廉·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从两位美国文学巨擘身上得益良多。他还引用过海明威的话来说明他的写作观点:“每一本写完的书都像是死去的狮子。因此,问题在于如何追捕大象。”
遗憾的是,斯人已逝,年,作者寿满天年。他名播天下,生前获誉无数,称得上圆满,只是对于读者来说,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追捕大象的人。
注:
1.根据杨照老师的科普,大部分拉丁美洲社会都保留了强烈的家族传统,一个人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爸爸,都是极其重要的事。中文世界里我们一般用“马尔克斯”称呼这位伟大的小说家,但事实上,在他自己的语言文化中,他的姓不是“马尔克斯”,而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姓带着清楚的系谱意义,表明了他是谁的儿子——基于此,笔者在文中一直使用“加西亚·马尔克斯”而非“马尔克斯”。
2.文中第一张插图源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