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卡鲍姆(EricaBaum)访谈
作者:拉雅什·帕拉美斯瓦伦(RajeshParameswaran)
编译:odosart
Untitled(Simbolismo),,(Blackboards),gelatinsilverprint,20×24inches.CourtesyoftheartistandBureau,NewYork.
艾瑞卡·鲍姆的摄影展现了语言如何对知识进行归类,表达,和确认。她使用的媒介往往是二十世纪的过时事物:卡片目录,自动钢琴,缝纫图案……她追求碎片文字和视觉元素的偶然碰撞,并通过精心安排的变形和互动加入某种诗意。就像她的黑板作品上的那些潦草字迹,它们的存在本身刺穿了意义,让意义像粉笔灰一样消散。
卡片目录的巧妙安排展现出对当代生活的讽刺。廉价笔记本的纸张对角折叠,让里面的字迹和折纸一起变成一首诗。鲍姆同时展现出视觉语言的高雅和荒谬之处,字句顺着自己意义和自己的物理形式之间的缝隙划走,变得跟史前壁画一样陌生,并从中散发出新的美感。
鲍姆的作品让人想起威廉·布劳夫(WilliamBurroughs)的诗,或者被图像一代摧毁的媒体,或者劳伦斯·维纳(LawrenceWeiner)以文字为媒介的作品,或者布拉塞(Brassa?)的摄影涂鸦。而鲍姆作品中由视觉和文字所共享的旋律感,以及那种深情而智慧的表达手法,都是她独有的。她的作品被包括惠特尼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古根汉姆博物馆在内的各种机构收藏。
我认识艾瑞卡·鲍姆很多年了,我是她在耶鲁的学生,后来又成为她的朋友。我们现在住在同一条河的两岸,但因为黑人社会运动造成的封锁,这个访谈依然是通过网络完成的。
——拉雅什·帕拉美斯瓦伦(RajeshParameswaran)
以下为访谈内容
艾瑞卡·鲍姆(以下简称EB):我看看怎么打开视频。
拉雅什·帕拉美斯瓦伦(以下简称RP):你屏幕上应该有一个视频图标。
EB:Hi。
RP:你后面是什么,像带树节的木头。
EB:是一张被人扔掉的大桌子。我丈夫在街边看到,就一路滚着它走回家了。我们把它靠墙放着,很适合当视频背景,我们家其它地方都太乱了……
RP:这也是视频会议的奇怪之处:会暴露自己生活的空间。你最近几个月怎么样?先是疫情,又是游行。我不知道这些有没有影响你创作,我觉得还是有影响吧?
EB:我三月份在德国,因为有两个展览,那边疫情更严重些。我有点担心,所以把行程缩短了。我回来的当天,3月11号,新*策就不准欧洲过来的人入境了。展览还算顺利,画廊都很不错。
RP:哦。
EB:我刚到家,机场就一团糟了。我当时很紧张,慢慢也就冷静下来,又可以工作了。五月份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活动叫做“还没到开口的时候(toosoontotell)”,这最初是关于防疫的,但很快又发生了黑人权利运动,两者就结合起来了。我的作品一般跟时事无关,这次我们写了一些东西,一边写,事情还一边在发展。
RP: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作品?
EB:我寄过去一件剪报类的作品,收到一段回应,我再根据这个加入一些图像。这样重复了几次,就成了一个系列。有趣的是报纸的内容本身,伴随着我们每个人被隔离的经历,就像一场暗中进行的狂欢。
Untitled(ResolutionoftheWeek),,(Index),digitalC-print22.75×20inches.CourtesyoftheartistandBureau,NewYork.
RP:你的作品常常映射社会,但都是取消了时效性的,这次却取消不了,肯定很有趣。
EB:“还没到开口的时候”也有一点“时差”,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理解。
RP:你去参加游行了吗?
EB:我参加的第一场是百老汇大道上的,后来又参加了几次。我多年来都喜欢参加游行,这次有疫情所以我小心了一点。有几次我就是不小心走进去的,因为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过去,队伍会把你吸进去。
RP:你好像还记录了一些游行者留下的街头艺术和标示牌。
EB:六月初的时候,有几晚上发生了严重的抢劫,我们整晚都没睡,听到人在外面来来去去的。第二天我就出去拍了照片。又过了两天,每个门口都用木栅栏挡住了,然后人们就开始装饰这些挡板。现在挡板又拆除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在每一步,我都知道我所记录的东西不会长久。
RP:能不能谈一谈在纽约的成长经历对你的作品有什么影响?
EB:我在96街长大,那里的居住费用在六七十年代不算高。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艺术家和音乐家,也认识了我当时的男朋友,小阿图罗-奥法里尔(ArturoO’FarrillJr),他是一名在爵士乐家庭长大的爵士音乐家。那里的艺术氛围很好,人也都很好。我高中的时候转学到City-as-School,那是一所公立高中,巴斯奎特(Jean-MichelBasquiat)曾在那里上学,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街头涂鸦了。我还认识其他几个街头艺术家,但比不上巴斯奎特。总之,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觉得街道和文字是艺术的源泉。
RP:你认识巴斯奎特吗?
EB:当然,那个学校很小,在布鲁克林,我们常常一起出去玩。我还在那儿上了具象绘画课程。12年级的时候,我在SoHo实习,有一天在街上被让·米歇尔(Jean·Michel)叫住,他正在街上卖画,还有明信片之类的。他把那些画给我看。我当时真该买一幅的。
RP:你当时在创作吗?
EB:我当时在自己卧室里画油画,画布就铺在地上,我当时也做拼贴。我大学的专业是人类学,但我把它当作可以为创作提供灵感的东西。
RP:所以你为了创作而去学习了人类学?
EB:可以这么说,也不完全是。我们高中的时候可以免费去城里任何一座大学听课,我当时想去听NewSchool的动物行为学,结果那学期课程取消了,我就只好去听人类学了。课程很棒,后来我就决定去报考了。从小的生活环境让我对不同文化的人很感兴趣,而且我从来就知道每件事情都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因为我的邻居每个都不一样。大学毕业以后,我对文学和艺术更感兴趣了,我还是喜欢人类学,但我不想进入那个领域了。
RP:这么说来,你作品里的确有一种人类学的视角,至少它们是与文化行为有关的。
EB:没错。我那些作为耶鲁的毕业作品的黑板作品,就是从拍摄自己的同学和他们的生活开始的。
RP:嗯,我记得那些作品。
EB:那个创作让我有机会进入不同人的世界。人类学让我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世界之间的联系和区别,那么我是一个观察者,一个参与者,还是一个更大的团体的一员?作为一个毕业生,我对学生所处的环境更感兴趣了,所以我拍摄了黑板。
RP:那些黑板作品似乎和涂鸦与街头艺术有关,虽然它们是室内的,轻薄的,但还是让我想起巴斯奎特的涂鸦或者布拉塞的摄影。你现在是怎么创作,是把物件拿到工作室里拍摄吗?
EB:是的,大多有这个流程。我当时是把大画幅相机拿到教室里拍摄,但是有一天所有教师里都有人,我就把机器和灯具都拿到图书馆去了。那就是我拍摄卡片目录的开始。后来又开始了一个名为“指示(Index)”的系列,我看着书里的索引,想象着其中可以蕴含的诗意。从那时开始,我的很多拍摄对象就是可以拿回家的尺寸了。后来我就喜欢上这种我可以轻易拿起来的东西了,但它们需要是跟外面的世界有关的东西,这样就不会被工作室的场地局限了。
我喜欢把拍摄的过程,制作的过程,还有编辑的过程都区分开来,这很重要。某些时刻,我可能觉得某件事很有趣,很兴奋,但过阵子,我可能又失去了这种热情,变得更加苛刻。摄影的冲洗过程提供了一个冷静期,对我很有用。数码拍摄虽然能让我立刻看到照片,但那可能不是我该看到它的时候。我也不太愿意告诉别人我的作品来源,比如我拍了某本书,我不想告诉别人那本书的名字,因为这样作品就被那本书影响了。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那个来源,但作品仍然是自由的。
RP:在你的“书签角(DogEar)”系列里面,你找来不同的书,折叠里面的书页,让文字之间形成合适的角度。你是如何选择折哪一页的?是在拍摄前选好,还是一边拍一边选?
EB:我会从家里的书开始,有些是小时候读的。后来我才开始去书店。我会倒着翻书,把一些角折起来,寻找重叠的点。折了很多页之后,就扫描一次,然后放起来,等到我已经忘了这些折叠是来自哪一本书的时候,就再看一次。有些书的纸张质量不好,折痕就不规整,这很有趣,而且会进一步影响阅读。我对材料的质感很敏感,比如酸性纸的老化,纸张的密度,类型等等。但是,字句之间的组合是第一位的。
RP:我从那些重组的字句里感觉到一种诗意,还有文字间的空白,以及你说的纸张,都变得和字句一样有趣。字句变成了一种视觉元素,它们既含有意义,也展现出质感和肌理。你会追求某种文本层面的意义,还是只要整体视觉可以就行了?
EB:这很模糊,结果往往也出乎我的意料。寻找和发现的过程很吸引我。我刚发表“书签角”这个系列的时候,有媒体邀请我朗读自己的作品。我一开始觉得这太业余了,后来我又发现,“被阅读”或许也是我的作品被观众接受的方式。我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RP:对我来说,那些作品既像是文学作品,也像是视觉作品,而不是只能二选一。文学和艺术的界限不再重要了。你就像一个作家,但是整本书都变得可读了,包括纸张和折痕,还有那些随机的东西。我觉得我似乎都能闻到纸张的味道,作为一名作家,我很喜欢那个味道。
EB:谢谢你的评家。我很喜欢这种角色的多元化。我刚读了一本二手书,里面有别人的笔记。我是在消防楼梯间读的,那里的光线穿透了纸面,整本书具有新的物质感,那就是我的作品想要寻找的东西。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需要收拾她的公寓,那里有我很多小时候的书籍纸张。它们对我很有意义,不仅仅是它们的内容,还有它们的实体。我希望分享那种被它们淹没的感觉。
RP:你的作品似乎把书籍本身的某种严肃性打破了。书的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正常地”阅读,而你对那种要求不屑一顾。
EB:(笑)是有一点叛逆,但也是玩笑般的。这些作品也是对阅读本身的致敬,与正常地阅读它们并不矛盾。
RP:你的作品所展示的乐趣并不是作家原本追求的,这是一种新的文学创造。
EB:是的。
Edge33,,(Patterns),archivalpigmentprint16×17.5inches.CourtesyoftheartistandBureau,NewYork.
HemAllowed,,(Patterns),archivalpigmentprint,16×17inches.CourtesyoftheartistandBureau,NewYork.
RP:有没有对你影响比较大的作家?你有件作品名为“长裙子(ALongDress)”,来自格尔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Stein)的一首诗。
EB:嗯,我喜欢艾米莉·迪金森(EmilyDickinson),她的诗很短,充满张力,带人进入一趟旅行,思想和情感的旅行,而且是非常简短而经济的旅行。这太棒了。我也喜欢小说,比如安东尼-特罗普(AnthonyTrollope)和贝克特(ThomasBeckett)的。
RP:你曾经当过高中英语老师。我觉得在你的作品里,英语就像是一门外语,有一种很奇特的面貌。
EB:也许我的教学经历让我和英语文字保持了一段距离,把它们看作可以处理的对象,而非仅仅是语言。
RP:你的作品也记录知识被归类和传播的过程,比如图书馆的卡片目录,黑板,以及最近的缝纫图案。你表现出其中的崇高,但也有忧郁和幽默。你把这些知识系统展示为历史的产品,它们最终被孤立,被存档。
EB:我希望展示出这些看似客观的知识系统的主观性。即便它们都是大写的,是权威性的,它们仍然仅仅是人为的。
摄影在某种程度上拥有天生的记录性。图书卡片则本来是日常的东西。我想记录的是这些卡片背后所承载的沧桑和苦涩。这些作品展出后不久,图书卡片就逐渐从图书馆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先进的记录系统。于是这些作品又意外地具有了另一种记录性。
我做缝纫图案的时候,我发现缝纫图案已经可以从网络上下载了,但我需要另一种视觉。那些作品不是关于怀旧的,而是对二十世纪手工的一种探索。做“自动钢琴”系列的时候,我发现那些自动钢琴的孔洞边上有乐谱,这样歌手就可以站在边上歌唱,这很打动我。我一直在寻找这些物品所传达的信息。我把作品做成了暗淡的黑白色调,配上发黄的旧纸张,用高光凸显乐谱的部分,于是我们就能看见工业制品和它所隐藏的旋律之间的不和谐。
Trance,,(NakedEye),archivalpigmentprint,15.25×18inches.CourtesyoftheartistandBureau,NewYork.
RP:你的很多作品似乎都与你的童年有关,它们是否有某种自传性质呢?
EB:我把它称之为个人考古。这不一定与我小时候的物件有关,也可能仅仅是一些引发那些回忆的东西。我年纪稍大以后,有了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我有时候会看一些已经播放到一半的电影,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还是会看下去。现在,如果你对任何事情好奇,都可以立刻在搜索引擎上找到。而在我小时候,生活里有更多神秘的东西。我的“裸眼(TheNakedEye)”系列就跟这个有关,似乎在述说什么,但又停住了,这种张力会吸引人。这就是老电影对我的影响,那些图像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RP:“裸眼”系列里面的老纸张有透明感,给人一种电影般的视觉感受。“裸眼”这个词来自对UFO目击事件的描述,在这里似乎暗示了另一种迷失在看不懂的电影里的感觉,或者遇到某种“不明飞行物”,并试图去了解它的感觉。
“观光(Sighting)”系列似乎也与它有关,里面的文字也是来自对UFO目击事件的记录。这又让我想起你更早作品里面的那种很有穿透力的诗意与幽默感。那些目击口述都很可爱,很细节,很认真,但谁知道那些信息又有多少错误和掩饰的成分呢?
EB:“观光”最开始是安吉星公司的一次艺术项目,他们邀请艺术家用他们提供的色彩模板,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要求了。“观光”来自UFO事件,但也是关于主观性和混乱感的。我想到英国街头报刊亭的摆设方式,有种奇特的尖锐感,就像在让每张报纸的头条都能大声叫喊。我还想到那种幻想的火星人入侵时的警报。然后又想到全球变暖,以及它的结果里面带有的场景,比如洪水,还有……
RP:灾难。
EB:是的。所以我就想加入那种情绪。
RP:作品里那些报纸看起来是剪裁和拼贴过的,这也是创作的一部分吧?
EB:是的,我把不同地方的文字从报纸上撕下来,拼在一起。但是,观众需要明白,“裸眼”系列并不是一件拼贴作品。它们是关于书籍的摄影,并且让书摆脱了原有纸张与装帧的束缚。这些书的纸张边缘往往深浅不一,跟内容本身强烈的黑白对比非常不同。这就像是为作品准备的。或者说,这些书本身就有拼贴感。报纸的作品也类似。我喜欢拼贴,但有些作品并不是我在拼贴。
Preempt,,(NakedEye),archivalpigmentprint,16×14inches.CourtesyoftheartistandBureau,NewYork.
RP:“书签角”也可以看作是雕塑。那些折起来的部分是立体的,有一种纪念碑式的戏剧效果。它与感知和感觉的尺度有关。你把实体和摄影的边界打破了。
EB:效果和你说的视觉与文字之间的转换很像。这是一种幻觉的制造,它不是可靠的,而是不停摇摆的。
RP:你还在继续缝纫图案系列吗?
EB:在的,但是我多年来都有同时进行几个系列创作的习惯。我不需要停止一个系列,说我完成了,再进入下一个系列。我可以停一阵子再继续。所以前面的系列其实都还在继续。
RP:它们会有结束的一天吗?
EB:理论上说是可以无限延续的。另一方面,我唯一结束的项目是弗里克艺术图书馆的黑白摄影项目。这个项目开始于年,当时图书卡片还在使用,那些卡片被用来归类,也用来评论艺术和诗歌,但现在卡片已经停止使用了,它们让人看见研究方法的转变,以及一件东西是如何消失的。
RP:你善于发现那些即将被废弃的东西,在它们即将成为历史的时候。
EB:我的青年时代是在二十世纪度过的,我接受这一点。我不是故意要表现被废弃的东西,但我也不希望它们被废弃。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我总是担心这个。
RP:你是真的会这么担心吗?
EB:是的。
RP:这很有趣,因为你的作品非常明确地透露出你的耐心。你有一种文献编撰者的敏锐,很有系统性,而且发掘得很深入。作为观众,我完全看不出你担忧或者不耐烦的地方。
EB:我主要担忧的不是找不到素材,而是无法预料下一个项目的内容。我的工作室就是我家,最近因为疫情又一直呆在家里,于是我开始收拾东西,有些东西我觉得已经用各种方式拍过很多次,不需要了,就打算扔掉。但最终,我可能只是把一个东西从一个地方拿到另一个地方,换个方法接着用。
RP:这就是你作品美感的来源。你能从一本书里找出那么多特别的地方,你对每样东西的探索都似乎可以一直进行下去。你最近展出的纺织图案作品,似乎也与性别话题有关。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你作品里的新元素。
EB:与性别话题有关之处在于,人们总觉得在家做衣服的人都是女性,然后某种规律决定了穿着的走向。我要针对的是这种碎片化的印象,作品里的文字把缝纫相关的事情变得更加完整,没有什么是被规定的。比如裙子有多长多短,也是由很多偶然因素决定的,它不是任何规律的体现,而且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
RP:是的。
Splinter,,(NewspaperClippings),archivalpigmentprint,15×18.75inches.Original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