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篇真实的爱情故事里,每一个人物都令人感动,因为他们的形象立体生动。Dada这个角色对幸福的领悟能具体到“下巴放在我的头顶”这种细节,读后深感温柔。很多人在异地恋的损耗下,最终遗憾分手。而故事中的男女,却跨越公里的距离,只为了生活在一起。哪怕过程充满荆棘。或许,真爱能解决一切难题。
1、
异地八个月后,我去了他的国家。签证到期之后我就要去哥伦比亚转机,然后回国。现实血腥地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未来”这个词如果要说出口,仿佛会烫伤两个人的嘴唇。
“你知道我想去阿根廷学音乐的,去了中国我能干什么?去酒吧弹吉他吗?”
“我连自己跑来南美洲都不敢跟爸妈说,他们怎么可能同意我离开中国?去了阿根廷我又能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让我在音乐和你之间做出选择?”
“我现在已经在你的国家了,你不觉得我也做出了选择吗?”
吵得最激烈的时刻,我从他家夺门而出,一个人坐在街心花园,看着阳光下的一对对情侣,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好像理所应当,拥抱和亲吻都触手可及,根本不需要放下相遇前拥有的一切去拥有对方。是啊,爱就是企图,但我们被现实的羁绊困住,什么都实现不了。
我从花园往外走,在街边想买一瓶水,杂货店主却因为语言不通拒绝卖给我。我一阵沮丧,没有他我好像都不能生存。兜了好几个圈子又走回了他家门口,Dada刚好在那个瞬间打开了门。我犹豫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感觉到身后同样犹豫的身影。
他突然绕到我面前把我牢牢抱住,眼眶红红的,“这半年里我一直在超负荷工作,存了我们可以旅游一个月的钱……所以,我想说……我买了和你一起去哥伦比亚的机票。”
他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票据,“这是去中国签证的回执,明天我们一起去拿。”
我定定地看着他,毫无防备地被抛上云端,一时间甚至不能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
2、
事情发生在我们离开玻利维亚的前一周。
我们正在餐厅里吃晚饭,我刚咬到第一口鸡肉,Dada接到一个电话,没说什么话就挂掉了。他表情平静地看着我,“走吧。”
我放下手里的叉子,“怎么了?”
他一边付钱一边拿起外套,“我妈出事了,在医院里。”
我们从餐馆飞奔出去,一路上Dada都没说话,也看不出情绪。汽车飞驰,他看着窗外,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也不知道这种时刻应该说些什么。
医院门口,他跟我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我”就转身冲进了急救室。
医院看起来没那么冰冷,要不是有白大褂在其中穿梭,乍一看就像是普通的居民区。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都和中国不一样,人们用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细语,棕色皮肤的护士举着吊瓶高声喊着什么,然后匆忙从我身边跑去。墙上贴着西班牙语的告示,画着致命的头骨标识。我是人群中唯一一个亚洲面孔,跟环境极其失和,像突然被空降在一个布景里。
从小到大我都很幸运,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经历过突如其来的事故,医院看望重病的亲人。第一次竟然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有那么几分钟我整个人好像飘到了别的时空,一切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我只身一人站在走廊,背景嘈杂,心慌害怕得想用手把心脏按住。
我扒在急诊病房的门缝上,看到Dada捧着妈妈的头,医生在给她缝针。头的右侧被打破了,头发上黏着已经变成深色的血。她的整个右脸完全变形,右眼也充血肿成了紫色,衣服上还有零散的血迹。
Dada看到我,赶紧从病房里出来,跟我说,“好像是被人抢钱,把她一把推到了地上,刚好头碰到了石头……她就晕倒在家门口,房客出门才发现。”
“是只有外伤还是也伤到了神经?”
“不知道,但受惊过度,现在已经认不出我爸爸和妹妹了,但她认得我,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我捏了捏他的手,努力克制着眼泪,他抱紧我说没关系,“我先让他们送你回家吧,今天肯定要弄到很晚。”
我摇了摇头,“不,我也在这里等。”
完成了简单的包扎和止血,医生把他妈妈推到了病房外,她失去了往日柔和的微笑,眼神涣散,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一边扶着头一边轻声呻吟着,然后突然开始剧烈呕吐。
医院设备缺乏,工作人员开着救护车把医院。Dada和妹妹一起坐在后面,他妈妈躺在一边的担架上。我坐在救护车的前座,旁边的司机开车开得飞快。每次经过弯道和坡坎的时候,我都想高声吼“你能不能轻点”,但又随即想起他根本听不懂我说话。
我回过头看Dada,他坐在一边,身体前倾,用熟悉的温柔神情拉着妈妈的手,满眼都是红血丝。他也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好像身体被抽走了一部分。
从晚上十点等到凌晨三点,妹妹每次从病房出来都在哭,“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Dada一直很镇定,时不时跑出来跟我更新情况,还把外套脱下来给我衣服穿。“病房全都满了,我医院。”
其他亲人已经散去,只剩下我们四个。救护车在拉巴斯空旷的街道上飞驰着,闪烁着红色的灯光,警报器的呼啸声在夜里显得尤其刺耳。医院,才找到一间空房。
3、
晚上我们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妹妹依然没有停止眼泪,上楼的时候她轻轻抱了抱我,说,“谢谢你今天一直和我们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你知道你就是我们的家人。”
我忘记了北京五光十色的酒馆,忘记了成都湿冷的阴天,忘记了香港挂满生肉的街市,忘记了我读过的所有中文课本,忘记了自己的语言和身份。我站在那里,注视着一个漩涡,注视着这场灾难,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悲伤和眼泪,直到自己也被吸进同一个空间的裂缝。
一夜之间我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获得了新的心地和身份。和自己的家庭并没有一起经历过什么,却和南半球另一个家庭的命运相扣。对自己的亲人冷漠疏离,却在这里找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相属。
回到房间,Dada躺在床上默不作声,一整晚都没有流露过任何情绪。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好吗?”
他的喉结起伏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出口,“不好。”
也是到了这样的时刻,他终于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逞强了。他用被子把自己的脸遮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我抱着他,摸着他的头发,像安慰一只流浪小猫。
他蒙在被子里,用力克制着哽咽,但却连声音都变了,“因为知道我要跟你回中国,妈妈今天是去教堂给我们祈祷的,回来的路上就发生了这件事。你知道她在被人袭击之前给我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什么吗?她说……今天天气好好啊,带她去吃冰淇淋吧。”
我也跟着喉咙发紧,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挤出一句话,“医院吧。”
“没事,你在家里好好休息,今晚睡两小时就要起床。”
我偷偷定好闹钟,但第二天醒来发现被窝还是热的,Dada却已经走了,时间是七点过,我手机在一边放着,闹钟被他按掉了。
枕头边贴着一个便利贴,写着中文拼音的“宝宝吃饭”,桌上放着切好的西瓜、饼干和热牛奶,手机里还有他的信息说让我记得吃早餐。
医院找他,他妈妈进了加护病房,每天的探视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因为我不是近亲,不允许进病房,但Dada还是给我换上白大褂,偷偷带我溜进去了。
他妈妈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这么难看,干嘛要带她来啊。”强忍着疼痛起身来吻我的脸颊,跟我说,“不要放弃啊,需要钱需要帮忙我都在这里,大不了我还可以卖掉房子,你一点也不孤单。如果你真的很爱我儿子的话,要和他一起努力啊。”
我转过去看着Dada,“这句话你一定要翻译给她……我也是第一次说,但我是认真的……我很爱他,也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
非探视时间里,我就和Dada坐在外面的长凳上。一条光秃秃的长椅,一瓶水,几片面包,他躺在我的腿上睡觉,嘱咐我医生来了就把他叫醒。
他的好朋友Gato也跑来探望,我对他比了个“嘘”的姿势,轻轻把Dada的头放在椅子上。和Gato一起盘腿坐在走廊的地面,“他这几天都没睡觉,让他休息会儿吧。”
“你看起来也好累,真对不起要让你经历这些。”
我哈哈打他一拳,“说什么呢,你还不是抛下老婆赶过来了。”
4、
过了一周,Dada妈妈的情况才逐渐好转,被接回了家里。晚上我和妹妹一起熬鸡汤,我往里面放了一点儿绍兴黄酒。即使在国内总被人嘲笑厨艺,在他们看来我还是拥有着神秘的中华厨艺,他妈妈一边喝一边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在中国做菜也这么好吃吗?”
我笑着转向Dada,“你以后会知道到底好不好吃的。”
谁也没有提起那张粉红色的回执单,我卑微克制的小小情绪,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泄了气的皮球。
他妈妈带我去了玻利维亚的女巫市场,要给我买礼物。我知道他们的经济情况,所以拼命推脱,他妈妈却说,“我们想送给你一件好的东西,你知道无论如何这里都是你的家,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可以躲在这里。”
倒数第二天,我已经开始偷偷收拾行李,带走了印着我名字的海报,写着宝宝吃饭的小纸条,甚至他准备送给我朋友的礼物,看着快溢出来的行李箱,像是看着自己慢慢垮掉的过程。
每天还在拼命假装兴致高昂,充满希望,只不过想把离别的感伤稀释,让种种低落和委屈容易下咽。我总是幻想回了中国也要对他做一样的事,带他去见我最亲密的朋友,去我长大的地方划船喝茶……都变成了平行世界里的幻影。再珍惜也是为时晚矣,美梦落空,我也该肝肠寸断,可又能对谁生气呢?不能责备他,不能责备一个国家的意外。只能怪版图太大,国界可恨,好像被命运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
忍不住眼泪的时候,Dada推门进来,“我和你一起走。”
行李箱啪地一声被我盖上,我抬头看着他,“什么?”
“如果这次不去哥伦比亚的话,以后存钱去中国会更难。我妈妈已经好多了。我也不想再次失去你。”
5、
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我哭了好几回,一直说“你别和我一起走了”,甚至还去求他妹妹,说好害怕我们以后会后悔,更害怕自己会对不起他的坚持。
我们最后一次去了圣弗朗西斯科教堂,静静地看着对方,他摸着心脏问我,你感觉到了吗?我点了点头。他说,“地方不重要,基督还是天主也不重要,我们只要说话给他听。”
两个人年轻的时候明明都挺朋克的,现在却一起跪在教堂的椅子边,闭着眼睛在心里不停祈祷。就好像是两个无能的赌徒,走投无路的时候向上天祈求宽恕。这一天是我们两个人都说“我想放弃了”的一天,离我们的飞机还有三小时。
他妈妈总是亲吻我们的额头和脸颊,在每个我们出远门去旅行的时候都会眼睛通红,在机场送我们走的时候却一直微笑着,“他和你一起很开心,不要担心我们,我会很好的。”
尾声
年末,Dada和我回了北京。我们住在北京六环外的小屋子里,两个人缩在单人沙发上,看着窗外慢慢融化的雪,他从后面抱着我,下巴放在我的头顶,轻轻地说,“这是我为什么会来这里,这就是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他本来要去阿根廷继续学音乐,但为我放弃了。妈妈生着病,妹妹还在上学,他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趟回程机票。要多少勇气和信任才能和我一起回来呢。冒着我可能不要他了的风险,去到地球的另一边,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去到一个听不懂语言的地方,一个二十四小时都在迷路的城市,充满了雾霾和有毒食品的国家。
本来这个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但他总是爱得像个英雄。我开始觉得命运像是一条优美的弧线,所有漫无边际的等待,所有酸涩难忍的争执,所有难以消解的孤独都奇迹般的下坠,被一个男孩的爱拯救,像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拥抱,升向一个没人说得出终点的地方。